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大都會(同名電影原著)
- (德)特婭·馮·哈堡
- 7320字
- 2021-03-16 11:16:26
吉原的老板賺錢的花樣繁多。其中之一,而且肯定是最無傷大雅的,就是打賭說沒有人——無論這個人的閱歷有多廣——能從他臉上看出他究竟是多少民族的混血。到目前為止,他在這種賭博上還未曾輸過,往往都會把別人為他雙手奉上的錢一掃而進。這一行為殘酷而美麗,他西班牙波吉亞家族[1]的祖先——指甲微微泛青——絕對不會為此感到羞恥;另一方面,在有利可圖的場合,他臉上始終掛著禮貌的微笑。這微笑這無疑源于那個亞洲東部邊界的優雅島嶼面對著強大的美國時露出的那種溫柔而警惕的微笑。
他身上的許多顯著特質使他看起來像是大不列顛及愛爾蘭人,比如那頭紅發,愛吃糠秕,喝起酒來就好像他的名字叫麥克福什[2]一樣;他的貪婪和迷信又像是蘇格蘭人。在某些必要的情況下,他還會表現出高純度血統特有的健忘——這正是大英帝國的意志和建立基石。他會講世界范圍內各種現存的語言,就像他母親教他用它們祈禱,而父親則教他用它們詛咒。他的貪婪似乎來自黎凡特[3],滿足則來自中國。但最首要的一點是,他那兩只安靜、敏銳的眼睛以德國人的耐心和毅力注視著一切。
其他人出于某種不得而知的原因,都稱他為“九月”。
吉原的訪客們曾見過九月的各種表情——從知足常樂的布希曼人[4]打瞌睡的呆樣,到烏克蘭人手舞足蹈的狂喜。
不過,九月完全困惑的表情只有瘦子見過。在找不見他的年輕主人后的第二天清晨,他將吉原門口的鑼敲出巨響,請求進門。
然而和平常不同的是,吉原那扇通常熱情敞開的大門在四聲鑼聲過后才被打開;門是九月親自來開的,他臉上的表情讓人覺得他剛經歷過九死一生之事。瘦子朝他鞠了一躬。九月看著他。一張黃銅面具似乎落到了九月的臉上。但是當他看到瘦子乘坐的出租車里的司機時,面具再次被扯了下來。
“真希望您那輛破車在昨天晚上把那個瘋子帶到這里之前就消失。”他說,“我的客人們賬都忘了結就被他嚇跑了。女孩們像濕地板布一樣蜷縮在角落里——這還沒算上那些歇斯底里發作的。我要不叫警察,就得關門大吉;因為看樣子到今天晚上那家伙的感官都不可能完全恢復。”
“你在說誰呢,九月?”瘦子問道。
九月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是如此愚蠢,就連北西伯利亞最小的村莊都不會愿意承認這樣的人是在自己這里出生的。
“如果那就是我要找的人,”瘦子接著說,“那么我會用比警察更令人愉悅也更迅速的方式把他從你身邊帶走。”
“那么先生,您要找的是什么人?”
瘦子猶豫了一下。他稍微清了清嗓子。“你知道,他穿的那種白色絲綢在大都會沒有幾個人穿得起……”
那一長串祖先現在都靈魂附體到九月的身上,其中一定有那么一位捷爾諾波爾[5]毛皮商人,現在正從他曾孫眼角那狡猾的笑意中探出身來。
“請進,先生!”吉原的老板用正宗的辛加人式溫柔邀請瘦子進門。
瘦子進去了。九月關上了他身后的門。
當偉大的大都會的喧囂聲不再從街上呼嘯而來的時候,大樓里傳來了另一種咆哮——比食肉猛獸的叫聲還要火熱的,人類狂喜豪飲的咆哮。
“那是誰?”瘦子問道,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
“他——!”九月回答說。他是如何把整個科西嘉島圓滑而尖銳的復仇之情塞進一個音節里的,仍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瘦子的目光變得不確定,但他什么也沒說。他跟著九月沿著用竹條密密地框起來的油紙墻走過柔軟光滑的草席。
在其中一面墻后,可以聽到一個女人的哭泣——單調、絕望、令人心碎,像是籠罩在富士山山頂的一段綿長的雨天。
“那是雪花。”九月低聲說著,惡狠狠地瞥了一眼紙牢里那個可憐的哭泣者。“她從午夜起就一直哭,就跟想成為一片新的咸海的源頭似的……今晚她的鼻子就會腫成一個土豆……誰來埋單?——還不是我!”
