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若如初見
- 若憑風起
- 今尺
- 5087字
- 2024-07-21 18:07:00
晌午的時候,太陽正明晃晃地立在天上,夏蟬聒噪地鳴叫著,宮里的太監宮女都低頭蔽日,沿著墻根快快過去。
卻沒曾想一會兒的功夫,便是雷聲大作,風聲鶴唳,頗有一番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烏云蔽日,舉頭不見天,各宮的宮門都早早地閉上了,尤其是位于東宮的紫寧宮。
薄王后身子不佳,陰雨日尤其頭風發作,痛不能忍。
頃刻,大雨滂沱,紫寧宮宮內燒著寧心靜氣的檀香,寢殿內隔著簾子,隱隱看見一個半倚在榻上的人影。像是皮影戲里頭剪出來的人像,漂浮單薄。
到了夜里,雨勢不停,晉王早已下令,今日宮門提早半個時辰關閉,宮外的人都早早離開了,唯一執勤的太醫,自然是召進了薄王后宮中。
許太醫行完禮后,薄王后身邊的佩蘭便已經搬了凳子來,她看起來不到三十歲,面色沉沉,黛石畫得眉毛斜斜入鬢,添了一份精明像。
那堅硬冰冷的紅木凳子咯得慌,許太醫坐立不安,雨天悶熱,白色內襯的領子已經被汗水透濕。
薄王后仍是一言不發,殿內安靜得異常,只能聽見隔絕在外的沉悶雨聲。許太醫恍惚想到,明日,大約會是個好天氣。
“王娘,來,睜眼,喝口水。”重重宮闕里最不起眼的角落處,一處破敗的屋子看起來頗為冷清。老舊的床榻邊上坐著一個身著淺碧色長裙,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她面色蒼白,身形瘦削,似乎長久地吃不飽,本應該飽滿的臉頰卻微微凹陷,襯托出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愈發的大。
瘦小的她正費力地扶著榻上咳嗽聲連連的老婦人起身,老婦人勉強直起半邊身子,小姑娘便眼疾手快地在她背后塞了枕頭。她確定老婦人坐穩了,又取了一旁的瓷碗,避開豁口處,小心翼翼地喂到老婦人嘴邊。
老婦人頭發花白,臉上的皺紋層層堆疊,眼角渾濁而顯出一副死氣。那雙昏暗的老眼,只有在停留在小姑娘身上的時候,才會流露出慈愛與隱隱的無奈。
她干枯的唇得了些水的滋潤,唇上深色的紋路稍淺,卻未等小姑娘放下碗,又是一陣猛烈地咳嗽。小姑娘反應迅速地放下碗,碗中的水依舊潑出了大半,在被褥上浸出一片深色。
小姑娘騰出手,便趕緊替老婦人順氣拍背。
“云兒,王娘沒有幾日了。”王娘終于順過氣來,強行咽下了喉嚨口的腥甜,艱難地說道。
“云兒不信。云兒再給您找太醫,太醫肯定能治好您。”謝非云只搖頭,她微微仰臉,把眼里的淚生生憋回去。
“是王娘沒用……我不該,讓你回來……”王娘知道彼此處境艱難,生存本就不易,更遑論太醫的醫治。她只能撐著最后一口氣,說出了這些年來她無數次想說出口的話。
“別說這些,王娘,你等云兒長大,帶您去周游列國,去您的故鄉趙國,看您說的那棵桃樹。”謝非云急急地轉了話題,那雙干凈無瑕的黑色瞳仁里映出形容枯槁的老婦人。
“是我的錯,我本以為他把你接回來,會彌補這幾年的錯,卻未曾想他竟然如此豬狗不如!”王娘目眥欲裂,昏黃的老眼里是出離的憤怒。
謝非云當然知道王娘口中的“他”是誰,是謝世安,是晉國的王,也是謝非云的父皇。
