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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言

“別人勞苦,你們享受他們所勞苦的?!?

——《約翰福音》4:38

本書獻給教誨我們的五位朋友:

Théophile Jorat

Angeline Coudurier

André Coudurier

Théophile Gay

Marie Raymond

也獻給幫助我們學習的朋友們:

Raymond Berthier, Luc and Marie-Thérese Bertrand, Gervais and Mélina Besson, Jean-Paul Besson, Denis Besson, Michel Besson, Gérard Besson, Christian Besson, Marius Chavanne, Roger and Noelle Coudurier, Michel Coudurier, La Doxie, Régis Duret, Gaston Forrestier, Marguerite Gay, Noel and Hélène Gay, Marcelle Gay, Jeanne Jorat, Armand Jorat, Daniel and Yvette Jorat, Norbert Jorat, Maurice and Claire Jorat, Fran?ois and Germaine Malgrand, Francis and Joelle Malgrand, Marcel Nicoud, André Perret, Yves and Babette Peter, Jean-Marie and Josephine Pittet, Roger and Rolande Pittet, Bernadette Pittet, Fran?ois Ramel, Francois and Léonie Raymond, Basil Raymond, Guy and Anne Marie Roux, Le Violon, Walter, 也獻給我求教過的Beverly。

“土地讓有價值的東西和沒用的東西顯而易見?!币粋€農民的看法,尚·皮埃爾·韋爾南(Jean Pierre Vernant)在《希臘人的神話與思想》(Mythe et Pensée Chez les Grecs)一書中的引用(巴黎,一九七一年,第二卷)

“農民由小農生產者組成,他們借助于簡單的工具和家庭的勞動,主要生產他們自己消費的東西,同時履行對政治和經濟權力持有者的義務。”西奧多·沙寧(Theodor Shanin),《農民與農民社會》(Peasants and Peasant Societies,倫敦,一九七六年)

農民的生活是一種徹底致力于生存的生活。也許這是每個地方的農民完全共有的唯一特性。他們的工具、他們的莊稼、他們的土地、他們的主人可能不同,但不管他們是在一個資本主義社會、在一個封建社會或在不易界定的其他社會里勞作,不管他們是在爪哇種水稻,在斯堪的納維亞種小麥,或在南美種玉米,不論天氣、宗教和社會歷史有何差異,每個地方的農民都可定義為一個幸存者階級。一個半世紀以來,農民堅韌的生存能力讓管理者和理論家困惑。今天,仍然可以說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口是農民。然而,這一事實掩蓋了一個更為重要的事實。有史以來第一次,幸存者階級有可能活不下來。一個世紀以內,可能再沒有農民了。在西歐,如果諸多計劃像經濟規劃者預見的那樣實行,二十五年以內再不會有農民了。

直到最近,農民經濟向來都是經濟中的經濟。這也讓它經歷更大的經濟——封建的,資本主義的,乃至社會主義的——之全球性轉變而存活下來。因為這些轉變,農民為了生存的斗爭方式常常改變,但是關鍵的變化產生于用來榨取他的剩余之各種方法:強迫勞務,什一稅,租金,稅賦,佃農制,貸款利息,生產定額,等等。

不同于所有勞工與被剝削階級,農民總是自我養活,這讓它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一個獨立的階級。只要生產出必要的剩余,它就融入歷史上的經濟與文化體系。只要自我養活,它就位于這一體系的邊緣。我想,你可以這樣說,不論何時何地,農民構成了人口的大多數。

如果你把封建或亞洲社會的等級架構大致視為金字塔形,農民位于這個三角形的底邊。這就意味著,如同所有邊緣人口,政治和社會體系給了他們最少的保護。為此他們得靠自己——在村落社團和大家庭之內。他們維系或形成了自己不成文的法律和行為規范,他們自己的儀式和信仰,他們自己口口相傳的智慧與知識,他們自己的醫學,他們自己的技術,有時候還有他們自己的語言。如果認為所有這些形成了一種獨立的文化,不受主導文化及其經濟、社會或技術發展的影響,這一觀點則是錯的。農民的生活并非數個世紀一成不變,但是農民的優先考慮和價值觀(他們的生存策略)牢牢嵌入一種傳統,這一傳統比社會的其他傳統更為持久。在任何時候,這個農民傳統與主導階級文化未曾明言的關系,常常都是異端與顛覆的?!笆裁匆矂e逃避?!倍韲r民的諺語說,“但什么也別做?!鞭r民的狡黠名聲世人皆知,這就是對這一秘密與顛覆傾向的認知。