“小雪花為什么哭?”瘦子心不在焉地問。他全部的聽力和注意力都被從屋子深處傳來的咆哮人聲占據了。
“哦,崩潰的可不止她一個。”九月回答,擺出上海某家繁盛的港灣酒館的擁有者那種特有的寬容態度,“但她至少很溫順。梅花像一只小美洲獅似的撲來撲去,彩虹小姐將酒杯扔向鏡子,試圖用碎玻璃片割破自己的動脈——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穿白色絲綢的年輕人。”
瘦子臉上的表情更加焦慮不安了。他搖了搖頭。
“他是怎么設法控制住她們的……”他說。這不是一個問句。九月聳了聳肩。
“毛熙……”他用唱歌的調子說道,仿佛要開始講格陵蘭的童話故事一般——你想讓一個人越快入睡,就越會想給他講的那種故事。
“毛熙是什么?”瘦子急切地問。九月低下頭。他血管里愛爾蘭人和英國人的血球似乎正在猛烈地流失,深不可測的日本式微笑在他的表情變得兇險之前用它的衣缽遮住了一切。
“你不知道毛熙是什么……大都會里沒有人知道……是的……沒人知道。但吉原的人都知道。”
“我也想知道,九月。”瘦子說,“當然可以,先生!”說這話時,一代又一代的羅馬仆人在九月體內支配著他鞠躬。但他們并沒能完全擊敗哥本哈根酗酒說謊的祖父們。祖父們眨了眨眼。“毛熙,就是……這不是很奇怪嗎——來過吉原的人有成千上萬,他們都曾切身體驗過毛熙是怎么一回事兒,但到了外面卻對它一無所知了?先生,別走得這么快。里面那位大喊大叫的紳士不會從我們這兒跑開的——如果我要向你解釋毛熙的意思……”
“我想是毒品吧,九月——?”
“親愛的先生,獅子也是一種貓。毛熙是一種毒品:但和獅子比起來,貓又是什么呢?毛熙來自地球的另一邊。它就是唯一的神圣之所在——因為世上只有它,能讓我們感受到他人的醉意。”
“他人的醉意……?”瘦子重復了一遍,停住腳步。
九月臉上掛著幸福之神布袋和尚[6]的微笑——幸福之神很喜歡小孩子,看到他們便會露出這種微笑。他把他那波吉亞家族的手——上面的指甲閃著可疑的藍光——搭到瘦子的胳膊上。
“他人的醉意——先生,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嗎?不止是某個人——不是,而是聚成一團的人群的醉意,這聚合的醉意使毛熙有了朋友……”
“毛熙有很多朋友嗎,九月?”
吉原的老板咧嘴一笑,那笑容中帶著天啟的意味。
“先生,這房子里有一個圓形的房間。你會看到的。它是獨一無二的。它像一個彎曲的貝殼,一個極其巨大的貝殼,七大洋的浪花在它的彎曲之中咆哮;人們在它的彎曲之中蜷縮在一起,擁擠得像只有一張臉。沒有任何兩個人相互認識,但他們都是朋友。他們都激動不安。他們的臉都因期待而顯得蒼白。他們都雙手緊握。坐在貝殼底部的人們顫抖著,他們的顫抖穿過巨大的貝殼,一直延伸到閃耀的螺旋頂端,被那里的人們接收到,而頂端的人們的顫抖也傳遍了貝殼……”
九月呼吸急促。汗珠像一串細小的珠子掛在他的額頭上。一個國際性的瘋狂微笑浮上他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繼續講,九月!”瘦子說。
“繼續?——繼續嗎?——突然,貝殼的邊沿開始旋轉……隨著音樂,輕柔地……啊,多么輕柔——這音樂能讓一個十惡不赦的強盜殺人犯抽噎起來,能讓法官們在刑臺上赦免他;這音樂響起時,死敵之間也會相互親吻,乞丐們會相信自己是國王,饑餓的人會忘記他們的饑餓——在這樣的音樂聲中,貝殼圍繞著它固定的心臟旋轉,最后它似乎從地上掙脫出來,盤旋著,圍繞著自己旋轉。人們尖叫——不是大聲地,不,不!——像在海里游著的鳥一樣尖叫。他們扭曲的雙手緊握成拳頭。身體在同一個節奏中搖擺。然后第一個聲音結結巴巴地傳來:毛熙……結巴聲膨脹起來,變成一波波浪花,變成大潮。旋轉的貝殼吼道:毛熙……毛熙……!就好像每個人頭發上都停留著的一小點火焰,就像圣艾爾摩之火[7]……毛熙……毛熙!他們呼喚他們的上帝。他們呼喚著上帝的手指今天觸摸到的人……沒有人知道他今天會從哪里來……他在那里……他們知道他在他們當中…他必須從他們的行列中站出來……他必須……他必須這樣,因為他們在召喚他:毛熙……毛熙!突然間——!”
