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死者都在諸圣節[1]紀念。有人說那是死者審判生者的日子,放在墓地的鮮花是要讓死者的裁決不那么嚴厲。
諸圣節后一個禮拜,埃萊娜來墓地搬走兩盆菊花,一盆在她丈夫的墓,另一盆在她父親的墓。前兩個晚上,天色少有的清朗,星星像釘子一樣堅硬,霜把花都凍壞了。她要是現在把花拿走,趁霜還沒進到花根,明年春天她可以再種,到了夏末,它們會再度開花來撫慰死者。
在她丈夫的墓前,她說:“只有兩三根骨頭留下來。”然后,她畫了個十字,不是對著她的黑大衣,而是對著他入土的地方。
在她父親的墓前,沒有石碑,只有一根木十字架,她說:“哦父親,您現在要能看到女兒就好了。”
她這些話都是毫不猶豫大聲講出來。
如同別的一切,墓地在一個山坡上,所以她從上面的門出去,這樣爬坡回家就會少走路。她一手抱一個花盆,亂蓬蓬的花,花瓣尖被霜打成褐色,一左一右跟她的腦袋一樣高。她是個七十五歲的老太婆。
進了屋,她脫下黑大衣,系上圍裙,穿上毛線開衫,頭上罩了一條灰色披巾。“還有時間!”她對著她的一頭山羊說,把它牽出牲口棚。
山羊跟在她的身旁,順著林中小路緩步而行。埃萊娜走路時,她的靴子摩擦著樹葉,有些地方的樹葉覆了一層灰鹽似的霜。她用一條短繩牽著山羊,另一只手捏著一根拐棍。半小時后,她停在一棵橡樹下,把橡樹子裝滿圍裙的大口袋。
“耶穌瑪麗!”她對山羊說,“你不害臊么?一個老太婆給你撿橡樹子。”
山羊透過眼睛的長方形黑瞳仁看著她。幾點白雪,跟鋸末差不多大小,落在樹木之間。
“我們周圍很快就會白茫茫。”她說,拉了拉繩子。
“有時候我想禱告,但腦子里有事情讓我分心。我就這性子。我可憐的父親也這么說。你老是又想得烤箱又想要磨坊,他說,所以你啥也不能專心。我給你說你像啥,他說,你就像那個人,朋友跟他講,‘你要是一心一意念主禱文,我就把自己的馬給你。’那個人說,‘好。’然后他開始念,‘我們在天上的父……’”
老太婆和山羊都能聽到前面的溪水轟鳴。溪流很滿,溪水像牛奶一樣泛著泡沫。
“……那個人念了一半的主禱文,他停下來說,‘你的馬韁也能給我么?’”
除了奔涌的溪水和山羊脖子上的幾點白雪,一切都是灰色的。走出森林,小路在田間伸向高處。山羊開始走快,一路拽著老太婆。她是兩者之中的強者,但沒阻止山羊,而是跟著小跑。到了一處,路上都是冰。
奶牛走路有著某種精巧,仿佛穿了高跟鞋;山羊則像溜冰者。山羊在冰上跳舞,埃萊娜松開繩子,小心翼翼靠邊走,抓著草坡。當她走到冰路另一邊,山羊不肯過來。她威脅著,舉起拐棍。“在下雪。”她說,“天快黑了。我失去的還不夠多嗎,該死,該死,該死,你在煩我。”
有些時候,生氣讓她狡猾。當她把雞放出去,它們拔她花園里的花時,她假裝手里有谷粒喂雞,很和藹地咯咯咯喚著逗它們,直到她可以抓到一只:然后她會兩只手搖著雞,雞的羽毛會落下來,她會把雞朝著頭頂使勁往上扔。那些雞也夠蠢,它們一只只過來接受懲罰。
山羊不蠢,盯著她揮舞拐棍。“你這頭不中用的死山羊!”