沒有一個階級的經濟意識比得上農民。經濟有意識地限定或影響一個農民的每一項普通決定。但是,他的經濟不是商人的,也不是資產階級的或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的。以最大理解來描寫活生生的農民經濟的,要數俄國農學家恰亞諾夫(Chayanov)。凡是想要理解包括農民在內的諸多問題的人,都應該倒回去讀一讀恰亞諾夫。

農民并不覺得從他那里榨取的是一種剩余。你或許認為,沒有政治意識的無產階級同樣不知道他為雇主創造的剩余價值,然而這一比較會讓人誤解——對于工人,在一個金錢經濟中為了工資而工作,很容易就會不知道他所生產的價值,但是農民跟社會其他部分的經濟關系總是顯而易見。他的家庭生產或想要生產他們賴以生活的東西,他看到這一產出的部分,也就是他的家庭的勞作之結果,被那些未曾勞作的人挪用。農民完全清楚從他那里榨取了什么,然而兩個原因讓他不覺得這是一種剩余,第一個是物質的,第二個是認識論的。1.這不是剩余,因為他家庭的需要尚無保障。2.剩余是一種終端產品,是一項工作早已完成的過程之結果,也是達到要求的結果。然而,對于農民,強加給他的社會義務卻是一種初始障礙。這一障礙常常難以逾越。另一方面,農民經濟的另一半卻在運行,他的家庭以此耕種土地,確保自己的需要。

一個農民可能覺得強加給他的義務是一項天生的責任,或是無可避免的不公,但不論何種,都是為了生存的斗爭開始之前不得不忍受的東西。他一開始得為主人工作,后來才為自己。即使他做佃農,主人的份額也是先于他的家庭之基本需要。鑒于農民肩負的幾乎難以想象的勞動負擔,如果這份勞作不太輕松,你可以說強加給他的義務是一種永久的不利條件。盡管如此,一家人還是得跟大自然展開本已不平等的斗爭,用他們自己的勞作維生。

因此,農民必須熬過從他那里獲取“剩余”這一永久的不利條件;在農民經濟維持生活的這一半,他必須熬過農業的所有風險——不好的季節,風暴,旱災,水災,害蟲,意外事故,貧瘠的土壤,動植物病害,莊稼歉收;而且,位于底邊,只有最少保護,他必須熬過社會、政治和自然災難——戰爭,瘟疫,強盜,火災,搶掠,等等。

幸存者一詞有兩個含義。它指的是從苦難中活過來的某人。它指的也是在其他人消失或死后繼續活著的一個人。我用這個詞提到農民,正是第二個意思。有別于很多早死、移民或淪為貧民的人,農民是那些繼續勞作的人。在某些時期,幸存的那些人無疑是少數。人口統計數據讓你大致知道災難的程度。一三二〇年,法國人口為一千七百萬。過了一個世紀多一點,則為八百萬。到了一五五〇年,升到兩千萬。四十年后,降到一千八百萬。

一七八九年,人口為兩千七百萬,其中兩千兩百萬是農村人口。十九世紀的革命與科學進步,給了農民以前不曾知曉的土地與身體上的保護;與此同時,也讓農民面對資本與市場經濟。到了一八四八年,農民開始大規模移居城市。到了一九〇〇年,法國農民只有八百萬。被遺棄的村莊——今天肯定又是如此——大概幾乎成了農村一個常態:它象征著一個沒有幸存者的地方。

用工業革命早期的無產階級來做比較,可能會清晰說明我講的幸存者階級這一含義。早期無產階級的工作與生活條件,讓數百萬人夭折或傷殘。然而,作為一個階級,它的人數、能力和力量卻在增長。它是一個參與并致力于不斷改變與增進過程的階級。不同于幸存者階級,決定它的基本階級特性的,不是它在諸多苦難下的犧牲者,而是它的要求和為之奮斗的那些人。