波吉亞的手飛了起來,像一只棕色爪子一樣懸在空中。
“突然,一個人站在貝殼中間,在閃耀的圓圈里,在乳白色的圓盤之上。但那不是人。是他們所有人的迷醉概念的具象化。他意識不到自身的存在……他的嘴上泛起一點輕微的泡沫,他的眼神嚴酷而急切,像從天堂到地球的路上留下舞動火跡的流星……他忍受著他的醉意。他就是他的醉意本身。迷醉的力量從成千上萬個注視著他靈魂的眼睛中流入他的體內。上帝的造物不彰顯自身就無法獲得快樂,而迷醉的靈魂這一媒介使他們克服了這一難題。他描述的內容能被所有人看見了,他所聽到能被所有人聽到了。他所感受到的:權力、欲望、瘋狂,能被所有人感受到了。在那片閃耀的區域中——貝殼就是在繞著它旋轉——伴隨著無法用語言描述的音樂,一個迷醉之中的人承受著千倍的迷醉——其他幾千人的迷醉都展現在他的軀體上……”
九月停下來,對著瘦子微笑。
“先生,那就是毛熙……”
“這一定是種效果超強的藥物,”瘦子說,喉嚨里有種干澀的感覺,“才能激發吉原的老板唱出這樣一首贊美詩。你認為那邊那個大喊大叫的人會加入這首贊美之歌嗎?”
“您自己問他吧,先生。”九月說。
他打開門,讓瘦子進去。剛踏過門檻,瘦子便停了下來,因為一開始他什么也看不見。一種比最深的黑暗還要憂郁的陰暗籠罩著一個他無法估計出面積的房間。他腳下的地板有種讓人幾乎感受不到的坡度。坡道的盡頭似乎是一片陰郁的空曠。螺旋形的墻向外鼓起,分別向左右兩側席卷開來。
這就是瘦子所見的一切。這時,他面前空曠的深處傳來了一道白色的微光,不會比雪地泛出的光更亮。微光中漂浮著一個聲音——一個殺人犯的聲音,一個被害者的聲音。
“給點光,九月!”瘦子大喘著氣說。一種難以忍受的口渴感啃噬著他的喉嚨。
房間慢慢變得明亮起來,光線好像正在不情愿地往里進。瘦子看見:他正站在圓形房間的一個彎曲處,房間的形狀像貝殼一樣。他站在高處和深處之間,一道低矮的欄桿將其與那片空虛隔開——雪一樣的光以及兇手和受害者的聲音正是從那里進來的。他走向欄桿,將身子遠遠地探出去。乳白色的圓盤被下面的光照亮。在圓盤的邊緣處,女人們有的蹲著,有的跪著,身上穿著華麗的服裝,像是喝醉了一般。她們看上去像輪盤邊沿一圈黑暗而雜亂無章的圖案。有些人的額頭貼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抓住烏黑的頭發。有些人蜷縮在一起,擠成一團,頭貼著頭——那是恐懼的象征。有些人有節奏地左右搖擺,好像在召喚上帝。有些人在哭泣。有些人看上去像死了一樣。
但是她們似乎都是女仆,都為被雪光照亮的圓盤上的那個男人服務。
男人身上穿著在大都會里很少見的白色絲綢。腳上是柔軟的鞋子,有權有勢的父親們的愛子們似乎就是在這樣的鞋中愛撫著大地的。但是男人身上的絲綢已經變得破破爛爛,鞋子里面的腳看上去好像在流血。
“先生,這就是您要找的人吧?”九月體內的一個黎凡特表弟一邊這么問著,一邊信心滿滿地將身子傾到瘦子耳旁。
瘦子沒有回答。他在打量那個男人。
“至少,”九月接著說,“這個年輕人昨天乘的車和你今天乘的是同一輛。愿魔鬼將他帶走!他把我的旋轉貝殼變成了地獄的前院!他一直在折磨這些靈魂!我見過服用毛熙這種藥的人把自己想象成國王、神、火和風暴,并強迫別人覺得他們是國王、神、火和風暴。我見過那些迷醉之中的人渴望把女人從貝殼墻的最高處逼下來,讓她們像海鷗一樣,張開雙手,四肢毫發無損地俯沖到他們的腳下,而這樣的高度一般人掉下來肯定會摔死。可是那邊那個男人不是上帝,不是風暴,不是火,他的迷醉也完全沒有激發出他的欲望。在我看來,他是從地獄里出來的,在詛咒的迷醉中咆哮。他不知道被詛咒的人的迷醉也同樣是詛咒……那個傻瓜!他口中念著的禱告并不能救贖他。他相信自己是一臺機器,他正在為自己祈禱。他強迫其他人向他祈禱。他已經把她們打倒了。他已把她們搗成了粉末。今天,許多人拖著自己的身軀在大都會里轉來轉去,他們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四肢像斷了一樣……”
