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都會(同名電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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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這本書記錄的不是現在也不是未來。
沒有特定的地點。
不為任何目的、黨派和階級服務。
其中詮釋著一種以理解為基礎的道德:
“大腦和肌體之間的協調者必定是心。”
——特婭·馮·哈堡
大管風琴的低鳴聲漸漸變成了咆哮,像上升的巨人一樣沖擊著拱形天花板,想要破頂而出。
弗雷德的頭向后仰去,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像是有熊熊烈火,目光向上望去,卻好像什么都沒有看到。他的雙手掙脫了聲波的震顫,將龐雜的樂譜化為音樂,將自己帶到內在的最深處。
他的一生從未像現在這樣熱淚盈眶。他感到又幸福又無助,整個人浸沒在令他頭暈目眩的熾熱潮氣之中。
他頭上是青金石的天堂穹頂,那十二重奧秘——黃道十二宮的標志在那里盤旋。它們的上方是七個[1]加冕的行星。而在這一切之上的,是閃耀著銀光的星群:宇宙。
風琴演奏者濕潤的雙眼之前,天國的星星隨著他的音樂開始了莊嚴而非凡的舞蹈。
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符使房間消解于無形。弗雷德演奏的那架風琴正立于一片海洋中央。
那是一塊礁石,波浪在上面泛起泡沫。海浪裹挾著泡沫,猛烈地向前沖去,而其中的第七撥浪一直是最猛烈的。
然而,在喧囂咆哮的海洋之上,天國的星星跳著莊嚴而非凡的舞蹈。
古老的大地開始在睡夢中震顫。她的急流變得干涸,她的山脈崩塌成廢墟。大火從裂開的深淵涌出;大地同她孕育出的一切一同燃燒。海浪變成了火海。風琴突然發(fā)出一聲巨響,那是音樂火炬的一聲轟鳴。大地、海洋和那臺燃燒著圣歌的風琴轟然倒塌,變成了灰燼。
但是,在萬物燃燒的沙漠和空間之上,天國的星星正跳著莊嚴而非凡的舞蹈。
接著,一只羽毛鑲滿寶石的鳥從灰蒙蒙的灰燼中飛出來,拍打著翅膀,擁有著無法言說的美麗和孤獨。它發(fā)出一聲哀號。世上沒有一只鳥能如此痛苦地哀鳴。
它盤旋在大地的灰燼廢墟之上。它四處徘徊,不知道在哪里落腳。它盤旋在海洋的墳墓和大地的尸體之上。自從那罪孽深重的天使從天堂落入地獄,空氣中還從未回蕩過如此絕望的哭號。
這時,一顆星星從繁星莊嚴而非凡的舞蹈中掙脫出來,向死去的大地靠近。它的光比月亮的光芒更柔和,比太陽的光芒更威嚴。在所有星體的音樂中,這是最美妙的音符。它用它親切的光芒將這只哀鳴的鳥包裹起來;它像神明一樣強大,喊道:“到我這兒來……到我這兒來!”
于是,這只寶石鳥離開了海與地的墳墓,朝召喚著它的那個強大的聲音振翅而去。它在一個光的搖籃里移動,向上揮動著翅膀,歌唱著,變成了星體的一個音符,消失在永恒中……
弗雷德的手指從琴鍵上滑落下來。他傾身向前,將臉埋進雙手之中,兩只手把眼睛擠得冒出金星來。什么也幫不了他——什么也幫不了。在他的視野里,在那個痛苦和幸福無所不在的空間內,只有一張臉。
像處女般莊嚴的面容,像母親般柔美的面龐,那痛苦和渴望,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同一個幻象,那痛苦的心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除了那一個,永恒的,你……你……你!
