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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PART.1 我回想起姨媽家那個比我小三歲的表妹
0.
我回想起姨媽家那個比我小三歲的表妹。每逢周末,她都會背著麻袋般大小的書包跑我家里來。此時無論我在做什么,她一概將我劈頭奪住,然后拉我到書桌前幫她寫作業。憑我有多少要緊的事,哪怕尿急,她都照攔不誤。
她那老師實乃潑婦一個,管束得她們頗為嚴厲。布置作業是這位老師最感舒心暢意之事,每逢周末她都會放出海量把作業砸給眼下眾徒。當教室里轟然騰出哀怨之聲時,她還會落井下石地丟出一句:老師這么做終究還是為了你們好。吐字不清,還把“老師”二字說得極像“老子”。那意思仿佛在埋怨他們沒有深刻體諒她的一片苦心,恨不得還要逼他們像當年皇帝敕令斬首君臣時,君臣們還要大喊“謝主隆恩”一樣感恩戴德地承受。
我時常猜想這刁婆上輩子必定是投進了過街之鼠胎里,所以處處被人呼來罵去,忍了一輩子,囤積下滿腔火氣正待沒處發泄,沒想到上蒼開了法眼,讓她這輩子翻身成人,做了個老師。因此如狼噙血,大展一切掌中之權,把表妹他們大肆虐弄,盡情享受著向人類雪恨的快感。也正是因此,表妹被逼得實在沒招兒,只得求助于我。
但問題在于此時我也有大量作業要做。
而一般情況下我的作業能否完成,這要取決于表妹的作業是多是少。毫無疑問只有將她的作業大功告罄之后,我才有機會安神定性地料理自己的事情。不過經常是我沒有足夠時間來做自己的事情。所出現的狀況是,每逢周一的第一堂課,我總會因作業的疏漏而被老師喝令到門外罰站。
那時候表妹所在的教室與我班前后相鄰,透過窗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在門外百無聊賴罰站的情形。于是她就借上廁所之由跑出門,懷里還踹著一杯奶茶,跑到我面前偷偷把奶茶遞給我,然后說:“哥,給你的。”我對她的關切和體貼感激不盡,把奶茶接過來剛要喝,她又接著說一句:“嗯快喝了吧,等下一堂課好攢足了力氣接著罰站。”
在那潑婦的暴權囂弄之下,我和表妹同涉險共歷難,愈發變得情同手足形影不離。當然對我而言雖然手足缺一不可,但形和影還是可以分開的。為了不兜攬這檔子買賣,我倒寧愿做個無影鬼魂,能躲她多遠就她躲多遠。我對她說:“好妹妹你這樣可不行,作業經常不做,終究無法鞏固新知識,若忽視下去,那還了得。”她卻笑說:“唉,表哥你有所不知,做作業這回事純粹是逼和尚梳頭,白費一場事。”她隨手拽起眼前的數學課本,指指點點說,“像這種東西,只要都理解了,略加推敲,之后舉一反三,哪里還有難得住你妹妹的,要有做作業的功夫我還不如多看會電視呢。”此言雖顯荒唐,不過在她身上還真有所體現。表妹并沒有因為不做作業以致成績下滑,相反每次考試她都能穩操勝券名列前茅。事后便拿著試卷在我面前手舞足蹈說:“你瞧,這才是智慧。”只是她的聰慧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卻使我的智商一直都停留在比同齡人小三歲的層面上。
后來她擺脫了那刁婆的魔掌,從此每個周末的作業便不再有如山排巨浪水接遙天那般兇猛。可是替她做作業這習慣卻一直延續下來。一經長久時間的磨練,也令我逐漸認識到了這件事情的不可逆轉。
自從作業有所減少,也為我們騰出許多玩耍的機會。下午若時間還來得及,我便騎著腳踏車帶她出去閑逛。我在車子前座,雙手握住車把孜孜不倦地蹬著。她坐在我身后,手里拿著幾包我去店鋪為她買的酸梅。先摘出一顆,把手從我腦袋后邊探過來,遞到我嘴邊。這時候我聞到酸梅的一股清香甜美之味,于是微斜過腦袋,張開嘴巴接住。算是對我廉價腳力的慰藉。此后她才安心地一顆顆吃個不停。
她一邊把腦袋左搖右擺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吃著酸梅。每當吃完一個,總會深吸一口氣,只聽“噗”的一聲把嘴里殘留的酸梅核吐出老遠。
那酸梅核朝遠方飛出一條弧線,在日暮澄清的霞光中顫然劃開深痕一道,然后墜落下來,隱在了草叢中。
“哥,你的吃完沒有?”她關切地問。
我以為她再要給我一顆,于是說:“吃完了。”說話時嘴中的酸梅核還在兩排牙齒之間磕來碰去。
她復又把手從我腦袋后邊探過來,然而這時候空空的小手掌里并沒有酸梅,她說:“把核給我吧。”
我先是疑惑,未想太多就吐在她手中,她把那酸梅核接過來,然后揣在了口袋里。
我就問:“你要那個做什么?”
