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鵬來游孟園，完全是因為陶怡，否則他自己可沒興趣開兩個小時的車到這種透著股陰氣的私家園林來玩——他是個生意人，習(xí)慣的是商場博弈，見多了爾虞我詐，對這樣陰柔的地方無甚好感。

但陶怡喜歡。這個生長在省城的女子，有著典型的所謂“都市麗人”的兩面性：既沉溺于現(xiàn)代文明的繁華，又醉心于歷史傳奇的幽深。

不過在她的解讀下，這種兩面性就是一定意義上的小資情懷了。陶怡想來孟園很久了，大鵬受不住她幾次三番的央求，趁著生意淡季的時候這才帶她來到這座蘇中小城。

孟園享有“晚清第一名園”的美譽，是當(dāng)?shù)芈糜蔚囊粔K金字招牌，其經(jīng)典雅致、中西合璧的建筑風(fēng)格吸引過諸多影視劇組來此取景。

它的“復(fù)道回廊”最是為人稱奇，貫穿全園，長達(dá)一千多米，被專家稱為“中國立交橋的雛形”。陶怡此刻就在這回廊里閑庭信步，時不時地停下來抒發(fā)一點思古之幽情。

她特地穿了件白底藍(lán)花精致的小旗袍，遠(yuǎn)遠(yuǎn)看去真像件青花瓷瓶，置身于這棟百年前的老建筑，便也成為了其中一景，令人愛不釋手卻又不敢褻玩。

綿長的走廊在游客的足下發(fā)出“吱嘎”的響聲，讓小資女人浮想聯(lián)翩。當(dāng)這片景區(qū)幾乎找不到其他游客時，陶怡會縱容自己的錯覺去相信，這座雅致的庭院就是她曾經(jīng)的家園——她朗朗地笑道：“昔日繡樓的姐姐們啊，妹妹回來了，你們在哪兒呢？”

大鵬跟在她身后，臉上帶著笑意：女人常常會萌生一些天真幼稚的想法，看起來有點可笑，所幸她們又往往是懂得分寸的，這使得她們的行為在男人眼里顯得更多的是可愛，倒不是可笑了。畢竟，依他的喜好，美麗的女人遠(yuǎn)比陰柔的宅院迷人得多。

總有一道目光尾隨著自己，但不是大鵬的，陶怡感覺到了。她循著視線望去，在廊下花園中央的湖心亭里，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子。

他的打扮很隨意，T恤加休閑褲，胸前掛了個有模有樣的單反，完全一副旅游者的形象，只有臉上一付半黑框眼鏡還顯出些書生氣來。

陶怡覺得這男子有點面熟，但并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在她打量他的時候，他突然招手揚聲問道：“嗨，對不起！你是陶怡嗎？”

大鵬也被吸引過來，他看看亭中的“少年”，又瞟一眼陶怡。

陶怡訝然：“你是……”

那男子算是得了肯定的答復(fù)，報以一個燦爛舒展的笑容：“等我上來！”語未罷，就飛快地跑出湖心亭，三步并兩步地從另一端的樓梯上到回廊來，站在了陶怡和大鵬面前。

陶怡不由地靠向了身邊的大鵬。

“我是夏磊！你也許不記得了，初中的時候，我們做過同學(xué)；不過初二我就轉(zhuǎn)學(xué)了。”男子略微有些氣喘。

“夏磊？……哦，夏磊！”少年時的回憶登時涌進(jìn)腦海，陶怡想起來對方是誰的時候，心底突然一陣驚喜和感懷。“對對對，我想起來了，你還坐過我后面呢！──哇，真巧！”

簡短的寒暄和引介后，三人便一起游覽孟園。邊走邊聊，陶怡得知夏磊現(xiàn)在省城一家熱門電臺工作，那個電臺在午間有一檔點歌節(jié)目，主持人是深受全省聽眾喜愛的一對男女搭檔，而夏磊正是為這檔節(jié)目做導(dǎo)播的。

