“高效豐饒國”的清晨是由罐頭流水線的轟鳴聲喚醒的。空氣里彌漫著合成營養膏的甜膩和金屬摩擦的微腥。我，質檢員K-737，站在第七傳送帶盡頭，像個生銹的零件，重復著同一個動作：拿起滾燙的罐頭，目光掃過標簽上的公民編號、生產日期、貢獻值評級，然后，“哐當”一聲，蓋上那枚象征“品質卓越、奉獻光榮”的鋼印。

流水線永不停歇。銀亮的罐頭在傳送帶上列隊前行，反射著頂棚慘白的燈光，像一條沒有盡頭的裹尸布。每一個罐頭里，都曾是一個“福報領取者”。

“福報”，多么溫情的詞。在高效豐饒國，它是最高榮譽。當公民的“社會貢獻效率值”跌穿國家生存紅線，或主動申請“資源優化”，便會被授予這份殊榮——進入“福報轉化中心”，以最高效、最無痛、最環保的方式，轉化為可供全民分享的“高能營養罐頭”。這被視為個體價值的終極升華，是公民對“集體高效生存”最光榮的奉獻。國歌里唱：“我是螺絲釘，祖國是機器，擰緊我位置，貢獻光和熱！”擰到頭了，就光榮地變成罐頭里的光和熱。

“滴——！”刺耳的提示音響起。又一個罐頭滾到我面前。標簽嶄新：公民ID：Slum-R-9942。評級：R（冗余級）。轉化日期：昨日下午3時47分。編號前綴“Slum”說明他來自下城邊緣區，一個R級，意味著他的存在本身已被系統判定為對“高效豐饒”的拖累。我麻木地拿起罐頭。冰冷，沉重。指尖似乎能感受到里面凝滯的、被壓縮成膏狀的物質。蓋子內壁，照例凝結著幾滴無法完全消除的、冷卻后的水汽，像無聲的眼淚。我舉起鋼印，“哐當”。

“好！又一個光榮的奉獻者回歸了集體大家庭！”車間廣播適時響起，播音員甜美的聲音充滿激情，“讓我們銘記Slum-R-9942公民的犧牲精神！他的高效轉化，為我們寶貴的生存資源騰出了空間！他的營養膏，將滋養更多奮斗者！效率即生命，奉獻即光榮！”

墻上的巨幅標語閃爍著紅光：“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和偏見才是！”旁邊是另一幅：“當一萬個人需要生存，一個人的奉獻就是最偉大的正義！”

我面無表情地目送罐頭滾入巨大的成品箱。Slum-R-9942，昨天下午3點47分。昨天下午3點45分，我還在下城邊緣區回收站，看見一個瘦骨嶙峋的老R級，被兩個穿著“福報引導員”制服的人“攙扶”著走向回收車。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被徹底榨干后的空洞。他大概就是Slum-R-9942。碑是那么小，與其說是為了紀念，更像是為了忘卻。他的罐頭，就是他唯一的碑，小到只夠貼一張標簽。

車間主管老莫腆著肚子踱過來，拍了拍我的肩，油膩的臉上堆滿“效率專家”特有的、精算過的笑容：“K-737，手速不錯！保持這個效率！記住，我們蓋下的不是普通的章，是‘光榮認證’！是讓奉獻者安息、讓食用者安心的神圣印記！我們的工作，維系著整個高效豐饒國的道德基石！”他壓低聲音，帶著洞悉世事的得意，“小時候怕鬼，因為他猙獰恐怖；長大后怕人，因為他衣冠楚楚，還管著你的效率評分和福報排隊序號！好好干，爭取評上季度‘效率之星’，你的‘貢獻緩沖值’就能再撐一陣子！”

我胃里一陣翻騰。老莫的領帶夾是純金的“效率齒輪”徽章。他從不擔心自己的緩沖值。

中午休息，我擠在充斥著營養膏氣味的食堂。巨大的屏幕正直播一年一度的“感恩圣選”——決定誰將成為下一個“自愿”福報領取者的神圣抽簽儀式。彩旗招展，氣氛“熱烈”。德高望重的國師（前首席效率優化師）將手伸進透明的“奉獻之心”抽簽箱，全國屏息。

“讓我們共同見證這份無上的榮光花落誰家！”主持人聲音激動得發顫。

國師的手緩緩抽出，展開一張金色的卡片。鏡頭死死對準。卡片上清晰地印著：公民ID：Garden-A-0001。評級：A+（卓越級）。

死寂。

絕對的死寂。連食堂里咀嚼營養膏的聲音都消失了。屏幕上，國師那張永遠悲天憫人、智慧超然的臉，第一次出現了裂縫。主持人甜美的笑容僵在臉上，像劣質的面具。Garden-A-0001？那是國家元首的獨子！住在最頂層的穹頂花園，呼吸著獨立循環的純凈空氣，貢獻值報表永遠閃爍著令人目眩的金光！他怎么可能出現在“奉獻池”里？這池子從來只從R級和部分C級里抽！這是寫進《高效生存法典》的潛規則！

屏幕猛地黑屏。兩秒鐘后，切回了歡快的營養膏廣告，一個虛擬的完美家庭正微笑著分享一罐“光榮·奉獻者特供型”。

食堂炸了鍋。

“搞錯了吧？”

“系統故障？”