她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說:“有用。”
日久天長諸如這般,我已數不清她積攢了多少顆酸梅核……
我騎著腳踏車載她穿越田野,在一片荒草坡停下來。這時候日落將西,暮浸天地。遠處霞光如紗似錦一般,把天云地角染成一片茜紅之色。我把單車打在旁邊,與表妹手牽手默默站立住,觀望西邊天景。霞光浸著稀寥霜霧,透山穿石來到我們身上。
冰涼的草野上照映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丟在一邊的單車,后輪不停地打著轉。拖在草地上的車輪影子如紡車相似,顯得很不安分。
“哥,這兒真美。”她完全沉浸在這景色中,癡迷的狀態使她并未察覺我對她的注視。
“哥以后我們就住在這兒吧。”她臉上露出甜美的微笑。
“好哇。”我答應著。
“哥,那我長大以后就嫁給你吧。”
我一時愣住,呆呆地眨巴兩下眼睛。
“好不好,好不好?”她搖著我的手催問。
“好哇。”我呆了半晌,才回答。
她聽了歡喜不盡,雙手靠住嘴巴,面朝西面的天霞用力大喊:“哥,那我以后要嫁給你啦!”
那聲音穿透寂靜的曠野,蕩向遠方。
“你瘋啦?”我被她叫得心里發毛,顫顫巍巍地說。
她對于我的埋怨全然不睬,便又牽住我的手,圍著我亂蹦亂跳個不停……
1.
我記得那是深秋的一個下午。她再次找到我的時候,我早把水果零食為她備好,手握筆桿滿腔熱血地正準備為她寫作業。卻發現她什么都沒有帶來,帶來的只有滿臉無限的憂郁之情。
“怎么了?”我把雙腿翹起來,不安分地亂擺,把寫字桌踢得吧嗒吧嗒作響。
“我要走了。”她說。
我心里猛地一沉,那雙腿頓時不由自主地停歇下來。我問:“到哪去?”
“不知道……”她的淚水滲出眼眶,暴露在黃昏時分隱隱血紅的霞光中,“哥,以后你再也不必為幫我寫作業苦惱了,開心吧?”一滴淚水從她的下巴滾落下來,被這深秋時節穿窗而來的涼風寂然擦過。此時我看到的表妹,說不盡多少愁楚之情掛落臉上,令她本來潔白嬌嫩的面容顯得無比沉郁。
我的思緒紊亂難平,只是默默地低下頭緘口無言。
后來我才知道姨夫因為工作問題被公司調到千里之外的南方,為了顧及到妻女,不得不舉家搬遷。
臨行前的最后一天,我們去相館拍照片。至今我仍對此經歷記憶猶新。
我們走進照相館的時候,只有一個蠢頭憨腦的胖子正在手忙腳亂地擺弄機器。起初他并未發現我們,直到我說出一句:“叔叔我們照相。”他才停下手中工作,回過頭來瞥了我們一眼,隨后指向里面那片打著燈光的彈丸之地,說:“去那邊。”
我拉著表妹的手遵循他的指示來到燈光下。
他又把相機擺弄了好一會,然后說:“靠得近些,腦袋再往里面一點……對對,就這樣。”
我們在他絮絮叨叨不厭其煩的指示下,很不自然地擺動各種姿勢。真沒想到我和表妹能夠在一起的最后時光,竟然是在這頭蠢貨的吆喝聲中度過。多少年后當我再次回憶起那一幕場景,難免會對那胖子心懷怨恨。
拘謹的姿勢和僵滯的表情注定不會得到他的心滿意足。最后他也黔驢技窮,被迫認栽,于是很不厭煩地對我們說:“好啦好啦好啦,別動啦,就這樣兒吧!”
只聽到“咔嚓”一聲清碎之響,一片白光突兀閃現,我被激得兩眼發昏。
彼時一切斑斕色彩頓時褪去,獨留下我和表妹面無表情地站在一起時,那淡黃沉郁之景象。這片景象作為我和表妹的最后記憶,被永久地存留在了薄薄的紙片上。
相片洗出來,我和表妹每人留有一張,她說:“這是我在離開之前唯一能做的……你要好好保存,哥,我還會回來的……”
此后我與表妹天涯海角相隔,易別難見,再也沒有任何聯系。
歲月頻改,屢換星霜,不知不覺十年已過。當我再次回想起她,不禁感慨萬千。有一首詩這么寫道:“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往往觸景總能情動,而情動之時難免會令人深陷痛苦或者快樂的極端。無論那往事何等悲喜酸甜,都在記憶中見肉生根,擋不住也躲不開。
“……哥,我還會回來的。”這句話有如鋒利的刀子在我內心中刻開道道深痕。雕骨侵髓,入木三分。不過終究歲月無情,任你當時抱定怎樣的堅決,總會被足夠長的時間以磨平沉淀。任你被什么鋒利的刀子雕開傷痕,一經歲月星霜的轉換,總會愈合。
這十年里隨著時光的消磨蛻變,使我能夠想念起表妹的次數也已保留不多。到最后幾乎奢侈到只能在偶爾的夜夢中感受那屈指可數的幾個小時。更何況那種想念還只存在于虛幻,再無當初切入體膚那般深刻。
原來時間具有一種誰都無法抗拒的力量,它最擅長施展的招數就是淡化人的意識。從熟識到陌生,從深刻到淺顯,從痛恨到麻木……人的意志雖有強弱,不過總歸還是要被通通馴服,誰都無法避免。
我經常會在夢中與她相遇。只是隨著我不斷長大成人,夢中的表妹卻保持著最初的模樣依舊。而我對她的思念,也只停留在了從她離開后的短短兩三年時間里。兩三年之后,于我心中,再也無關痛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