他雙手垂下,抬起眼睛望著這間漂亮的拱形房間的天花板,他的風琴就在那里。從深如海洋的藍色蒼穹,從完美無暇的黃金天體,從他周圍神秘的暮色之中,那個女孩望著他,帶著極度純潔的嚴肅,像仆人也像主人。她不可侵犯,她就是仁慈本身。美麗的額頭上頂著美德的王冠,憐憫的聲音發(fā)出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首歌。然后她轉身,離去,消失——他再也找不到她了。哪里都沒有她的蹤影,哪里都沒有。
“你——!”那人叫道。被困的音符找不到出路,只好撞在墻上。
現在,孤獨已經令他無法忍受。弗雷德站起身,將窗戶打開。成堆的工作擺在他面前,朝他閃爍著光芒。他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站著,幾乎喘不過氣。他感到仆人們離他很近,靜靜地站著,等待著他的命令。
其中有一個人——“瘦子”,他那張彬彬有禮的臉上,表情從來沒有改變過——弗雷德了解他:如果這個女孩還在大地上默默行走,只要對他說一句話,他就能找到她。但是,如果一個人不想被詛咒,不想一輩子都是一個悲慘之人,就不會讓獵犬去追趕神圣的白鹿。
弗雷德不用看瘦子,就知道對方現在正以怎樣的眼神審視著自己。他知道,父親任命這個沉默的人來當他的保護者,同時也是看守人。無論是興奮失眠的深夜,還是在工作間專心工作,或者邊激動地演奏風琴邊呼求上帝之時,瘦子總會在弗雷德左右,監(jiān)控著他主人的兒子的脈搏。他從來不作報告;這不在對他的要求之內。但是,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被要求這么做,他肯定能寫出一本完美無瑕的日記——從一個痛苦之人一分鐘接一分鐘地用沉重的腳踩出了多少孤獨的步子,到其熱望而疲憊之時眉毛垂到支撐著的雙手中這樣的細枝末節(jié),一丁點兒都不落下。
這個無所不知的人可能會對她一無所知嗎?
沒有跡象表明瘦子察覺到了他年輕的主人自“公子俱樂部”那天開始的幸福狀態(tài)和性情上的變化。但這就是這位沉默的瘦子最大的秘密之一,他絕不自我暴露。雖然他沒有資格進入“公子俱樂部”的大門,但弗雷德就是知道——他父親花錢雇的這位代理人絕不可能叫俱樂部的規(guī)定給擋在門外。
他覺得自己正暴露在外,赤身裸體。一種冷酷的光輝毫不遮掩地照射著他和他工作間——那幾乎算得上是大都會里最高級的房間——里的一切。
“我想一個人待著。”他輕聲說。
仆人們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瘦子走了……但是,這些門被一聲不響地關上,意味著它們也可以被一聲不響地打開——最微小的一道縫隙。
弗雷德感到兩眼酸痛。他用手檢查過了工作間的每一扇門。
一個微笑,一個相當苦澀的微笑,從他的嘴角泛起。他是一件珍寶,必須像保護皇冠上的珠寶一樣被保護起來。一位偉大父親的兒子,唯一的兒子。
真的是唯一的嗎——?
真的是唯一的嗎——?
他又一次放棄了思考,幻象再次出現,一同浮現的還有那一幕幕往事……
“公子俱樂部”也許是大都會最漂亮的建筑之一,卻并不那么引人注目。對于父輩們來說,機器每旋轉一圈都在帶來財富,他們正是用這些財富為后輩們創(chuàng)造了這所房子。這里與其說是房子,不如說是一個區(qū)域。它包括劇院、畫宮、演講室和一個圖書館——五大洲內印刷的每一本書都能在那兒找到——還有賽馬場、體育場和著名的“永恒花園”。