從十八世紀開始,全世界人口都在增加,起初很慢,后來加速,但對農民來說,生活新有的安全感這一普遍體驗,并未遮蓋它在前些世紀的階級記憶,因為新的條件,包括農業技術得以改善帶來的那些,導致新的威脅:農業的大規模商業化與殖民化,愈來愈少的田地不足以養活一家人,因此大規模移居城市,農民的兒女在那里被納入另一個階級。

十九世紀的農民仍是一個幸存者階級,不同的是,消失的那些人,不再是因為饑荒和疾病而逃走或死去的那些人,而是被迫遺棄村莊成為掙工資者的那些人。我應該補充的是,在這些新的條件下,有些農民致富了,但為了這么做,在一兩代人期間,他們也不再是農民了。

說農民是一個幸存者階級,似乎是在證實有著習慣性偏見的城市人對農民向來的看法——他們很落后,是舊的殘余。然而,農民自己并不認同這一看法隱含的時間因素。

常年靠著土地苦苦謀生,埋首沒有休止的勞作,農民卻把人生視為一段插曲。每天熟知的生死循環堅定了他的這一認知。這一看法也許讓他傾向于宗教,然而他的態度并非源于宗教,不管怎樣,農民的宗教跟統治者與教士的宗教從來都不全然相符。

農民把人生視為一段插曲,乃是因為他的想法與感受之二元對立運動,而這相應源自農民經濟的二元特性。他的夢想是回歸沒有困厄的生活。他的決定卻是把生存手段(比起他繼承的,如果可能,使之更安穩)傳遞給他的孩子們。他的理想位于過去;他的責任卻在未來,而他自己不會看到這一未來。死后,他不會去到未來——他對永生的觀念不一樣:他會回到過去。

這兩種運動,向著過去和未來,并非像一開始那樣看似對立,因為根本而言,農民對時間的看法是循環的。這兩種運動,只是環繞一個圓圈的不同方式。他接受世紀交替的順序,但不覺得這一順序是絕對的。認為時間是直線發展的那些人,難以接受循環時間這一觀念:這會導致道德眩暈,因為他們的道德規范都是以起因和結果為基礎的。認為時間是循環的那些人,很容易就能接受歷史時間的常規,那只是輪子轉動的痕跡。

農民想象一個沒有困厄的生活,在這個生活里,養活自己和家人之前,他首先不用被迫生產剩余,這一生活是不公正出現之前就有的原始生存狀態。食物是人的第一需要。農民在地里勞動,生產糧食養活自己。然而他們被迫首先養活他人,常常以自己挨餓為代價。他們看到自己在田里生產和收獲的谷物——在他們自己的地里或是地主的地里——被人拿去養活他人,或是拿來售賣讓他人獲利。不管壞的收成怎么說成乃上帝所為,不管主人/地主怎么被視為天生的主子,不管給出什么樣的意識形態解釋,基本事實卻很清楚:可以養活自己的人反而被迫養活他人。這樣一種不公正,農民覺得,不可能一直存在,所以他設想最初的公平世界。在最初,一種原始的公平有助于滿足人的原始需求之原始勞動。農民所有自發的反抗,都是想要再現一個公平與平均主義的農民社會。

這一夢想不是通常的天堂夢。天堂,如我們現在所知,無疑是一個相對閑適的階級虛構出來的。在農民的夢想里,勞作仍然必不可少。勞作是平等的先決條件。資產階級和馬克思主義的平等理想假設一個富足的世界;它們要求在豐饒面前人人權利平等,這個豐饒將由科學與知識進步構成。兩者對人人平等的理解當然很不一樣。農民的平等理想承認一個匱乏的世界,它的許諾,是與這一匱乏做斗爭時手足般的互助,還有公平分享勞作成果。身為幸存者,農民承認匱乏,跟他承認人的相對無知密切相關。他可能欽佩知識與知識帶來的成果,但他永遠不會認為知識進步讓未知領域減少。不把未知和已知的關系對立起來,說明他的一些認識為什么接納了,就外在而言,所謂的迷信與魔法。他的經驗讓他無法相信最終目標,恰好因為他的經驗如此廣泛。未知只能在實驗室的實驗范圍內消除。這些范圍在他看來很天真。