三年前,晉王派人從蔚縣尋回了謝非云。王娘本以為他會好好待謝非云,畢竟她是晉國的公主,卻沒曾想謝世安卻視謝非云如仇人,不僅聽信了謝非云命硬克母的謠言,平日里更是不聞不問,視如草芥。
堂堂一國公主,這幾年來過得卻連丫鬟也不如。
思及此,王娘的眼里緩緩流下淚來:“云兒,是王娘糊涂了,王娘害了你……”
王娘緩慢地說完,她伸出枯槁的手,想摸摸謝非云的頭發,卻又是一陣天昏地暗襲來,她劇烈地咳著,似乎是要把肺也要咳出來。
片刻,她“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噴濺在被褥上,人卻已經是意識不清,臉朝著被褥軟軟地倒下去,背部還在拉風箱似的上下起伏著。
謝非云悚然一驚,她連忙扶起王娘,卻見她瞳孔渙散,已經做不出什么反應,臉上沾著咳出的血污,竟已經如同死人一般。
謝非云心跳得厲害,氣血翻涌,頭腦卻慢慢冷靜下來,她扶著只有微弱呼吸的王娘靠在榻上,腦海中只有翻來覆去的那句“找太醫”。
大雨傾盆而下,砸在柔軟的土地上,似乎是要硬生生地砸出一個坑來。謝非云匆匆扯了把傘,滂沱雨勢下,破爛的油紙傘很快四分五裂,她索性丟了傘,在黑如墨般的雨幕中跌跌撞撞地快步跑著。
冰冷徹骨的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她的衣裳,似乎是有千斤重。她沿著墻根,雨水糊住了她的眼睛,微微發疼。
謝非云知道這條路,這條路她走了無數遍,卻從來未曾求來半分幫助。
她被路過的宮女羞辱過,被不小心撞到的太監責罵過,甚至有一次餓的發昏跌在路邊沖撞了貴人的馬車,便有一個宮女穩穩過來,不由分說地掌了她的嘴兩下,那陣凌冽的香風帶來的是劇烈地疼痛,她的臉很快腫了老高,腦子里嗡嗡地響,嘴里一股血腥味,卻只能哆嗦著求貴人的寬恕。
蔚縣的日子苦,她和王娘縮衣節食卻還能過下去,卻沒想到宮里的日子更苦,沒有晉王的寵愛,謝非云過得甚至不如寵妃的阿貓阿狗,連生存都格外艱難。
王娘說得沒錯,謝非云也無數次午夜夢回,夢見自己還是蔚縣的王小云,夢見自己低著頭走在通向奇珍閣的路上,數著這一次換來的銀子夠吃幾頓,又或是祈禱王娘繡得鞋樣子賣個好價錢。肚子餓的時候,看著自己瘦弱卻還能做事的手足,總歸不算太惶恐。
直到那日,她隨著那美婦人第一次入宮,看著這紅墻綠瓦,四四方方的天,心里卻莫名恐懼。
雨織成了密密麻麻不透風的墻,謝非云幾近脫力,卻知道自己并未走出多遠。一個趔趄,她重重摔在雨里,膝蓋一陣刺痛,溫熱的液體似乎流了出來。
是血,疼痛卻讓她清醒了一些,王娘滿臉是血的樣子浮現出來,她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向太醫館的方向去。
好不容易摸到了太醫館門口,她重重地錘著門,過了好一會兒里面的人才懶懶應道:“誰啊?”
“我是安平公主,我要見太醫!”謝非云幾乎是嘶吼出聲,嘴里灌了一嘴雨水。
“安平公主?”里頭看門的宮人笑出了聲,“行了,別癡心妄想了。”
“我要見太醫!”謝非云用重重地砸了兩下門,對他話里的嘲諷恍若未聞。
那宮人似是被吵得不耐煩了,終于說道:“今日宮里就許太醫一個,下午被王后叫去了紫寧宮,現在還沒回來呢,要吵你去東宮吵,別在這叫喪!”