過了一會兒,山羊走下冰路,這兩個繼續走著。這里的荒涼景象讓她們像是同謀。巖壁就在她們上方高聳,陡峭有如一道三百五十米的高墻。黃昏來臨,巖頂的大松樹勉強可見,小得就像草本植物的細枝。
埃萊娜牽著山羊走到墻邊,同時喊了起來。她的喊叫跟她喂雞時逗它們的聲音沒有兩樣,但更尖利和短促,被寂靜打斷。
喊了幾聲之后,有了一聲回應,這聲回應沒有什么嗓音可以摹仿。也許風笛這樣的樂器差不多能夠摹擬。呼出的哀慟發自一個皮囊。希臘人把公山羊的哭喊稱為tragos,悲劇(tragedy)一詞由此而來。
他比四周的幽暗還黑,他的四只角纏在一起,就像一棵樹的樹干分成兩根時,枝條有時會纏在一起。他走得從容不迫。
埃萊娜把左手伸進右邊的腋窩取暖,右手牽著繩子。山羊站在那兒等著。點點白雪變成大片雪花。從小時候起,當第一片真正的雪花飄下,她就是這么做的。她伸出舌頭。在她七十五歲的舌頭上,第一片雪花像汽水粉那樣刺痛。
母山羊抬著尾巴搖了起來,尾巴像一根快速攪動的調羹那樣轉圈。公山羊舔著尾巴下方。然后他伸直脖子,嘴角后撇,露出嘴巴品嘗。他的頂尖紅紅的細陰莖伸出毛叢。他像一塊大石頭紋絲不動。過了片刻,他的陰莖縮回去了。或許這個場合即使對他來說也太不吉利。
“耶穌、瑪麗和約瑟!”埃萊娜嘀咕著,“你們快點兒!我手都凍僵了。天黑了。”
他嗅了嗅,讓母山羊的尾巴在他的眉毛間掃來掃去。
要是雪下一晚上,她就不能再帶母山羊來,春天她就會少賣一兩頭小山羊。
公山羊站在那兒,像在等著什么過去。雪落在她的披巾上,埃萊娜不耐煩地蹲下來,看他下體是不是什么指望都沒了。紅尖尖還在。
“我要是化憤怒為力量,”她嘀咕道,“那堵巖石都會炸開。快點兒!好不好?”
公山羊用一條前腿拍著母山羊的肋腹。拍了幾次。然后他用另一條腿拍著她的另一邊。當她站好,他騎上去進到她里面。
除了雪花和他的后腿,巖壁下面看不到有什么動靜。他的動作很快,飄落的雪花很慢。插了三十下,他全身晃動。然后他的前腿滑下她的背。
埃萊娜使盡全力按著母山羊的背中央。這有助于精液留存。這兩個開始往下面的村子走了。她們走一條更長但更寬的路下山,經過阿多住的房子。
阿多的妻子羅伊瑟,是被巖頂落下的一塊大石頭砸死的。他倆當時都在床上睡覺。大石頭剛落到地上時,砸出一個足以埋葬一匹馬的大坑。然而,大石頭繼續滾下山坡。慢慢滾著。滾到房子那里時,它沒直接撞進去,只是撞穿一堵墻壓碎半邊床。羅伊瑟當場死亡,阿多則在大石頭旁醒過來,毫發無損。那是二十年前了。大石頭太沉動不了。于是,把木頭和瓦礫清理掉,阿多在房子另一邊建了一個房間,他現在就睡這個房間。
埃萊娜和山羊經過時,這個房間的窗里有燈,大石頭的一邊已有白雪反光。
埃萊娜把手放在畜生背上,她的手關節腫脹,手指頭再也伸不直。“山羊,”她說,“又懶又不中用的死山羊,別漏掉!”
精子們,活過了長途旅行的最初階段,正以逆時針的螺旋狀游向里面。
風把雪刮得陣陣卷揚,她一邊走一邊抓住山羊的頸圈,免得滑倒。
注釋:
[1]諸圣節(La Toussaint),天主教節日,在每年的11月1日。——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