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此之前我早給家里通了氣兒,老媽得知我要回來的消息很是興奮,已經早早把晚飯準備得豐盛無比,只等我回來。
與爸媽見了面,所感覺到的親切自然不言而喻。
吃過晚飯,與家人有說有笑,敘些家長里短。畢竟彼此不見已經一個月有余,再次團聚難免使我流露出溫馨之情在臉上。老媽看了倒沒什么,可以與我同喜同悲,老爸卻總因此看我不慣,正經訓斥道:“都多大了,還改不了這軟塌塌性子,以后步入社會,人可不吃你這一套。”
老媽疼兒子疼得緊,生怕我受屈,便硬是要揭老爸的短,說:“該干嘛干嘛去,‘哈德門’都堵不住你的嘴。”
我一度對表妹的下落夢纏魂繞,于是隨心就問:“姨媽什么時候回來,可有消息么?”
媽搖搖頭說:“現在還不確定,他們自己也沒準兒,不過最多也超不過這三個月去,她說了年底一定回來的。”
我難免有些失落,問:“那姨媽在電話里說沒說到表妹最近的狀況呢?”
媽說:“這個我倒是有心問過,可你姨媽總是拿別話支吾開,看樣子她是不情愿講的,大概你表妹在那邊過得也不是多盡人意了。”
我甚為疑惑說:“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只字不提吧?”
媽說:“這倒沒有,你姨媽說電話里講不方便,諸事還需等回家之后再與我們說個備細。”
我沉下頭,思緒萬千失落不盡。
老媽看出我的心事,便急忙把話題岔開,關切地說,“坐了一天車挺累吧,早點回房休息,今兒太陽挺好,被褥早給你曬得暖烘烘的,今晚睡個好覺。”
老媽若不說,我還覺不出怎樣,精神頭仍舊十足。但凡說了,那困頓就像決堤的洪水,泛濫得收也收不住。我與二人草草道了晚安便回自己房里去。
起初我那頑固的毅力,好歹還可維持住頭腦的清醒。但沒過多久我就陣地失陷,被這更加頑固的困頓折磨得服服帖帖。我踢了鞋子脫了衣服,乖乖躺床上正待要睡。這時候手機響起來。勉強支持著雙眼打開手機來看,是若若。
“喂。”我腦海中有些不清醒,說起話來也模模糊糊。
“小裴同學怎么說話有氣無力的,你在哪?”電話那邊她輕柔的聲音緩緩飄進我耳朵,我有種突如其來的舒暢之感。
“在床上呢。”我說。
“哦呵呵,是不是打擾你睡覺了。”她說。
“剛才還困得厲害,聽你說了幾句話,居然就清醒了,沒想到你的聲音還有提神解乏的能力。”我揉著眼睛說。
“是么,我還真沒發現這功能。”她咯咯地笑。這時候我聽到她那邊車來車往和人群喧嘩的混亂聲。
“你還沒有回家么?”我問。
“店里剛打烊,去超市買了點東西,正往家趕呢。”她說。
“路上注意安全。”我體貼說。
“沒事兒,挺近的,走兩步就到了。”她說。
“那就好。”我說。
“啵——!”電話那邊突然傳來一陣汽車的鳴笛,將若若嬌柔的喘息聲全然淹沒。這陣鳴笛隨后拉伸成了咆哮之聲,繼而延長著它的沉悶和嘶啞,漸次又隱滅在喧囂之中。我能夠輕易地想象出她身邊有一輛汽車疾馳而過,然后拖著長長地尾燈又從遠方消失無蹤。
“呀,吵死我了,開一本田你就牛了呀!”她憤憤不平說。
“聽這話頭兒,好像你也有個把輛車呢?”我逗趣問。
“嘿嘿,鄙人不才,做了這些年生意雖然錢沒賺多少但車還是買得起的,就是沒人家的好。”她說。
“什么車,不會是自行車吧?“我問。
“還沒差勁到那程度。”她說。
“正經一點,是什么車,也是本田?”我問。
