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下午，玉喬實在歇不好午覺，挺著凸起的肚子便來到了花園散步。

空氣中有了一絲初夏的氣息，但畢竟還未到夏至，陽光并不灼人，和風煦煦本該叫人愉悅，只是孤獨的玉喬沒有一點高興起來的理由。隔著肚皮摸摸腹中的孩子，她無奈不可能與他或她的父親廝守終生。

她默默地坐在水心亭里，兩眼直直地看著池中若隱若現的紅鯉，連阿辛悄悄抽身走了出去亦未察覺。

沒一會兒，從對岸上順風傳來悉索的話音，玉喬這才不經意地抬抬眼皮看看，見阿辛正焦急地和大慶說著什么，還似有責備之色，而大慶也是一味的急且哀求，這才不禁勾起了玉喬的好奇心，微微提高了聲調喚阿辛。

大慶亦步亦趨地跟著表姐來到三太太跟前，始終低著急紅了的臉。

“出什么事了？”玉喬平心靜氣地問。

阿辛側頭瞪了表弟一眼，沒猶豫對主子答道：“大慶要回老家了。他娘病重，就等他回去了。”

“哦。”玉喬微微睜大了眼睛，又皺眉，“那你教訓他似的？”

“他……”阿辛一嘖舌，沒等說話，一旁的大慶就撲通跪下了，磕求道：“太太救救我吧！”

玉喬進門以來還沒受人這樣的大禮，反倒有些慌了手腳，忙過去拉起他，說：“別這樣，別這樣，起來說給我聽，我好幫你啊。”

大慶這才細說，因為前一陣奉二太太之命帶人守護家院，據說夜里花房鬧了賊。那里本是孟園的一個死角，從來也不需要什么人看護，沒料到二太太新購的幾盆極品芍藥即將開放卻在那里被賊踢翻踩爛了。二太太十分惱怒，她原想著那些花可以在長明大婚時派上用場的，因此責令護院的一干人等賠償。

“我娘病重，我還在籌錢，又哪來的錢賠二太太的花呢！”大慶哭喪著臉說。

阿辛忍不住又要數落：“我就罵你，二太太交給你這樣大的事情，你怎么會落下一塊地方……啊！”她忽然住口，意識到了那是什么時候、什么地點發生的事。

玉喬也早已明白事情原委，只是不能對大慶明講，真心想幫大慶開脫罪名、彌補自己的罪過。她拉起大慶，勸慰道：“別急，我去和二太太說說，我在鄉下有個小姐妹種花種草都是行家，花的事上會有辦法的。倒是你娘，錢夠嗎？阿辛，帶他去我屋里拿點銀票，你趕緊收拾收拾就走吧，別誤了治病的時候。”

大慶聞聽三太太肯出面與二太太解決花的難題，已是大為感動，居然還能得到資助。真是愧不敢當，又跪了下去，連連磕頭謝恩。

玉喬搖頭，只奈自己身重不便再拉起他，只能讓阿辛來。她說：“你不用這么客氣，我知道你一向忠厚老實，做事也勤懇。你是阿辛的表弟，阿辛和我又情同姐妹，就當我也多了你這么個兄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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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想去參加長明的婚禮的，想要以身子不適為由推托，但老爺不答應，說作為長輩怎么也該出席一下，否則在眾賓客面前就太失禮了。我無話可講，好不容易拖到了不得不去的時候，才在阿辛的勸說下勉強前往前廳。

走到半路上，前頭的鞭炮聲已經驚天動地了，鼓噪得我心里說不出的惱恨，偏生這個時候還從旁邊的假山里躥出一個小丫頭從我身邊擦過，差點撞到我。我還沒來得及找到話罵他，她已經跑了。

“太太，沒事吧？消消氣，那不是趙媽的外孫女嗎?”阿辛指著遠去的丫頭說。我瞪了一眼，哼，毛丫頭長高了，就敢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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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廳很熱鬧，人頭濟濟都在等待新娘子的到來。人們紛紛在談論這段天作之合，說康家小姐如何溫柔大方，美麗端莊，賢惠淑德，為了二少爺，連洋學堂都不去念了云云。玉喬遠遠的看見長明興奮又心急的樣子，恨得牙癢癢，一點也看不下去了，扭頭就走。

“咦，三娘來了？”長天見到她，還有些驚訝的意思，“這里人多，花園里還有些樂子，去那里坐會兒吧。等行禮的時候，我來叫您。”

“好吧。”玉喬沒好氣地丟下一句。

花園里沒什么新鮮的樂子，不過是有些客人和孩子正聚著玩笑。最顯眼的，仍是湖心亭里——玉喬一眼就看見了秦六！

秦六也很識相的一路小跑來，給三太太請安。他是知道內情的人，說話格外不敢放肆，一路陪著小心。

玉喬瞟他一眼，問：“秦老板，今天準備演哪出戲啊？”

“嘿嘿，那還不是由著老爺太太們點嗎？”秦六說著，從手下那里拿過一本戲單，恭敬地呈給玉喬。

玉喬隨手翻翻，反應過來自己并不識幾個字，不由得更是惱火：“秦六，有什么戲，你不能說，還要教我自己看本子嗎？”

“啊，是，是小的不是！”秦六也才意識到這位太太是不識字的，“哎呀，三太太，還不就是那幾出嗎，純粹讓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高興高興的熱鬧戲！”

玉喬冷笑一聲，揮揮手讓他退下，自己繼續漫無目的地沿著水邊走。她突然瞥見一個正在穿戴的女伶，像在哪里見過。“啊！”她想起來了。

新人拜過天地，就該給長輩們敬茶了。當康若蘭走到玉喬面前時，玉喬的心里揪起來了，但她不露聲色，受了這杯茶，連一直提心吊膽的長明也喜出望外了。

眾人移步花園后，秦六就按著二太太事先的安排，開始了《西廂記》選段的演出。

玉喬在后面冷眼看著新婚夫婦兩個其樂融融的景狀，讓阿辛去把秦六叫來。

紅娘退下，一名女伶輕抬蓮步邁上戲臺，身后緊跟著一個年輕小生。絲竹聲一起，婉轉的唱腔就開始了：

王魁（唱）萊陽相處兩年久，你我的恩情蜜樣稠。春花秋月懶消受，愿只愿早日占鰲頭。此去若得功名就，定接賢妻共度春秋。

（多少次，天韻社里耳語廝磨。）

……

桂英（唱）王郎啊，我與你萍水相逢把情定，可憐我孤苦伶仃一個人。你此去若把翰苑進，王郎呀，你切記前盟莫負心。

（多少次，紅羅帳下翻云覆雨。）

王魁娘子，昨日你我在海神廟內不是盟過誓么？

（唱）此去若能有寸進，定當接你進汴京。娘子但請放心等，秋風桂子報佳音。

（那一天，平山堂前海誓山盟。）

桂英（唱）聽此言我才放寬心，王郎義重又情深。青絲一綹忙取定，青絲呀，你代我伴送到汴京。王郎呀，此一去路途寂寞如相憶，見此發如見桂英。

（那一天，暗花房內毅然決然！）

玉喬也聽不下去她自己點的這出戲了，起身離席。

不諳戲曲的若蘭滿懷新奇的聽著這唱腔，身邊的長明面色凝重，偷眼往后看，只見得一個落寞的背影獨自走向后院。

好不容易忙完了前廳招待，才來到花園打算小憩的二太太，聽一句便知全戲，不禁皺眉：這是誰點的戲目《送別》，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