公子俱樂部內部的住宅區(qū)面積十分廣闊,被父親們驕縱的年輕公子哥兒們都居住在那兒,此外也有地方供完美的男仆和受過良好訓練的漂亮女仆居住,她們在訓練上花費的時間比培育出一種全新品種的蘭花所需的時間還要多。
這些仆人的主要任務就是在任何時候都表現得令人愉快,一種無差別的愉快;他們穿著令人迷惑的服裝,臉上涂著妝,戴著面具,頭上頂著雪白的假發(fā)——這一切裝飾品都像花一樣芬芳。他們就像精致的瓷器和錦緞玩偶,一種由大師設計,無法買到,但相當令人愉快的禮物。
弗雷德其實是“公子俱樂部”的稀客,他更喜歡待在自己的工作間和有風琴的星光熠熠的小禮拜堂。但是,每當他渴望投身到體育比賽的歡樂之中時,他就會變成所有人中最風光和快樂的一位。他盡情投入到一場又一場勝利之中,像年輕的上帝一般大笑著。
也是在那一天……就是那一天。
他躺在那兒,落水帶來的冰涼感仍刺痛著他的身體,他渾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仍在因勝利的陶醉而顫抖。他伸開纖細的四肢,氣喘吁吁地微笑著,醉醺醺的,身旁是一個神志不清、欣喜若狂的世界。永恒花園上方的乳白色玻璃天花板在陽光下就像一顆蛋白石。可愛的小女人們侍奉著他。她們撒著嬌,嫉妒地等待著。他可以在她們潔白的雙手和纖細的指尖吃到想吃任何的水果。
其中一位女孩站在一旁,正在為他調酒,臀部到膝蓋都覆著金光閃閃的錦緞。她站在那兒,像象牙一樣,穿著一身紫衣服,纖細的雙腿矜持地并在一塊兒,腳上是雙尖頭鞋。她那閃閃發(fā)光的身體自臀部優(yōu)雅地向上延伸——她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并有節(jié)奏地顫抖著,那節(jié)奏與弗雷德胸膛發(fā)出美妙呼吸的節(jié)奏相一致。面具后面,一張上了妝的小臉正仔細地注意著手頭的活計。
她的嘴唇沒有涂口紅,卻像石榴一樣鮮紅。她對著那杯酒不由自主地微笑著,引得其他女孩們放聲大笑起來。
弗雷德被她們感染著,也開始大笑。但是,調酒的女孩不知道少女們那膨脹成暴風雨的歡樂因何而起,她臉漲得通紅,困惑從石榴色的嘴唇一直蔓延到光澤的臀部。一個人的笑聲無緣無故地引得朋友們也笑起來,這沒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因為他們年紀輕輕、無憂無慮。一聲又一聲歡笑在年輕人的頭頂上拱起,就像一道愉快的彩虹。
然后突然——突然之間——弗雷德轉過頭。他的雙手本來停留在調飲料姑娘的臀部,現在卻像死了一般垂到了身體兩側。歡笑聲漸漸消失,沒有一個朋友動彈。那些身著錦緞的小女人們的手和腳都不再移動。他們站在那兒看著。
永恒花園的門打開了,一隊孩子從那進來。他們手牽著手。他們的臉像矮人的臉一樣,灰暗而古老。他們是一群小小的鬼魂,像身著褪色的破布和罩衫的骷髏。他們的頭發(fā)和眼睛沒有顏色。他們赤著腳走路,無聲無息地跟隨著他們的領導者。
領導者是一個女孩。擁有像處女般莊嚴的面容,像母親般柔美的面龐。兩只手各牽著一個皮包骨頭的孩子。現在,她站著不動,雙眼掃視著一個個年輕的男女們,目光中帶著極度的純潔,像仆人也像主人。她不可侵犯,她就是仁慈本身。美麗的額頭上頂著美德的王冠,她的聲音,憐憫,她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首歌。
她松開孩子們的手,伸手指著面前的這群朋友,對孩子們說:
“看,這些是你們的兄弟!”
然后又指著孩子們,對這群朋友說:
“看,這些是你們的兄弟!”