“僅一字之差。”她說。
“豐田?”我說。
“沒錯。”我聽到她上樓時鞋子敲在樓梯上的吧嗒吧嗒聲,“其實我平常很少開出來的。”
“抽時間咱開出來兜風去。”我笑著說。
“沒問題,明天吧,明天有個地方你還要陪我去一趟——如果你有空的話。”她說。
“我回家就是為度假來著,有美女在身邊,自然做什么事兒都有意思。”我說。
“那就這么說定了,明天下午我開車去接你。”她說著,我聽到了她開門的聲音。
“你到家了?”我說。
“嗯。”她心不在焉地答應著。我能夠想象出她在急忙中與我搭話時的情景:一只手抱著東西,另一只手推開門,腦袋歪著把手機夾在耳朵與肩膀之間。說話時的應接不暇,上樓梯時急促的喘氣聲,還有那紅撲撲溫潤的臉頰,幾乎每一個情節都被我琢磨得細致入微。
“我看你這日子過得夠累的……”我說。
“哎呀,四樓,可真不是玩兒的。”她好像沒聽清我說的話,又問,“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挺晚了,你還是早點洗洗睡吧。”我已感覺到了她把東西放下后的如釋重負。
“不是這句,老實交代。”她倔性說。
“你都累成這樣了,老公就沒過來接一下?”我說。
“呵呵,我沒老公。”她好似已經坐了下來。
“男朋友總該有吧?”我問。
“也沒男朋友。”她說。
“這回輪到你不老實交代了。”我說。
“以前有過,現在沒有了,是真話。”她說。
“哦,還是單身。”我說。
“單身的日子剛開始。”她說。
“什么時候?”我說。
“前天剛分了手。”她說這句話時顯得格外輕松隨意。
“真遺憾。”我心里莫名一陣失落,說。
“沒什么遺憾的。”此時她隨意的語氣有些強裝出來的生硬,我能感覺出她心情的一落千丈。
“他不懂珍惜,那是他的損失。”我安慰說。
“……你能過來陪我會兒么?”她突然說,聲音微小而溫柔。
“什么?”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鎮住了。
“……沒什么,你早點休息吧。”她遲疑了一會,又說。
“哦,你也早點洗洗睡吧,我們明天見。”我假裝糊涂,說。
“……嗯,晚安。”她說。
“嘟——”她掛掉了電話。
我把手機扔在枕頭一邊,身體雖然疲憊,可腦海中格外清醒。漆黑之夜,若若的面容好似幻景,在我緊閉的雙眼前隱隱呈現。她的笑容浸在夜色之中,也給這昏黑的寂靜添加了幾分甜美。她的聲音在我耳邊蕩漾,依稀殘留了方才打電話時的影像。我此時所處的幻覺,全然將六個小時前那位漂亮姑娘的一舉一動展露無遺。只是我在此之前卻全然不知她背后的許多事情,例如正在承受的感情挫傷。
若若的感情失意,令我不禁聯想到自己難解的情結。我打開燈,從寫字桌抽屜中翻出了那張相片。歷經歲月洗磨,相片已經有些泛黃殘舊。十年里我不計其數的觀看,已經使四個邊角被磨平甚至擦破。紙面上尚存有幾處明顯的折痕,而我和表妹年少時手牽手的站立,就被漫延在這一片參差不齊的折痕中。
照相館那胖子的攝影技術欠妥,把我們拍得有些模糊,邊緣尚有重影,若不使出生物學家在顯微鏡里觀察細胞結構的勁頭,輕易也認我們不出。而我想表妹今年已有二十歲,倘若有一日她果真站在我眼前,有句俗話說女大十幾變來著。我想也不見得還能認得出她來。我深深嘆一口氣,把相片復又放回了抽屜,關了燈寂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