“安靜點,九月!”瘦子用刺耳的聲音說。他的手飛向自己的喉嚨,那里滾燙得像發熱的軟木塞或燃燒的木炭一樣。
九月沉默下來,聳了聳肩。一句句話像熔巖一樣從深處涌出。
“我是路西法——彼列——撒旦[8]——三位一體!我是永恒的死亡!我是永恒的絕境!到我這里來——!我的地獄里有很多豪宅!我會把它們分配給你們!我是萬惡之王——!我是一臺機器!我是凌駕于你們所有人之上的塔!我是一把錘子,一個飛輪,一個火爐!我是謀殺者,我謀殺對我無用的東西。我需要受害者,但受害者也無法安撫我!向我祈禱吧,并且要明白:我聽不見你們的聲音!對我喊:天父!而且要知道:我是聾子!”
瘦子轉過身來;他看見九月的臉就像肩膀之上戴著的一張白堊色的面具。也許,在九月的祖先中,有一位來自南海的某個小島,在那里,神并不意味著什么——靈魂就是一切。
“他不再是人了。”他用蒼白的嘴唇低聲說,“人早就在那具軀殼里死去了……您看到他的胳膊了嗎,先生?您認為一個活人能一連好幾個小時模仿機器運動嗎?他已經死透了。如果您召喚他一聲,他會轟然倒塌,像個石膏雕像一樣摔成碎片。”
九月的話似乎并沒有進入到瘦子的意識當中。他的臉上帶著厭惡和痛苦的表情,一個深處痛苦之中的人正在說話。
“九月,我希望今天晚上是你最后一次有機會對服用毛熙的顧客進行觀察……”
九月露出他的日本式微笑。
他沒有回答。
瘦子剛剛一直站在貝殼的彎曲處,現在他向前邁了幾步,來到曲線邊緣的欄桿處。他彎下腰朝乳白色的圓盤走去。他尖銳的聲調聽起來跟哨聲一樣:
“11811——!”
閃光的圓盤上的那個人好像側面挨了一擊似的轉過身來。他手臂上那地獄般的節奏在震動中停止了。那個人像木頭一樣倒在地上,不再動彈了。
瘦子順著過道跑到盡頭,把那一圈女人擠開,她們嚇得僵住了,這一切的結束甚至比開始更令她們覺得恐怖。他跪在那個人旁邊,看著他的臉,把破爛的絲綢從他心臟的位置推開。他來不及檢查他的脈搏。他用雙臂把那個人抬起來,然后抱了出去。女人們的嘆息聲像一道濃稠的霧色帷幔一樣回蕩在他身后。
九月踱著步子跟了上去。他注意到瘦子瞥向自己,但并未理會。他在他身邊跑著,呼吸急促,像一條活潑的狗;但他沒有說話。
瘦子到了吉原門口。九月親自為他開門。瘦子走到街上。司機將出租車的門拉開;他驚奇地看著瘦子懷里抱著的那個男人,他身上破爛的白色絲綢隨風飄動,看上去比一具尸體還可怕。
瘦子爬上車時,吉原的老板一再鞠躬。但瘦子沒再看他。九月的臉像鋼鐵一樣灰,讓人想起那些古代寶劍的刀刃,它們由印度鋼鐵鍛造而成,產于希拉斯[9]或伊斯巴翁[10],上面藏著一些或嘲弄或致命的文字。
汽車開走了:九月一直望著它。他的臉上掛著東亞式的平和微笑。
因為有一件事瘦子不知道,他卻十分清楚——大都會里除了他沒有人知道——只要有一滴水或酒滋潤了這個人的嘴唇,他對毛熙這種毒品帶來的神奇效果的記憶就將蕩然無存。
汽車在經過的第一個醫療站前停下。男護士們來了,把那坨在破爛的白色絲綢下顫抖的軀殼交由值班醫生處置。瘦子環顧四周。他向一個在門口站崗的警察招了招手。
“我有事要報告。”他說。他的舌頭因口渴而極度干燥,幾乎不聽使喚。
警察跟著他進了屋。
“等等!”瘦子說,接下來的示意是靠頭部運動而非語言完成的。他看見桌上有一個玻璃罐里裝著水,清涼的水滴在水壺上鑲嵌了一千顆珍珠。
瘦子像一只從沙漠出來剛找到水的動物一樣喝著。他放下罐子,顫抖著。一陣短暫的顫栗襲過他的身體。
他轉過身,看見他帶來的那個人躺在一張床上,一位年輕的醫生正俯身于床前。
病人的嘴唇被酒浸潤。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凝視著天花板,淚水從眼角緩緩地、不停地流到太陽穴上。但眼淚好像和那個人沒有任何關系,好像它們是從一個破碎的容器里滴下來,直到容器空了才肯停下來。