她等待著。她站著不動,凝視著弗雷德。
這時,仆人和門衛(wèi)來了。在這些大理石和玻璃的墻壁之間,在永恒花園的蛋白石圓頂之下,出現了一陣前所未有的躁動、憤怒和尷尬。這個女孩似乎仍然在等待。盡管她站在那,毫無防備,身邊是一群幼小的幽靈,但沒人敢去碰她。她的眼睛永久地停留在弗雷德的身上。
接著,她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略微彎下腰,重新握住孩子們的手,轉身將隊伍帶出門外。門在她身后闔上。仆人們因未能防止這一幕發(fā)生而反復道歉。一切都是空虛與沉默。如果那個女孩和她那一隊灰色的孩子們不是出現在他們每個人面前,沒有那么多的目擊者的話,他們會把這件事歸結為幻覺。
弗雷德附近那明亮的馬賽克地板上,調酒的小姑娘縮成一團,無法自制地抽泣著。
弗雷德不慌不忙地朝她彎下腰,然后猛地一下將黑色窄面具從她的臉上扯下來。
調酒者尖叫起來,好像突然間赤身裸體了一樣,雙手在頭上胡亂地抓來抓去,之后僵硬地懸在空中。
一張帶妝的小臉恐懼地凝視著眼前的男人,目光呆滯空洞。去除了面具的魅力后,這張小臉顯得相當怪異。
弗雷德丟下黑色面具。調酒者迅速撲向它,遮住了臉。弗雷德環(huán)顧四周。
永恒花園閃著光。里面的美麗生物即使暫時失態(tài),精心保持的樣貌依舊耀眼,散發(fā)著清凈的富足感。到處都彌漫著清新的氣味兒,那氣息就像是充滿露水的花園。
弗雷德低頭看著自己。他像“公子俱樂部”中的所有年輕人一樣,穿著他們不會再穿第二次的絲綢,還有柔軟的、走起路來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響的鞋子。
他看著他的朋友們。這些人從不疲倦,從不出汗,從不會上氣不接下氣,除非是因為運動。這些人需要快樂的游戲,這樣才能睡得香甜,促進消化,以便攝入的食物和飲料能夠與他們自身完美地契合成一體。
他們吃過飯的桌子和那一幕發(fā)生前并無兩樣,擺著沒動過的菜肴。或冰涼或溫暖的葡萄酒閃著金色和紫色的光芒,和可愛的小女人們一樣,在那兒盡情呈現自己,以供人享用。現在音樂重新奏響了。之前音樂停了,就在少女的聲音說出那句柔和的話時:
“看,這些是你們的兄弟!”
她的眼睛盯著弗雷德,又說了一次:
“看,這些是你們的兄弟!”
弗雷德氣喘吁吁地跳了起來。戴著面具的女人們盯著他。他沖向門口,沿著過道跑下臺階,來到入口處。
“那個女孩是誰?”
仆人們困惑地聳聳肩,又開始不停地道歉。他們知道,這件事是不可原諒的。他們中的好多人將因此被解雇。
大管家氣得臉色發(fā)白。
“我不希望任何人為剛剛發(fā)生的事受苦,”弗雷德沒看向任何人,說道,“沒有人會被解雇……我不希望那樣……”
大管家沉默地鞠躬。他對“公子俱樂部”中這類一時興起之事早就習以為常了。
“那個女孩是誰……沒人能告訴我嗎?”
“沒有。需要進一步調查嗎?”
弗雷德沒有作聲。他想到了瘦子,便開始慢慢搖頭,越搖越猛。“不,沒有人會讓獵犬去追趕神圣的白鹿。”
“沒人可以打聽她的事,”他毫無聲調地說。
他感到那個陌生雇工無情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臉上。他覺得自己不幸且骯臟,處于暴躁之中,血管中好像藏著毒液。于是,他離開了俱樂部。他以奔赴流放之地的心態(tài)走回家,把自己關在工作間里工作。晚上,他緊緊地抱著自己的樂器,將木星和土星那可怕的孤獨強加到自己身上。
什么也幫不了他——什么也幫不了!在他的視野里,在那個痛苦和幸福無處不在的空間內,只有一張臉。像處女般莊嚴的面容,像母親般柔美的面龐。
一個聲音說:
“看,這些是你們的兄弟。”
天堂的榮耀算不得什么,工作帶來的迷醉也算不得什么。那場毀滅海洋的大火也無法抹去女孩溫柔的聲音:
“看,這些是你們的兄弟。”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深處痛苦之中的弗雷德猛地一動,轉身走向他的機器。當他想到這溜光锃亮的創(chuàng)造物只供自己支配時,一種類似于解脫的表情掠過他的臉龐。沒有一條鋼鏈,沒有一顆鉚釘,沒有一根彈簧,沒經過他的計算和創(chuàng)造。
這臺機器不大,在這間寬敞且陽光滿溢的房間里,它甚至顯得有些脆弱。但是金屬的柔和光澤和引以為傲的搖擺感——這種搖擺感使得它的前肢即使在不運動的情況下似乎也可以自動跳躍——賦予了它完美無瑕的美麗動物獨有的神圣之感,這種神圣感相當無畏,因為它知道自己是不可戰(zhàn)勝的。
弗雷德愛撫著他的創(chuàng)造物。他將頭輕輕地貼在機器上,帶著無法言喻的情感,感受著它冰涼、靈活的零件。
“今晚,”他說,“我會和你在一起。我將完全被你包圍。我要把我的生命傾注在你身上,我要琢磨一下我是否能讓你擁有生命。我或許會感覺到你的悸動,感受到你被控制的身體開始運動。你把自己投入自身無限的元素之中,我會因此感到頭暈目眩,你帶著我——這個創(chuàng)造者——穿過午夜浩瀚的大海。我們的頭頂之上是七星和凄美的月亮。珠穆朗瑪峰將是我們腳下的一座小山。你要帶著我,這樣我就會知道:你把我?guī)У搅宋蚁M竭_的高度……”
他停下來,閉上眼睛。一陣顫栗涌遍他的全身,沉默的機器也隨著他一起震顫。
“但是,也許,”他沒有提高嗓門,繼續(xù)說,“也許你注意到了,你,我親愛的創(chuàng)造物,你不再是我唯一的愛。世上沒有一種報復之心比一臺認為自己被忽視的機器的嫉妒之情更具威力了。是的,我知道……你是專橫的情婦……除了我,你不會有別的神。我說得對嗎?——我這邊哪怕一丁點兒與你分離的想法都會立刻被你感覺到,你會因此變得任性起來。我所有的思緒都不在你身上,這我怎么能瞞著你呢。我情不自禁啊,我的創(chuàng)造物。我被施了魔法啊,我的機器。我把額頭貼在你身上,但我的額頭卻渴望著那個我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女孩的膝蓋……”
他停了下來,屏住呼吸。他抬起頭聽著。
在城里,他成百上千次聽到這同樣的聲音。但在他看來,之前那成百上千次他并沒能領會。
那是一種無比光榮的運輸之聲。它像地球上任意一種聲音一樣深沉,隆隆作響,而且比任意一種聲音都要強大。大海憤怒時的聲音,傾瀉而下的激流的聲音,迫近的雷雨的聲音,都會悲慘地淹沒在這個龐然大物的喧囂之中。它毫不動搖地穿透所有的墻壁,只要它持續(xù)下去,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在里面搖擺。它無處不在,從高處和深處傳來,又美麗又可怕,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命令。
它在城鎮(zhèn)之上。這是城鎮(zhèn)的聲音。
大都會提高了嗓門。大都會的機器轟鳴著,他們想要食物。
弗雷德推開玻璃門。他感到它們像在琴弓敲擊下的琴弦一樣顫抖。他走到外面,踏進圍繞著這座幾乎是大都會最高的房子的狹窄廊道。迎接他的是轟鳴聲,他被團團包裹起來,永無止境。
大都會是這樣的偉大:這咆哮的命令在城市的四個角落里同樣清晰可辨。
弗雷德望著城市的另一端,望著這座被世人稱為“新巴別塔”的建筑。
這座新巴別塔的腦殼里住著一個人,他就是大都會的大腦。