穿過花園，談話中不覺已走進(jìn)孟園的住宅區(qū)，三人的話題也漸漸由各人的工作生活轉(zhuǎn)至對孟園的點評。當(dāng)老爺?shù)臅俊⑿〗愕拈|房、少爺?shù)呐P房等逐一呈現(xiàn)時，陶怡不禁問：“你們說，這些擺設(shè)布置會跟以前的一樣嗎？”

“我看不見得。”大鵬搖搖頭。

夏磊撓頭：“也許吧？”他聳聳肩，并無所謂，“誰知道呢？”

陶怡也不置可否，挽起大鵬的臂彎，對夏磊笑笑。

不知怎么繞到一棟小樓里的，地板和柱子還在散發(fā)著一股郁悶的氣息，分隔出來的若干個單間展示著孟家先人營生用的農(nóng)具和工具，還有一塊醬園招牌。由于過道狹窄，陶怡松開了挽著大鵬的手，走在第一個。

忽然她“哎喲”驚呼了一聲，男士們搶前細(xì)看，原來這一間被擺放成了一個下人的房間。唬人的是樸素的家具間突兀地坐著一個真人大小的泥塑人像，是個老媽子的模樣，正在縫補衣服。

“這里就這么豎個假人倒要嚇?biāo)勒嫒肆耍　碧这恋溃瑫r撫拍心口。

夏磊走上前讀完解說牌后道：“哦，這個是趙媽，管理整個園子的。”

另二人也走過去瞧，原來孟園是從不設(shè)丫鬟的，服侍的女傭都是已婚婦人；這個趙媽在孟園待了大半輩子，打理全園的內(nèi)務(wù)，深得府中上下人等的信任，后來孟府全家搬去重慶，也把她帶著。

這時夏磊在隔壁叫道：“你們過來看！”

陶怡不明緣由，跟在大鵬后面惴惴地走到鄰間，一面墻上掛著三幅照片，有老態(tài)龍鐘的趙媽與孟氏后人的合影，有她與女兒以及年幼的外孫女的合照，而最搶眼的，是一個盤著發(fā)髻、眉清目秀的年輕女子微微含胸，以一種謙恭姿態(tài)淡然微笑的半身照，她有著一雙阮玲玉似的嫣然美目。

注釋說明：這是趙媽的外孫女。

“美女啊！”陶怡不禁驚嘆。

“不過與小時候比，變了很多啊。”大鵬把雙臂交叉在胸前，擺出評論者的姿勢，“你們看，小時侯這么丑，真想不到長大了這么漂亮！”

陶怡白了他一眼：“女大十八變！”語氣里竟然有點呷醋的意味。

夏磊兀地哧哧笑起來，說：“是啊，我記得，陶怡初中時是個好愛漂亮的小姑娘呢！”

大鵬領(lǐng)會地微笑，陶怡瞪起杏眼，朝準(zhǔn)夏磊的肩頭就是一拳。

“可是很奇怪，就算孟家人再器重趙媽，至于把她外孫女從小到大的照片也收那么好嗎？”陶怡此時盯著照片提出疑問。

一束日光不知從哪里反射，穿過窗棱正照在相片上，使得相中女子的眼神竟如同生出光輝來。

兩個男人無從回答，過一會，夏磊接過話頭：“是啊，難道她后來也到孟家做丫頭了？”

“但孟家是從不用未婚的丫鬟的！”陶怡立刻反駁，“而且說明里也沒提趙媽的后人又進(jìn)孟家啊！”

大鵬有些不耐煩了：“你管那么多呢，走吧，我們?nèi)ハ乱粋€景點。”

陶怡不情不愿地被推走，依依不舍地回眸看那照片，嘴里嘟囔：“除非，除非……”

“除非，她根本就不是趙媽的外孫女！”陶怡論斷式的語音響起在出口的樓梯處，漸漸淡出。

房間里是一片沉重的寂靜，一只麻雀落在窗臺上沒敢吱聲就又振翅飛走了。

窗外正對著一株高大的廣玉蘭，綻放的玉蘭花是那么的潔白嬌嫩、嫻雅矜持，誰知道她已經(jīng)矗立過了世紀(jì)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