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憑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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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章
我有一下沒一下的捶打著盆里的衣服,耳朵一直豎著,聽著房里的動靜。王娘的鼾聲漸漸平穩,我便丟了手里的衣服,摸到門邊上。
王娘病了的這些時日,因為藥總是跟不上,斷斷續續的喝著,讓她的反應和五感都遲緩了許多。因而我鉆到床底下拖出那個大匣子時,并未費什么力氣。
匣子里曾經是滿滿當當的首飾珠寶,典當了這么些年,已經徹底空了。
我摸索著確認了暗格的位置,手指微微用力,“咔噠”一聲,暗格被打開,露出了瑩瑩的朱紅色,我取出了一串珊瑚手鏈,借著日頭有些疑惑地打量著。
我本以為王娘死守到最后,寧愿病著都不愿當了換藥的是什么奇珍異寶,卻沒想到只是一串不起眼的手鏈。
除了墜子上面的圖案格外精致奇特之外,我再瞧不出任何特別。
王娘知道我會打這暗格的注意,昏睡前曾千叮萬囑我千萬不要把它當出去,否則將會“萬事改也”。
只是此時此刻,我也來不及細想那么多。家里已經揭不開鍋了。
我餓著事小,但是王娘的病不能等,這串手鏈我掂量著也能換些碎銀,到底聊勝于無,便小心放進布包里,再把一切歸置妥當。
臨走時,我留下了一張字條,告訴王娘我不得已還是要去那奇珍閣。看著王娘因為貧窮和病痛折磨而早衰的臉,我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卻落不下淚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哭了。
去奇珍閣的路上,我換上了王娘的衣服,拉下寬大的帽檐遮住臉,王娘身型矮小,我這般打扮后也看不出同王娘什么差別。
不過鄰居的張大哥還是看出來了,他是個鐵匠,平日里靠打些鐵器為生,對我和趙娘也多加照拂。
見我這副裝扮,張大哥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上叮叮當當的活計,對我道:“你娘又病了?”
我點了點頭,張大哥欲言又止,我不等他開口,便飛快地行了一禮,然后飛奔出去。
我知道他要給我塞錢,王娘堅決不要他的錢。當東西的時候王娘會嘆氣,會流淚,但是我第一次拿了張大哥的錢回去時,王娘當著我的面扇了自己兩個耳刮子。
從此之后,我便再也沒有拿過張大哥一分錢。我隱隱覺得,他們之間有些往事。
只是這是我不想知道,我寧愿王娘只是不想要接受施舍。
我曾經不止一次喬裝替病重的王娘拿東西去當鋪,而我這般穿著也是事出有因。蔚縣本是個還算富裕的小縣城,百姓大多以種甘蔗為生,然而當朝皇帝為了修建陵寢,對許多作物都克以重稅,蔚縣的甘蔗也赫然在列,最高時甚至有十分之九。
蔚縣的百姓不得不放棄了賴以生存的天地,逃的逃,散的散,蔚縣便只剩下些做手工糊口的小民和一些地痞流氓,白日里當街搶奪之時便時有發生。
蔚縣的百姓每況愈下,宋掌柜奇珍閣的典當生意便蒸蒸日上。典當東西的人多了,宋老板有了閑錢便雇了護衛,確保來當東西的人別在路上就被劫了。
到了當鋪,看門的小伙計立刻給我搬來了板凳,我踩著板凳勉強夠到柜臺。柜臺后頭的宋老板看起來紅光滿面,一雙豆子大的鼠眼冒著精光,此時正拿著一把剪子修著一盆海棠花。
見我來了,懶懶抬了抬眼皮,照例先問趙娘的安。
我低聲道謝,卻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宋老板雖然賺了不少,但當鋪按照組訓不可招搖,因而陳設依舊一派灰撲撲的樣子。
那盆妖冶如火的海棠,便顯得格格不入起來。
容不得我多想,宋掌柜已經翹起胡子,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雖然知道這是他慣用的伎倆,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只能把那用帕子包著的手鏈小心放在柜臺上。
宋掌柜未曾動作,我便自己把那布一層層掀開,直到整個手鏈暴露在他的視野之下。
宋掌柜的豆子眼轉了兩轉,抬頭望向小伙計:“六子,給王姑娘看茶。”
說罷,對著我堆起假笑:“王姑娘,這手鏈在下需要拿到里間再瞧瞧,還請您稍候。”
我點了點頭,宋掌柜放下剪子,攢著那串手鏈進了里間,叫六子的小伙計便給我搬來了凳子。我順勢坐下,望著那盆海棠花,隨口道:“這杜鵑花開得真喜慶。”
“姑娘說笑了,這盆可是血色海棠。”六子翹起嘴角,下意識道。
我微微一笑,低下頭:“到底宋掌柜這里好東西多,是我見識淺薄了。”
六子沒說什么,門簾挑開,宋掌柜向六子使了個眼色,轉頭對我笑道:“煩請姑娘再等等,這手鏈是個寶貝,穩妥起見,在下怕是要請隔壁張老一起瞧瞧。”
我頷首道:“自然,麻煩宋掌柜了,我坐著等便是。”
宋掌柜又進去了,一旁的六子卻是神情微動,我手心已經出了汗,就是我再傻,也知道這手鏈怕是要出問題。現在事態緊急,我只能先強裝鎮定,面上不動聲色道:“我怕是有些內急,小兄弟可知道哪里能凈手?”