相對于農民的想法與感受偏向過去的公平,他的另一種想法與感受偏向子女未來的生存。多數時候,后者更強烈更有意識。只有這兩種思緒同時讓他確信,現在的插曲不能依照自身狀況來評判,這兩種思緒才能相互平衡;道德上,它由過去評判,物質上,它由未來評判。嚴格說來,沒有人比農民更不機會主義(不惜一切抓住眼前機會)。

農民對未來有何想法或感受?因為他們的勞作涉及介入或襄助一個有機過程,他們的多數行為面向未來。植樹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然而給奶牛擠奶同樣如此:牛奶用來做奶酪或黃油。他們做的一切都是預先準備——因此從來不會結束。他們把這一未來設想為一系列的伏擊,迫使他們誓言行動。這些伏擊就是各類風險。直到最近,未來最有可能的危險,乃是饑餓。農民處境最根本的矛盾,農民經濟二元特性的結果,就是生產糧食的他們最有可能挨餓。一個幸存者階級相信不起有保障的安穩或安適這一終極目標。唯一卻又重大的遠景就是生存。這就是為什么死者非要回到過去,在那里他們不再遭遇風險。

穿越諸多未來伏擊的未來之路,乃是老路之延續,過去的幸存者由此走來。小路這一形象很貼切,因為正是沿著一條小路,由一代又一代行走的雙腳踩出并維護,周圍的森林、大山或沼澤的某些危險才可避開。小路是由命令、實例和評說傳下來的傳統。對于一個農民,未來就是這條未來的小路,穿越一片已知和未知的不確定危險。當農民協同抵抗外敵,而這么做的沖動向來都是防御,他們采取一種游擊戰術——那恰好就是網狀一般的小路,穿越一個不確定的敵對環境。

直到現代歷史開始,農民對人類命運的看法,如我概述,并非與其他階級的看法有著根本差異。你只要想想喬叟、維永和但丁的詩歌就能明白;在這些詩歌里面,死亡,沒人可以逃脫,用來替代面對未來時的不確定與威脅等普遍感受。

現代歷史的開始——在不同地方的不同時期——是以進步為原則,它既是歷史的目標又是動力。這個原則伴隨作為上升階級的資產階級而生,并為現代革命的所有理論采納。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在二十世紀的斗爭,在意識形態層面,是關于進步內容的斗爭。今天,在發達國家,這一斗爭的主動權至少暫時掌握在資本主義手中,他們認為社會主義造成落后。在不發達國家,資本主義的“進步”卻讓人質疑。

進步文化展望未來的發展。他們向前看,因為未來給予更大希望。在最英勇的時刻,這些希望讓死亡相形見絀(不革命毋寧死?。?。在最普通的時刻,它們對死亡視而不見(消費主義)。對未來的展望,跟傳統透視法對道路的視角相反。不是退縮到遠方愈來愈狹窄,而是愈來愈寬廣。

生存文化把未來看成為了生存的一系列重復行為。每個行為讓一根線穿過一根針的針眼,而這根線就是傳統。這一文化并未設想總體的增加。

現在,如果比較這兩類文化,思考它們對過去和未來的看法,我們發現它們是彼此的對照。

這有助于解釋,比起身在一個進步文化的經驗,身在一個生存文化的經驗為什么有著相反意義。且讓我們以農民廣為人知的保守主義和拒絕改變作為主要例子;這一整套態度與反應,常常(并非永遠不變)讓人把農民視為右翼的一股力量。

首先,我們必須強調,根據左右對立的歷史情景,這一看法來自屬于進步文化的城市。農民拒絕這一情景,他這么做并非愚蠢,因為不管左派或右派獲勝,這一情景都設想了他的消失。他的生活條件、受剝削的程度和他的痛苦或許令人絕望,但他難以想象讓他熟知的一切有意義的東西消失,亦即他的生存意志。沒有哪個工人處于這樣的位置,因為讓他的生活有意義的,要么是改變生活的革命希望,要么是金錢,身為掙工資的人得到的交換,作為一個消費者在他“真正的生活中”使用。

