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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的肺在灼燒。

阿才第五次拽我上岸時,呼吸管還在滴水。

“你會死的。”

這個菲律賓男人用生硬的中文對我說。

陽光落進他淺棕色的瞳孔,我不由恍惚,陽光劃過他的臉留下皺紋,就像我曾經(jīng)割開蕭格寄來的最后一封信。

我摸向自己的鎖骨,那塊皮膚,仿佛在鹽漬下潰爛了。

我十八歲時蕭格咬在這兒的牙印,他說,要刻進骨髓里。

“沒事的。”

我咳出咸水,再次潛入海水中。

海底有珊瑚在流血。

紅的,軟的,好像蕭格咳在雪地里的那灘。

我把裝著兩枚易拉環(huán)的玻璃罐,卡進了礁石縫里。

1998年的我們在路邊吃大排檔,青島啤酒標都早就泡發(fā)了,我卻還留著易拉環(huán)當婚戒。

回到船上后,阿才遞來椰子。

我用力捏碎了椰殼,纖維像密密麻麻的針,刺激著我的掌心。

阿才不懂。

高三那年,我得了嚴重抑郁,在醫(yī)院的走廊上,蕭格緊緊攥著我的手,喂椰子糖給我:“吃點糖就不苦了。”

從那以后,椰子的味道就是他。

海水漫過腳踝時,我的手機震了,紛飛的思緒成為了浪花。

是北言打來的電話。

“喻然,蕭格他……”

我等了這么多年他的消息。

我曾經(jīng)也預(yù)料過最壞的結(jié)果。

而電話那頭的聲音停頓了一分鐘,也正好是我閉氣的極限。

“他最后說,他愛你。”

船上生銹的艙門上,卡著一個鐵盒,那里是蕭格留給我的。

從1997年開始,他藏的寶藏:我的橡皮筋,我們看過的電影票,我們的高考準考證……

他總說,等我們結(jié)婚那天,要把這些拿出來當聘禮。

可現(xiàn)在,他們成了遺物。

我把自己摔進了海里。

防水表突然開始尖叫。

阿才在拽安全繩。

“瘋子!”

他把我按在了船板上。

我突然笑起來,笑得氧氣瓶都在顫。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笑,只是眼角濕潤了,一切都變得模糊。

不知不覺,月光碎在睫毛上。

阿才在煮姜湯,朦朧的熱氣蒙住了他眼里的憐憫。

“值得嗎?”他突然問。

我抱著鐵盒,沒有回答。

阿才把沒喝完的姜湯潑進海里時,我正對著手機屏保發(fā)呆。

這是蕭格化療前他偷拍發(fā)給我的北海道地圖,紅色標記從醫(yī)院輻射到每個魚港,就像是癌細胞在擴散。

我突然想起來2005年的冬天。

那年的哈爾濱公交站像凍僵的沙丁魚罐頭。

我縮在廣告牌后面,看呼出的白霧在睫毛上結(jié)冰。最后一班車燈刺破雪幕時,有人突然扯掉了我的耳機。

“喻然。”

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叫我的名字時,格外好聽。

我抬頭看見他的深藍色羊毛圍巾,下一秒,蕭格把我凍成胡蘿卜的手拽進他毛衣下擺。

劣質(zhì)羊毛扎的我想抽手,卻被他更用力按在肚皮上。

“分享點卡路里。”

消毒水味混著花香的氣息涌上來。

他的體溫偏高,我后來才知道,那是癌細胞在燃燒。

很多年后,午夜夢回,我總是能想起來,18路公交車碾過冰棱時,少年說話時呵出的白氣落在我發(fā)頂。

“我叫蕭格。”

“蕭瑟的蕭,格瓦拉的格。”

公交車在醫(yī)院門口急剎時,蕭格突然拽著我往后門擠。他解下圍巾繞在我脖子上,羊毛還帶著他的體溫。

“跟著我。”

他牽著我的手。

我看著他的背影。

我們從便利店出來時,他正把雪團塞進我后頸。

我尖叫著撞上路邊的電線桿,雪花簌簌掉落。

蕭格忽然安靜下來,呵氣在玻璃上融出圓斑:“你看,像不像CT片?”

我笑不出來。

當?shù)陠T關(guān)掉霓虹招牌后,黑夜降臨,他往我書包里塞了什么東西。

“該返航了。”

阿才踢開卡在螺旋槳上的塑料袋。

我縮在船艙的角落里,指甲摳著保溫杯的銹斑。

凌晨4點,我摸出舊暖手寶。

這是蕭格曾經(jīng)送我的禮物。

橡膠老化裂開的裂縫里,露出褪色的便簽紙。

蕭格的字跡被歲月泡脹了。

“小然,要活到北海道下雪。”

充電接口早已經(jīng)銹死了,我把暖手寶貼在胸口,鼻頭發(fā)酸。

那是比向癌細胞轉(zhuǎn)移更隱秘的疼痛。

那天,蕭格消失在下個路口后,我攥著暖手寶往家里跑時,書包里突然響起電子音。

是他偷偷放的諾基亞在震動。

“我討厭冬天,很冷,但她的眼睛會下雪,我忽然就喜歡上冬天了。”

那是我們最相愛的時候。

版權(quán):云起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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