六子不自然地笑笑:“在外頭,姑娘隨我來。”
我施施然行了一禮,趁六子轉身的時候,把宋掌柜剪花的剪子偷偷藏在了袖中。
進了茅房,六子一直守在外頭,四周都是封死的土墻,頂上留著一個透氣的小孔,我用剪子試探性地戳了戳,也沒有找到什么薄弱的地方。
怕六子等急了起疑心,我便只能重新藏好剪子,出了茅房。
六子一直緊緊跟著我,仿佛在押送犯人,我把指甲深深摳進掌心,用疼痛換取神思的清明。
倘若是宋掌柜想要謀財害命,那他必定早已經動手,整個當鋪都是他的人,沒必要再三拖著我。留著我的性命,恐怕他對我還另有所圖。
當下之計,也只有以不變應萬變,看他到底想做什么。雖說如此,卻也與坐以待斃無異,我坐在那板凳上,看著守在門口的六子,心下已經是驚濤駭浪。
須臾,宋掌柜從里間再次出來,只是這次帶了一位蒙著面紗的美婦人,她雙目盈盈含淚,步履輕盈,走至我面前時帶來了一陣香風。
宋掌柜在一旁搓著手,露出一口黃牙:“王姑娘,恭喜啊恭喜!”
說罷,他向六子抬了下下巴,六子立刻退了出去。
我沉默著看著他,那美婦人已經快步上前欲握住我的手,
我下意識后退一步,她那一雙保養良好的纖纖玉手便僵在了半空中。她怏怏收回手,訕笑道:“兒啊,你不認識為娘了么?”
我只是微笑卻并不言語,等待她的解釋,可是她已經拿起帕子抽泣起來。一旁的宋掌柜見狀,連忙道:“王姑娘,這位虞夫人是江南富商的大娘子,五年前因為三王之亂逃難到了蔚縣,同她的小女兒走丟了。如今虞夫人重回蔚縣,這幾日正張貼尋人告示尋找她的小女兒。據說她的小女兒手上有一串珊瑚手鏈,在下剛好在姑娘這看到了,這不,把人領了過來。”
那美婦人低聲啜泣著點頭,肯定了宋掌柜的說辭。那美婦人身上的珠翠精致奢華,絕不像是普通人家的東西。
蔚縣有不少雞鳴狗盜之徒,多少商賈之人都低調繞過,她一介婦人,打扮如此招搖富態,高調尋女,要么是對蔚縣一無所知,要么她身后有讓這些賊匪都望之生畏的力量。不管哪一種情況,這婦人都沒有說實話。
見我不吭聲,那美婦人終于流完了眼淚,望著我柔聲道:“云兒,和娘回家好不好?”
我只是搖頭:“我的娘親是王娘,夫人怕是認錯人了。”
那婦人微愣,旋即看向宋掌柜,宋掌柜干笑兩聲:“王娘只是夫人當時的一個仆從,受夫人之托照顧姑娘的。不過王姑娘放心,在下已經派人去接王娘了。”
我仍是搖頭,一步一步往后退。他們目的如此明確,連編個謊話都漏洞百出,也根本不在意王娘的死活,只怕不是善茬。
那美婦人見我態度執拗,她那強裝出來的煽情也有些維持不下去,語氣生硬了些:“云兒,和娘回家,不要這么固執!”
我頓住腳步,抬起頭故作迷茫地望著她:“你若真的是我娘,那我可以同你單獨說一句話么?”
那美婦人見我心意已改,便揮了揮手示意宋掌柜先出去。我低著頭,用余光瞅見宋掌柜的身影消失在柜臺之后,立刻拔腿往門外沖去。
他們似乎也沒想到我會直接逃跑。那美婦人一聲驚呼,我來不及回頭看,沖出了當鋪,身后傳來了男人的呵斥聲,我估摸著是宋掌柜的護衛。
我知道自己終究跑不過他們,便放棄了回家的念頭,最起碼,不能把他們帶到王娘跟前。
我的腿已經逐漸沒有了知覺,胸肺有著撕裂的痛感,但身后的人聲和腳步聲卻越來越近。我被逼近了一個死胡同里,終于被迫停住了腳步,轉身看向逼近我的護衛。
宋掌柜雙手扶著大腿,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剛準備開口罵人,但瞥了一眼匆匆趕來的美婦人,強行住了嘴。
那美婦人剛才的柔情似水已經蕩然無存,眼中只剩下了陰狠,她輕輕梳理著有些凌亂的鬢發,嘴上還是溫柔的語氣:“我的乖兒,跑這么遠做什么?”
我死死盯著步步緊逼的護衛,咬牙從袖子里掏出了那把剪子,把鋒利的尖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頸上,刺痛感從脖子處傳來,我想我一定已經刺出了鮮血。但是我沒有別的法子了,只能賭,賭他們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許是那血刺激了美婦人,她抬了抬手,示意那些護衛停止腳步。宋掌柜在一旁齜牙咧嘴的搓著手,鼠眼里滿是焦灼。我知道我自己此時此刻一定神色猙獰,卻仍是死死抓著那把剪子,掩飾我止不住顫抖的身體。
就在所有人都僵持住的時候,一聲急促的牛蹄聲從巷口響起。張大哥趕著牛車,車上坐著臉色慘白的王娘,但是她的神情是那么莊重威嚴。
牛車停在了巷口,她艱難地下了牛車,直直站著,目光穿過那騷動的人群,射向了我。
王娘的聲音嘶啞低沉,有嚴厲,有哀求,有絕望。她說:
“云兒,和他們走。”
我手里的剪子“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