農民夢想的任何改變,都離不開再度成為他曾經做過的“農民”。工人的政治夢想,則是改變迄今為止讓他淪為工人的一切。為什么工農聯盟只有為了一個兩者認同的特定目標(擊敗外敵,沒收大地主財產)才能維系,這就是原因之一。普遍的聯盟通常不可能。

為了理解跟農民諸多經驗有關的農民保守主義的意義,我們需要換個角度來審視改變這一概念。改變、質疑和實驗在城市蓬勃發展并向外散布,這是歷史的老生常談。常被忽略的,則是城市日常生活允許這樣一種研究興趣的特性。城市給居民提供相對的安全、延續和持久。提供的程度取決于居民所屬的階級,但比起鄉村生活,所有居民得益于某種保護。

城市有暖氣抵御氣溫變化,有照明緩解白晝分別,有運輸縮短距離,有相對的舒適消除疲勞;有城墻和其他防御物抵抗攻擊,有行之有效的法律,有安置病人與老者的濟貧院和慈善機構,有永久存放書本知識的圖書館,有范圍廣泛的各類服務——從面包師、屠夫到機械工、建筑工到各類醫生——只要某一需要有可能中斷日常生活,就可使用這些服務,有陌生人需要接受的社會習俗(入鄉隨俗),有為了保證延續并作為不朽范例而設計的建筑。

過去兩個世紀,隨著關于變化的城市理論與學說愈加熱烈,這一日常保護的程度與效力相應增加。最近,城市居民的偏狹隔絕已經徹底得令人窒息。他獨自生活在有著各類服務的茫然無措之中——所以他對鄉村有著剛剛覺醒但又必然幼稚的興趣。

與此相反,農民沒有保護。每天,一個農民比任何階級更切身地體會到更多的變化。其中一些變化,譬如季節變化或衰老與精力衰竭可以預見;很多卻無法預測——譬如今明兩天的氣候,一頭奶牛被土豆噎死,閃電,來得太早或太遲的雨水,霧讓花萎謝,那些榨取剩余者不斷增加的要求,傳染病,蝗蟲。

實際上,農民對變化的體會比任何清單可能開列的都更強烈,不論這個清單有多長有多全面。原因有兩個。第一,他的觀察能力。農民周圍的任何變化,從天上的云到一只公雞尾巴上的羽毛,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并依照未來做出解釋。他的主動觀察從未停止,所以他不斷記錄和思考變化。第二,他的經濟處境。哪怕一個細微的惡化——收成比前一年少了百分之二十五,收成的市價下跌,一筆意料之外的開支——通常都會導致災難性或近乎災難性的后果。他的觀察不容忽略最細微的變化跡象,他的債務讓他夸大了觀察到的很多東西真正或想象的威脅。

一代又一代,農民每時、每天、每年都與變化相伴。就他們的生活而言,幾乎沒有不變的東西,除了始終不變的勞作需要。圍繞這一勞作及其季節,他們自己創造了儀式、常規與習慣,為了從無情的變化這一循環之中獲取某些意義和延續:這一循環一部分是自然的,另一部分則是他們置身的那一經濟磨盤不停轉動之結果。

跟勞作與勞作生活不同階段(出生,婚姻,死亡)相關的這些多種多樣的常規和儀式,是農民對不斷變化的狀態之自我保護。勞作常規既是傳統的又是循環的——它們每年重復,有時每天。他們的傳統得以保持,因為它似乎確保勞作最有可能成功,但也因為,重復同一常規,如他的父親或鄰居的父親那樣以同樣的方式做著同樣的事情,農民讓自己有了一種延續,因而有意識地經歷了自己的生存。

然而,這一重復根本而言只是表象。一個農民的勞作常規跟大多數的城市勞作常規很不一樣。農民每一次做同樣的事情,其中都有變數。農民一直都在隨機應變。他對傳統的忠誠從來只是大致而言。傳統的常規決定勞作的儀式:它的內容,就像他知道的一切,會有變化。