東宮。
謝非云最后一點希望也破滅了,她何德何能,從東宮叫人出來。許太醫為人和善,私下里見她可憐也曾給過她一點藥渣滓,乳娘服下后,竟也有些許好轉。
從此之后,她便日日來太醫館,只盼望著能再撞見許太醫。但是此時此刻,他在東宮。
這個地方,她在宮里住了十年,也從未敢路過,也從不配路過。
膝蓋上的刺痛讓她回過神來,謝非云知道就算沒有希望,她也不能讓王娘白白等死。她的鞋襪早已濕透,此時雙腳只是麻木地交替著,往東宮的方向奔去。
自她出生時娘親離世,她就一直被掛上了命硬克親的名號,周圍人避諱不及。
這些年來,只有王娘既當爹又當媽地把她拉扯大。謝非云不受人待見,連帶著王娘也跟著吃了不少苦頭,王娘性子剛烈,在這宮中為了謝非云卻也只能做小伏低。她也不過才剛剛四十,這幾年操勞過度,竟看起來比那些年逾六十的老人還要老態龍鐘。
就連這咳疾,也是冬日里為了把份額不足的碳火省給她,才硬生生地凍出來的。
謝非云已是神思恍惚,只有腳還朝著東宮的方向,竟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她從未踏足的那處地方。微弱的黃色亮光從門縫內透出,在這陰冷的雨夜卻有一些溫馨之意。
雨勢過大,外頭沒有守門的宮人,估計都進了宮內。謝非云只覺得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已經被抽干了,她順著那朱紅色的門倒了下去,隱約卻聽見了門內的人語聲。
“……許太醫,聽說你給那賤種送過藥?”一個威嚴的女聲,緩緩地響了起來。那聲音悅耳動聽,不知為何,卻比這雨夜更為森冷。
“臣有罪!臣看那小姑娘可憐,就給了她一點藥渣子。”宮內一陣窸窣聲,似乎是許醫師匍匐在地上。
“許太醫,你可知那賤種的乳娘為何久病不起啊?”另外一個年紀較輕的聲音緩緩道。
“臣……臣不知。”許醫師聲音蒼老惶恐。
“因為她不能活!王后一日一日的把藥用下去,就是為了……”那個年紀輕的聲音驟然嚴厲起來,宮內又有了另外一番騷動,只是人聲漸漸低微,謝非云再也聽不到絲毫。
她茫然地扶著墻起身,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消化剛才聽到的內容。
謝非云一步一步離開紫寧宮,此刻她腦海里只剩下來了一個念頭,回去看王娘。
她知道,許醫師是如何都不可能救王娘了,不僅僅是他,宮里任何人都不會救她的王娘了,她視作親娘,把她拉扯大的王娘;她未曾報答養育之恩,便受盡折磨的王娘;她在這世界上,最后的一個親人。
可是,她要如何就這樣回去,親眼看著王娘死在自己眼前。
那種痛,幾乎是肝膽俱裂,謝非云對身上的雨水,已經渾然不覺。
“誰在那兒!”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嚴厲地穿透雨幕,向謝非云直直射過來。
“六妹?”另外一個少年的聲音,如同天籟般傳來,隔著沖沖雨幕,那是謝非云第一次聽到謝晏和的聲音,清朗如林間風,溫潤如山中玉,在這黑暗的雨夜里如同皎潔的月亮,光華無雙,照亮了一切陰霾。
那是這世間除了她的乳娘外,第一次有人,用那么溫柔那么憐憫的聲音同她說話。那是第一次有人,喚她六妹。
遠處的燈籠急急切切地向她靠過來,帶著光明與溫暖,而他逆光而立,身形頎長,風姿綽約,雖看不清面容,卻猶如神祗,堅實的傘面向她傾斜,把她牢牢罩入其中,雨點無力地打在傘面上,失了之前的強勢。
清冽好聞的松柏香縈繞在她的七竅五感,恍惚間,謝非云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死去多時,此時正站在王娘說過的極樂凈土之中。
“六妹,這么大的雨,你在這里做什么?”謝晏和一手撐傘,一手向謝非云伸出。他的手掌寬大,掌紋清晰,修長的手指如同精美的玉器雕琢,關節處有著常年騎射習武練出來的薄繭。
謝非云把自己小小的臟臟的,混著泥土和雨水的手放在他手心,他毫不猶豫地牢牢握住。謝晏和的體溫幾乎灼傷了她,謝非云借力站穩,已經顧不得任何:“我要找許太醫,我要救乳娘,求求你!”
