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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記住一頭小牛

于貝爾把小牛牽上卡車,解下她的頸圈;一會兒他會把頸圈掛在干草棚的釘子上,預(yù)備給下一頭小牛用。他是個大塊頭,但很精細(xì)。工廠來的巡回采購問他價錢。于貝爾不愿談某件事情時,他習(xí)慣發(fā)出講話一般的雜音,實則不是說話,但又讓人覺得是在講話,聽起來像另一種方言。瑪麗要是問他都在哪兒干活,他又心不在焉,就會用這種讓人費解的客氣話回答。眼下他就這么做,逼著采購給小牛開價。不像多數(shù)牲口,價格不按體重,而按長相。于貝爾把鈔票疊成一個小方塊,塞進(jìn)褲兜深處。兩人隨后去廚房喝杯烈酒。

每當(dāng)于貝爾走過,牲口棚內(nèi)的小牛都會倉促而笨拙地后退。一條鏈子和一個頸圈把她拴得靠墻。她頂多只能用腦袋撞向墻根,后腿踢向空中。墻的下半部分,被之前拴在同一個環(huán)里的其他小牛的糞便弄成了褐色。

她沒名字,因為他們不養(yǎng)的小牛,瑪麗不給起名。這頭小牛生下來十天時,她很膽怯。這是二月末。巖壁淌下的溪流就跟冰柱一樣散漫透明。小牛睡在石頭地上墊的木板上保暖。她起身等著喂食。她學(xué)會腳踢。離開墻一段距離,她開始感到脖子上的頸圈有壓力。她有了遠(yuǎn)近之分。由遠(yuǎn)而近走向她是個威脅。

她生下來五天時,于貝爾在她嘴筒周圍套了一個兒童塑料桶,不讓她吃用來睡覺的稻草。牲口棚里只有一點日光。或許半明半暗有助奶牛耐心過冬。六個月時間,她們面對一樣的光線,同一個飼料槽的同一個木頭架子。在她們的四個胃之間,她們忙著吃、嚼、反芻、舔,慢慢抬頭低頭。她們從不——即使夜里——像爬行動物或睡覺的蝙蝠那樣墮入昏昧。要是那樣,她們就產(chǎn)不了奶。

有的小牛馬上就知道喝東西,有的得學(xué)。嘴沒張開,她會用鼻子拱著桶的一側(cè)。她生下來兩天,舌頭還沒法伸出嘴巴。于貝爾把手指伸進(jìn)牛奶,再伸進(jìn)她的嘴。她吮著手指。他第三次這么做的時候,她的舌頭伸出來舔了。

天亮?xí)r更冷了。白霧中的蘋果樹是黑的。到處沒了顏色,院外沒聲音。東北風(fēng)在刮,透進(jìn)最厚的衣服,深入骨髓,令人想到死亡。風(fēng)讓奶牛產(chǎn)奶少了,讓土壤硬如巖石。“沒有什么比死亡更悲傷了,”瑪麗說,“也沒有什么比死亡忘得更快了。”

風(fēng)直接刮不進(jìn)牲口棚。牲口棚有一股捂了三個月的熱氣,來自一匹很大的馬、十一頭奶牛、五頭小牛和十來只兔子。但是于貝爾不敢隨便冒險:他用一大塊粗麻布裹著剛生小牛的母牛莫塞勒,給她喝加了糖的蘋果酒。

這之前,他給她鹽吃。莫塞勒用大舌頭有力地舔著他手里的棕色粗鹽。奶牛的腦袋大得正好裝下她的舌頭。她們用自己的舌頭收割,翻耙,捆扎,把食物送到胃里。

有個故事講到遙遠(yuǎn)的冰河時代和名叫奧杜拉[1]的一頭奶牛。她舔一座困了一個人的冰山。她像舔鹽柱一樣舔著冰山,直到那人脫身。然后她給了他四股奶水。

小牛生下來嘗到的第一個味道是鹽。于貝爾把一些鹽揉在她的嘴筒上。然后他用稻草蓋著她,她睡著了。

黏液是一層保護(hù),一種愛。小牛無力地躺在那里,就像一片初生的葉子。她的體毛跟黏液纏在一起。她有一股淡淡的氣味——我們都曾如此——先于最初嗅到的空氣。于貝爾揉著小牛,仿佛他是拳擊場上的助手。他的快樂不帶興奮;那是一種延長了的愉快反應(yīng),對于偶爾卻又熟悉的某些事情;那是對一件事情平息后的反應(yīng),就像小號曲的最后一個音符依然懸在靜默之中,小號手的手臂依然抬起。他的快樂是小小的拉得很長的自豪感,可以持續(xù)一整天。