一個農民抗拒引進新技術或勞作方法時,并非因為他看不到可能會有的益處——他的保守主義既不盲目也不怠惰——而是因為他相信,就事情的本質而言,這些益處不能確保,而且,一旦出問題,他就會孤身一人脫離生存常規。(跟農民一起改善生產技術的人應該把這個因素考慮進去。農民的足智多謀讓他接受變化,他的想象力要求延續。城市對變化的要求通常建立在相反的基礎上:忽略足智多謀,因為它已隨著極度的勞動分工趨于消失,他們給想象力的許諾是一種新的生活。)

農民的保守主義,在農民的經驗范圍內,跟特權統治階級的保守主義或諂媚的小資產階級的保守主義毫無共同之處。前者不管怎樣虛榮,是想讓他們的特權絕對化;后者是通過跟權勢站在一起,來換取凌駕于其他階級的一點授權。農民的保守主義極少捍衛任何特權。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讓城市的政治與社會理論家頗為意外,小農為什么常常團結起來保衛富農。這一保守主義并非在于權力而是在于意義。它好比是存放意義的一個倉庫(一座谷倉),這個意義由受到不斷與無情變化所威脅的世世代代保存下來。

農民很多別的看法常被誤解或被理解成恰恰相反的意思——就像本文前面的鏡像圖解所示。譬如,農民在乎錢,但實際上,造成這一看法的行為,來自對金錢的極度懷疑。譬如,據說農民不夠寬容,然而這一特性,一定程度沒錯,卻是覺得生活沒了公平就會毫無意義這一看法的結果。很少有農民死的時候沒有得到寬恕。

我們現在必須提出這個問題:農民和農民也是一個部分的世界經濟體系,兩者的當代關系是什么?或者,根據我們對農民經驗的思考,這樣提出這個問題:在一個全球的背景下,這一經驗今天有何意義?

農業不一定需要農民。一個多世紀以前,英國農民就被消滅(除了愛爾蘭與蘇格蘭某些地方)。在美國,現代史上已無農民,因為以貨幣交換為基礎的經濟發展快速而又徹底。在法國,現在每年有十五萬農民離開土地。歐洲經濟共同體(EEC)的經濟規劃者設想在這個世紀末逐步消除農民。因為短期的政治理由,他們沒用消除這個詞,而是用了現代化一詞?,F代化涉及小農的消失(大多數),并將剩下的少數轉變為完全不同的社會與經濟存在。密集的機械化與化學化所需的資本費用,專為市場而生產的農場必要的規模,農產品依照地區的專門化,所有這些意味著,農民的家庭不再是一個生產與消費的單元,農民反而成為給他提供資金并購買他的產品的利益集團之依賴者。這樣一種計劃所依賴的經濟壓力,來自下降的農產品市場價格。在今天的法國,一袋小麥價格的購買力比五十年前少了三分之二。意識形態的說服力來自關于消費主義的所有承諾。完好無損的農民是對消費主義有著先天抗拒的唯一階級。農民一旦分散開來,市場就得以擴展。

在第三世界多數地方,土地所有制(在拉丁美洲大部分地方,百分之一的土地所有者擁有百分之六十的農田和百分之百的最好土地),為了公司資本主義的利益強行單一栽培,自給農業的邊緣化,以及只是因為這些因素而增長的人口,讓愈來愈多的農民陷入極度貧困,沒了土地或種子或希望,他們失去了以前所有的社會身份。這些從前的農民,很多來到城市,形成從未有過的數百萬大眾,一眾靜止的游民,一眾失業的侍者:所謂侍者是指他們在棚戶區等待,跟過去隔絕,無緣進步帶來的好處,被傳統拋棄,無所服侍。

恩格斯和二十世紀初的大多數馬克思主義者,預見了因為資本主義農業盈利更大導致農民的消失。資本主義生產模式,會像“蒸汽機車碾碎一架手推車那樣”消滅小農生產模式。這類預言低估了農民經濟的彈性,高估了資本農業的吸引力。一方面,農民家庭可以無須盈利而生存(成本計算并不適用于農民經濟);另一方面,因為資本與土地不像其他商品可以無限復制,投資農業生產終會遇到限制并導致回報減少。