說著,她身子一軟,便要跪下。
“好,我幫你喊許太醫。”謝晏和連忙扶起她,他甚至都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任何為難的神色,便允諾下來。
周圍的婢女早已經上前給謝非云披了件衣裳,謝非云此時的衣物已經濕透,但是聊勝于無,到底叫她鎮定了一些。
謝晏和見婢女已經替謝非云遮擋好了雨,顧不得換人扣門,親自大步流星上前,扣響了紫寧宮的門。
他的目光掃了一眼朱紅色的門上那暗紅色的水漬,似是有人倚靠在上面過。
隔著雨,謝非云只看見門很快打開,謝晏和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內。她呆呆地看著,只知道自己的最后一絲希望已經全然交付于他。
須臾,許太醫出現在了謝晏和傘下,他眉頭緊皺,嘆了一口氣。謝晏和讓他上了后面的馬車,自己則拉了謝非云同坐。
謝非云身上的雨聲滴滴答答打濕了馬車里精美的地毯,她垂著頭,發髻已經散亂得不成樣子,臉色蒼白到近乎透明,只一雙烏黑清澈的眸子執拗地望著謝晏和,氤氳著水汽。
不知為何,謝晏和看著她的樣子,忽然想起來三年前他在街邊撿到的那只流浪貓,也是這樣瘦小而倔強。王后嫌臟,偷偷命人將那貓兒扔了。
借著馬車里的燈光,謝非云認真地望著謝晏和,似乎要將他的臉一筆一劃刻入自己的心中。他那雙溫潤如玉的眸子,似有星河璀璨,熠熠生輝,又似乎一眼望穿了她心中所想,卻給予了無限包容,無限溫柔。他那挺拔筆直的鼻梁,如櫻花花瓣般不沾染半分俗塵的唇,竟似乎灼傷了她的眼,謝非云終于低下了頭。
“非云多謝太子。”謝非云鄭重一拜。
“六妹多禮了。”依舊是那樣如同仙樂般好聽的聲音,謝晏和給她騰出了座位,謝非云也不再謙讓,坐下喘息了片刻。
她偷偷回望謝晏和,只見他望向窗外,月牙白的長袍襯托出他的皎皎氣韻。
馬車終于停住了,謝晏和先下了馬車,把手遞給了謝非云。謝非云早已把自己的手擦干凈,此刻只一心擔憂王娘,借著他的手穩穩跳下馬車,便直奔自己的寢宮而去。謝晏和快步跟上,給她打傘,身后的許太醫默不作聲,慢吞吞地走了進去。
跪在王娘床前,謝非云只覺得心揪得發疼。王娘雖比剛才神思清明了一些,但此時已經是進氣少,出氣多,她看到謝非云來,忽然強撐著坐起身,渾濁的老眼圓睜著,嘴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手向謝非云費力地伸去。
謝非云的眼淚終于滾滾而下,她握住王娘的手,卻見王娘手心里牢牢抓住一個紙團,正在謝非云愣神的片刻,便塞進了她的手心。
謝非云悚然一驚,還是下意識地把紙團握在手心,順勢把手藏進袖中。
王娘終于心事了結,剛才的一系列動作已經耗盡了她的精力,她臉上手上青筋暴出,吐氣驟停,便“咚”地一聲倒了下去。
“許太醫!”早在謝非云聲嘶力竭地喊他之前,許太醫已經一個箭步沖了上去,他只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又象征性地翻了翻老婦人的眼皮,最終只是低低道:“公主節哀。”
謝非云身形一晃,幾乎就要倒下,身后的謝晏和已經牢牢地抱住了她,在他溫暖有力的懷抱中,謝非云終于嚎啕大哭,隔著單薄的衣服,瘦瘦小小的姑娘背上的骨頭都能數得清,隨著哭聲劇烈起伏,幾乎肝膽俱裂。
一旁的許醫師長嘆了一口氣,終于還是不忍地別過臉去。
謝晏和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他的聲音總是那樣的溫和憐憫,似乎自天邊遙遙傳來:“六妹別怕,以后,你是我東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