揉小牛前,他分開它的后腿看它的性別。母的。除了有的兔子是公的,牲口棚里共有二十頭雄性動物。

分娩時,瑪麗把莫塞勒的腦袋轉(zhuǎn)過來朝著尾巴。她一只手握著一個牛角,另一只手的手指按著,拇指摁進(jìn)牲口的大鼻孔。“莫塞勒,好啦。”她重復(fù)著,“莫塞勒,好啦。”這樣握著腦袋,奶牛就站不起來。莫塞勒朝左邊躺著。小牛的兩只蹄子已經(jīng)看得見了。于貝爾在繩子兩端打了活結(jié),套進(jìn)蹄子上面的前腿。然后,靴子抵著水溝,他向后拉著繩子。他看到小牛的腦袋出來了,有著長睫毛的一只眼睛還閉著。他用力拉著繩子,直到身體幾乎跟地面平行。陰戶張開了,整頭小牛聲音一般冒出來,伴隨著兩小股血水。

于貝爾半小時前叫的瑪麗。莫塞勒前腿著地,嘴巴在地上探尋,屁股朝天。她舔著嘴巴外面的空氣,她的嘴因為痛苦而收縮。她的下肋不時收縮膨脹;一陣陣無法控制的氣力填滿又放空;多數(shù)氣力還沒到達(dá)子宮就在她的胸腔爆裂。一頭小牛的蹄子,棕色帶白,還有一點血跡,仿佛正被吃掉,伸出她的陰戶,又被吸進(jìn)去。

那是夜里。于貝爾鋪開他給分娩準(zhǔn)備的一捆稻草。米蓋撒尿了。一旁的侯爵夫人等著,然后也撒了。隨后的四頭奶牛都這樣。公雞還沒醒。于貝爾起身到同一條水溝撒尿。他很擔(dān)心。去年,莫塞勒生小牛時,她的子宮扭傷,他只得叫來花錢的獸醫(yī)。

四肢著地,莫塞勒往后退,弓著背,尾巴抬起。她不像撒尿時那樣尾巴豎直;它是彎的,在腫脹的陰戶上方形成一道尾巴環(huán)。她往后退的樣子,并非好像她還需要把什么東西推出體外,而是因為,隱隱約約,她在后面的黑暗空氣中尋找可以推進(jìn)體內(nèi)的什么東西,好讓她擺脫不適。于貝爾還沒開燈,因為他覺得黑暗中小牛生得更快。透過牲口棚盡頭的窗戶,他看得到月光。拂曉會濃的霧還沒濃到遮住月亮。他的手一路伸到她的里面。她像帆布包一樣輕易張開。在它應(yīng)該在的洞口那里,他摸到兩條前腿之間的腦袋。這是小牛第一次被人觸摸。

瑪麗待在床上。那是凌晨兩點。走過院子,他的靴子敲著冰雪,仿佛那是金屬。也許另一個山谷的某處,一位鄉(xiāng)鄰也起來給小牛接生。但在無色的夜里,沒有這個跡象。一道黏糊糊的子宮液懸在她的陰戶。

黑暗中,他坐在一條擠奶凳上。兩手托著腦袋,他的呼吸跟母牛沒啥區(qū)別。牲口棚就像一頭動物的內(nèi)里。氣息、水、反芻食物進(jìn)來;氣體、尿、屎出去。

通常他打個盹。他想著上面放干草的閣樓,現(xiàn)在每個禮拜愈來愈多光線透進(jìn)來,因為那一大堆干草減少了,從木板縫射進(jìn)來的陽光更亮了。再過三個月,他要讓母牛去綠油油的田里,到處都是白花、藍(lán)花和蒲公英。母牛即使在牲口棚也嗅得到青草。她們的屎會是綠色。有時候他東倒西歪,幾乎跌下凳子。

還沒出生的小牛已能看見東西,這一發(fā)育好的能力,連同其他,預(yù)示著一個終結(jié)。小牛看東西的能力,正在等待破曉。

于貝爾睡著了,他的腦袋垂向前方,下巴靠著胸口。

先于景象、地方或名字的黑暗中,男人和小牛等著。

注釋:

[1]奧杜拉(Audumla),北歐神話中最早出現(xiàn)在世上的生物。——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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