農民比預計生存得遠為長久。但在過去四十年,通過跨國公司,壟斷資本創立高收益的農業綜合經營新體系,它所控制的,雖然不一定是生產,卻是農業投入與輸出的市場,還有每一種食品的加工、包裝與銷售。這一市場對地球每個角落的滲透,是在消除農民。在發達國家,多多少少通過有計劃的轉化;在不發達國家,則是災難性的。以前,城市依靠鄉村獲取食物,農民被迫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割舍所謂的剩余。很快,全世界的鄉村可能就會依靠城市來獲取農村人口所需的食物。假如有一天出現這樣的情形,農民將不復存在。

過去四十年的同一時期,在第三世界的一些地方——中國、古巴、越南、柬埔寨、阿爾及利亞——農民起來革命,或者革命是以農民為名義。這些革命如何改變農民的經驗?比起資本主義的世界市場強加的優先次序,他們的政府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一套全然不同的優先次序?回答這些問題為時尚早。

接下來必須說明的是,沒有人可以很理性地談論如何才能保持傳統的農民生活方式。這么做等于在說農民應該繼續被剝削,他們應該背負折磨人的體力勞動重擔而生活。只要你承認農民是一個幸存者階級——就我對這個詞的定義而言——把他們的生活方式理想化都是不可能的。在一個公平的世界,這樣一個階級不會再有。

然而,認為農民的經驗只屬于過去,跟現代生活無關,覺得數千年的農民文化沒有什么遺產——只是因為它很少體現在持久的物體上——留給未來繼續保持,就像過去數個世紀那樣,認為農民的經驗對于文明微不足道,這些都是在否認太多歷史與太多生命的價值。你不可能把歷史這樣一筆勾銷,就像勾銷賬本上的一筆賬目。

這個觀點可以表達得更準確。農民經驗令人驚奇的持續性和農民對世界的看法,因為面臨滅絕的威脅,有了一種前所未有與出人意料的緊迫感。這不只是因為這一持續性現在涉及農民的未來。今天,世界大多數地方消除或消滅農民的力量,代表著歷史進步原理中曾經包含的多數希望之相互矛盾的一面。生產力并未減少匱乏。知識的傳播并未明確導向更大的民主。閑暇的到來——在工業化社會——并未帶來個人的滿足感,而是更多的大眾操控。世界經濟和軍事的聯合并未帶來和平,而是種族滅絕。當“進步”最終也被公司資本主義的全球歷史和這一歷史的權力強加給那些想要尋找另一種選擇的人,農民對“進步”的懷疑,并非完全不合時宜和毫無根據。

如果你展望一下世界歷史可能會有的未來走勢,不論是設想公司資本主義野獸一般進一步擴張與鞏固,還是設想針對它的一場長期而不平等的斗爭(這一斗爭的勝利并不確定),相對于那些不斷改革、失望、急躁并給出一個終極勝利的進步希望,農民的生存經驗可能更容易適應這一長期與艱苦的情景。

最后,則是資本主義本身的歷史角色,亞當·斯密或馬克思未曾預見的角色:它的歷史角色是要摧毀歷史,割斷與過去的一切聯系,把所有努力和想象力放在將要發生的東西上。資本只有不斷自我復制才能存在;它現有的存在取決于它未來的實現。這是資本的形而上學:信譽(credit)一詞,指的不是過去的成就,只是未來的期待。這樣一種形而上學是在預示一個世界體系的到來,并被轉化成消費主義的實踐。同一種形而上學,也把因為這一體系而陷入貧困的所有人歸為落后一類(亦即帶有過去的烙印和恥辱)。這個三部曲的撰寫,是為了跟所謂的“落后者”團結一致,不論他們住在鄉村,或被迫移居大都市。團結一致,是因為我所知道的一點點,都是這些女人和男人教我的。

譯者:周成林
上架時間:2020-03-11 12:41:52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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