只要住在那里的那個人不干別的——只是不停工作,唾棄睡眠,機械地吃喝——把手指按在除了他自己誰也沒碰過的藍色金屬板上,那么大都會這座機器之城的聲音就會咆哮著要吃的,要吃的,不停地要吃的……
她想要活人當食物。
然后,活人食物成群結隊地來了。隊伍沿著街道來了,那是隊伍的專屬街道,從來沒有和別的街道交叉過。它滾滾向前,一條寬闊的,無盡的溪流。這條溪流有十二個縱列。他們步調一致地走著。男人,男人,男人——都穿著同樣的制服,從喉嚨到腳踝都穿著深藍色亞麻布,光腳穿著同樣的硬鞋,頭發(fā)被同樣的黑色帽子緊緊地壓著。
他們的臉都一模一樣。他們看起來都是同一個年紀。他們努力使身子挺直,卻挺不直。他們沒有抬頭,只是一味將自己向前推進。他們把腳往前邁,卻沒有在走路。大都市的機器中心——新巴別塔敞開大門,將人群一口吞下。
另一支隊伍迎面朝他們走來,經過他們身旁。這些人拖著腳步向前走去,和剛剛的隊伍一個樣。它滾滾向前,一條寬闊的,無盡的溪流。這條小溪有十二道縱列。他們步調一致地走著。男人,男人,男人——都穿著同樣的制服,從喉嚨到腳踝都穿著深藍色亞麻布,光腳穿著同樣的硬鞋,頭發(fā)被同樣的黑色帽子緊緊地壓著。他們的臉都一模一樣。他們看起來都像是有一千歲了。他們走路時雙臂和頭都垂著。不對,他們把腳往前邁,卻根本沒有在走路。大都市的機器中心——新巴別塔敞開大門,將人群一口吞下。
當活人食物從大門處消失時,咆哮的聲音終于歸于沉寂。大都會里永不停息、跳動的嗡嗡聲又變得清晰起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沉默的效果,一種深深的解脫。那個在大都會腦殼里的偉大首腦,已經不再把手指按在藍色的金屬板上了。
再過十個小時,他就會讓這臺機器再次咆哮。再過十個小時,又來了。總是一樣,總是一樣,十小時的夾子從不松開。
大都會不知道星期天是什么。大都會不知道什么是節(jié)日,也不知道什么是假日。大都會擁有世界上最圣潔的大教堂,里面有豐富的哥特式裝飾。在那些只有編年史記載的時代,塔頂上戴著星冠,身著金色披風的圣母面帶微笑,俯視著虔誠的紅色屋頂,與她的仁慈作伴的只有鴿子,它們曾經在噴水孔的滴水獸上以及鐘上筑巢。幾座鐘以四位大天使[2]的名字命名,其中以圣米迦勒最為壯觀。
據說鑄造它的工匠因為它而成了罪人,因為他偷了許多或神圣或不神圣的銀,像只烏鴉一樣,將它們鑄入鐘的金屬體內。他最終在處決地遭受了可怕的刑罰,作為對他罪行的懲罰。但是,據說,他死時非常高興,因為在赴死的途中,大天使米迦勒為他敲響了圣鐘。這一幕是如此神奇而動人,以至于所有人都認為圣徒們一定已經原諒了這位罪人,才會敲響天鐘以示歡迎。
鐘聲依舊發(fā)出古老、如礦石一般的聲音,但當大都會咆哮時,圣米迦勒自己也沙啞了。新巴別塔和它的同伴們比大教堂的尖塔要高得多,工作間和無線電臺里的年輕女孩們從30層樓的窗戶向下凝視著戴著星冠的圣母瑪利亞,就像她早些時候俯視虔誠的紅頂一樣。飛翔的機器代替了鴿子,在大教堂的尖頂和城市上空飛來飛去,停在屋頂上。當夜幕降臨,屋頂上會出現發(fā)光的柱子和圓圈,飛行路線和降落點都依靠它們來指引。
大都會的主人已經不止一次地考慮過把大教堂拆掉,因為它毫無意義,對這座擁有五千萬居民的城鎮(zhèn)來說,它是個交通阻礙。
但是,哥特這個小而狂熱的教派——其領袖是德塞圖斯,一個狂熱的僧侶——曾莊嚴宣誓:如果大都會這座邪惡之城的手膽敢碰大教堂的一塊石頭,那么他們將不休不眠,直到讓邪惡的大都會城變成一堆廢墟,躺在教堂的腳下。