“A+級？開什么玩笑！他貢獻值那么高！”

“就是！他變成罐頭，那損失多大！效率賬算不過來！”

“肯定是弄錯了！元首公子怎么能‘奉獻’？他活著就是最大貢獻！”

質疑聲很快被一種更強烈的情緒淹沒——恐懼。一種觸及高效豐饒國運行根基的恐懼。如果連A+級的金枝玉葉都可能被“福報”，那他們這些B級、C級算什么？那套貢獻值評級的神圣性、那“奉獻是R級榮耀”的謊言，瞬間變得搖搖欲墜。

“肅靜！肅靜！”老莫沖進食堂，臉色鐵青，拿著擴音器吼叫，“剛才是可恥的技術故障！敵對勢力卑劣的電子攻擊！意圖破壞我們神圣的福報制度和穩定的社會高效！Garden-A-0001公民安然無恙！奉獻池數據已緊急修復并徹查！造謠傳謠者，將視為危害高效生存罪，即刻進入福報加速通道！”

恐懼瞬間壓倒了疑惑。食堂鴉雀無聲。人們低下頭，猛扒盤子里的營養膏，仿佛那能堵住心里的窟窿。我看到身邊的同事老王，一個老實巴交的B級質檢員，手抖得厲害，勺子磕在盤子上叮當響。他臉色慘白，眼神渙散，嘴里無意識地念叨：“沒事的……故障……是故障……A+級很安全……很安全……”

下午的流水線，氣氛壓抑得像停尸房。傳送帶依舊轟鳴，罐頭依舊滾來。但質檢車間里沒人說話，只有鋼印“哐當”、“哐當”的聲音，單調而沉重，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

突然，老王負責的工位傳來一聲刺耳的金屬刮擦聲，接著是罐體墜地的悶響！

“啊！”老王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一個罐頭摔在地上，蓋子癟了一塊，標簽撕裂。更要命的是，癟掉的蓋子邊緣，滲出一點粘稠的、暗紅色的膏狀物——里面的內容物漏出來了！

老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沖過去，臉色鐵青得嚇人：“王德發！你干什么吃的！你知道這會造成多大損失嗎？！污染環境！浪費寶貴資源！嚴重破壞‘光榮奉獻’的莊重性！你的效率評分完了！貢獻緩沖值直接清零！”

老王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在地，看著那漏出的、暗紅色的膏體，渾身篩糠般抖起來。他嘴唇哆嗦著，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他猛地指向流水線上源源不斷的罐頭，指向墻上“奉獻即光榮”的標語，聲音嘶啞尖利，像用盡最后力氣擠出來的：

“損……損失？！哈哈……損失？！”他狂笑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們……他們連A+級都敢往池子里塞了！下一個是誰？！是我？！還是你？！我們……我們和這罐頭里的東西有什么區別？！都是……都是按需生產……按需銷毀的……肉！殺不死我的，使我更強大？屁！殺不死你的，讓你變成更合格的罐頭！”

“閉嘴！瘋子！抓起來！”老莫氣急敗壞地咆哮。

幾個膀大腰圓的“福報秩序員”撲上去，熟練地捂住老王的嘴，給他注射了強效鎮靜劑。老王像破麻袋一樣癱倒，被粗暴地拖走，只在冰冷的地板上留下一道絕望的抓痕。他最后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個摔壞的罐頭，盯著那點滲出的、暗紅色的膏體。

車間死寂。只有傳送帶還在無知無覺地轉動。下一個罐頭滾到我的工位。標簽冰冷：公民ID：Prod-B-7731。評級：B（穩定級）。轉化日期：一小時前。

Prod-B-7731。老王的工作編號。

我的手停在半空，捏著那枚沉重的“光榮”鋼印。它冰冷，沾著我手心的冷汗。我看著那個屬于老王的罐頭，它安靜地躺在傳送帶上，銀亮的罐體反射著慘白的燈光，像一塊嶄新的、等待刻字的墓碑。蓋子密封完好，但我知道，蓋子下面，一定也凝結著幾滴冷卻的水汽。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在這里，真理就是這條裹尸布般的流水線，就是這枚能把活人變成合規罐頭的冰冷鋼印。

老莫兇狠的目光像鞭子一樣抽在我背上，車間里所有幸存的、驚魂未定的眼睛都死死盯著我舉起的手。空氣凝固，沉重的壓力幾乎要將我的脊椎壓斷。

我深吸一口氣。空氣里營養膏的甜膩混著金屬的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老王掙扎時留下的汗味和恐懼的氣息。

然后，我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那枚象征“品質卓越、奉獻光榮”的沉重鋼印，狠狠地、決絕地，砸在了冰冷堅硬、永不停歇的傳送帶上！

“哐——嚓！！！”

刺耳的金屬爆裂聲，如同喪鐘，瞬間撕裂了車間的死寂！鋼印在巨大的撞擊下扭曲變形，火星四濺！那枚扭曲的金屬塊，連同幾塊崩飛的碎片，滾落在不停移動的傳送帶上，發出絕望而空洞的“叮當”聲。

傳送帶依舊轟鳴。老王的罐頭，Prod-B-7731，被后面涌來的罐頭推動著，冷漠地碾過那枚扭曲的鋼印殘骸，平穩地、無聲地，滾向黑暗的成品裝箱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