瘦子看著醫生的臉;醫生聳了聳肩。瘦子俯身到躺著的男人面前。
“喬治,”他低聲說,“你能聽見我說話嗎?”病人點了點頭;那只是點頭的一個影子。“你知道我是誰嗎?”第二次點頭。
“你現在能回答兩三個問題嗎?”又一次點頭。
“你是怎么弄到白綢衣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除了輕輕落下的淚珠,他沒有得到任何答復。接著傳來了比耳語還柔和的聲音。
“……他和我交換……”“誰和你交換?”
“弗雷德……約·弗雷德森的兒子……”“然后呢,喬治?”“他告訴我要等他……”“在哪兒等,喬治?”長時間的沉默。然后是一陣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第九十街。七號樓。七層……”瘦子沒有進一步問他。他知道住在那兒的是誰。他看了看醫生,后者的臉上露出一種完全無動于衷的表情。
瘦子深吸一口氣,好像在嘆息一樣。他沒有再探尋下去的意思,只是責備地說了一句:
“你為什么不干脆到那兒去呢,喬治……”他轉身要走,但還是停了下來,喬治的聲音在他身后顫顫巍巍地傳來;“……這座城市……所有的燈光……足夠多的錢……一切命中注定……饒恕我們的罪……不叫我們遇見試探[11]……”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他的頭垂向一邊。他呼吸的樣子仿佛靈魂在哭泣,因為他的眼睛再也不能這樣做了。醫生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瘦子像聽到有人呼喚他似的抬起頭,又垂下頭去。
“我會再來的。”他輕聲說,“你繼續負責照顧他……”
喬治睡著了。
瘦子離開了房間,警察跟在他身后。
“你要干什么?”瘦子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問道。
“報告,先生。”
“什么報告?”
“我是來聽你報告的,先生。”
瘦子非常專注地,幾乎是以沉思的姿態看著警察。他舉起手,搓了搓額頭。
“搞錯了,”他說,“我搞錯了……”
警察敬禮,退后。他并沒有感到很困惑,因為他了解瘦子。
他仍然站在同一個地方。他一次又一次地以同樣無助的姿勢搓著額頭。
然后他搖搖頭,坐進車里,說:
“去第九十街……”
注釋
[1] 西班牙波吉亞家族,貴族的后裔,最初來自西班牙巴倫西亞,在意大利扎根,15和16年代在教會和政治事務中占據重要地位。(譯注)
[2] 姓氏中有Mc表示是愛爾蘭或蘇格蘭人的后裔,因為愛爾蘭人喜歡在姓氏前面加Mc的前綴,意思是“……的兒子”。紅發、吃糠秕、喜好喝酒也均為愛爾蘭人的特征。(譯注)
[3] 黎凡特(Levant),在古羅馬帝國統治下的一個松散公國。(譯注)
[4] 布希曼人(Bushmen)又稱桑人(San),是生活于非洲的一個原住民族,可能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民族之一。(譯注)
[5] 捷爾諾波爾,烏克蘭城市。(譯注)
[6] 布袋和尚,日本宗教七福神之一。(譯注)
[7] 圣艾爾摩之火(St. Elmo‘s Fire),古代海員觀察到的一種自然現象,經常發生于雷雨中,在如船只桅桿頂端之類的尖狀物上,產生如火焰般的藍白色閃光。(譯注)
[8] 路西法,基督教和猶太教中的墮落天使。彼列,猶太教中的地獄之王。撒旦,《圣經》中的墮天使。(譯注)
[9] 希拉斯,古代波斯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譯注)
[10] 伊斯巴翁,伊朗中部城市,歷史上曾為波斯首都。(譯注)
[11] 來自《圣經》。(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