大都會的主人曾經考慮過對這個占他日常郵件六分之一的威脅采取措施。但他不太敢與在自己面前稱臣的人成為戰(zhàn)爭對手,不敢為了他們的信仰而摧毀他們。大都會的偉大首腦對犧牲的欲望是陌生的,對犧牲者和殉道者在其追隨者身上產生的不可計量的威力估計得過高,而不是過低。而且,拆除大教堂還不是當務之急,在這上面預估花銷還為時過早。倘若那一刻不可避免地到來,則可能意味著拆除教堂的成本甚至會超過當初建造大都會的成本。哥特派都是苦行僧;大都會的主人憑經驗知道,即使去收買一個千萬富翁也會比收買一個苦行僧要容易得多。
弗雷德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陌生的苦澀感,不知道大教堂在每一個無雨的日子中的樣子,大都會主人還會允許他再欣賞多少次:太陽落山后,大都會的房屋變成山脈,街道變成山谷;當好似夾雜著寒意的燈光從所有的窗戶,從房子的墻壁,從屋頂,從市鎮(zhèn)中心,傾灑下來;當電子廣告開始無聲地顫動;當彩虹般鮮艷的探照燈開始在新巴別塔周圍發(fā)出光芒的時候;當公共汽車變成一排排吐著光的怪獸,小汽車變成在無水的深海中匆匆而過的發(fā)光的魚,而從地下鐵路這個看不見的港灣里,一道一成不變的、神奇的光芒被匆匆而過的影子吞噬——大教堂就屹立在那里,在這無邊無際的光的海洋中,它使其他一切都相形見絀。它是唯一一個不發(fā)光的物體,一直保持著黑暗無光的狀態(tài),似乎要把自己從地球上解放出來,要升得越來越高,成為這個洶涌的光的漩渦中,唯一一個安詳的駕馭者。
但是,塔頂上的圣母瑪利亞似乎自有其柔和的星光,她從石頭的黑暗中解脫出來,在鐮刀般的銀月下,漂浮在大教堂的上空。
弗雷德從未見過圣母的面容,但他了解得非常清楚,甚至可以把它畫出來:像處女般莊嚴的面容,像母親般柔美的面龐。
他彎下腰,發(fā)燙的雙手緊緊地握住鐵欄桿。
“看看我,圣母,”他乞求道,“圣母,看著我吧!”一束探照燈光如長矛般刺進他的眼睛。他憤怒地閉上眼。一簇呼嘯的煙花從空中嘶嘶劃過,在暮色中灑下一個詞:吉原[3]……
它潔白得無與倫比,那光亮仿佛能射穿一切,它高高地盤旋在一座看不見的房子上方,那上面寫著幾個字:電影院。
彩虹的七種顏色冷若冰霜,像幽靈一樣靜靜地旋轉著。新巴別塔上巨大的時鐘沐浴在探照燈耀眼的光芒之中。蒼白而虛幻的天空一遍又一遍地被這個詞填滿:吉原。弗雷德朝新巴別塔的時鐘望去,那里的每一秒鐘都像呼吸的閃電般閃爍著,持續(xù)地來,持續(xù)地走。他計算著自大都會咆哮著要食物起已經過了多久。他知道在新巴別塔上閃動的秒針后面,是一個寬敞、空曠的房間,狹窄的窗戶,高高的墻壁,四周都是配電盤。正中央的桌子上方,是大都會主人創(chuàng)造出的最精妙的器具。他是它唯一的操控者,他獨自在它上面作業(yè)。
它前面的一把平淡無奇的椅子上,坐著偉大的首腦:大都會的主人。他右手邊有一塊敏感的藍色金屬板。當時間到了讓大都會再次怒吼的時候——要吃的,要吃的,要吃的——他會以精準無誤的姿態(tài)將右手伸向這臺健壯的機器。
這一刻,弗雷德被一個想法深深地攫住——再次聽到大都會咆哮著要食物的聲音將會令自己失去理智。他已經確信自己的追求是毫無意義的,于是他轉身離開這座瘋狂光之城中光怪陸離的景觀,去見大都會的主人約·弗雷德森,他的父親。
注釋
[1] 歐洲人從古代開始就認為數字7十分神秘,許多巧合都和7有關。7這個數字在之后還會出現。(譯注)
[2] 大天使,又稱天使長或總領天使。基督教中的四位大天使非別為:米迦勒、加百利、拉斐爾和烏列爾。(譯注)
[3] 吉原(Yoshiwara),日本自19世紀開始的紅燈區(qū)。這里的吉原很可能得名自此。(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