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新學年開學的第二天（周三），郭文諾起了個大早。他向來是宿舍第一個起的人，雖然他一個舍友的鬧鐘總是第一個響起，可是那個舍友卻總是最后一個才起。舍友的鬧鐘一響，郭文諾也就醒了。他只要醒了，就沒有賴床的習慣，用不了五分鐘他便麻利地穿衣服，疊被子了。郭文諾洗漱完畢，拿上錢包就下樓了。宿舍樓在教學樓的東北角，教學樓正對著學校大門，學校大門朝北開。

此時的校園還顯得比較冷清，只有零星的跑校生騎著自行車或者電動車進學校。郭文諾即將走到教學樓前時，突然瞳孔放大，屏氣斂聲，放慢了腳步。就在他前方七八米遠處，一位女生的側影進入了他的眼簾。女生身穿一套軍綠色連衣裙，面色白皙，鼻梁高挺，目光冷艷，“貌若天人，超凡脫俗，仿佛第一次走出古墓的小龍女”。這就是郭文諾乍見這位女生的第一感覺。

女生并沒有注意到郭文諾。就在郭文諾看到女生的一剎那，教學樓里走出了一位高高大大的男生，皮膚同樣白皙，身穿一身運動服，他很快便和女生肩并肩朝校門外走去了。

郭文諾亦步亦趨地跟在兩人的身后——到目前為止，他倆前往的方向也是他要前往的方向——始終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郭文諾此時每向前邁一步都仿佛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他從后面細細地打量這位女生：頭發是扎成辮子的，辮子在后脖子上方大約十厘米處翹了起來。郭文諾聽見兩人一邊走一邊交談，偶爾還有笑聲傳出。那笑聲清脆悅耳，猶如天籟。

郭文諾此時非常地納悶，他在這所學校讀書兩年了，這女生是他第一次見到，而且從她的外觀和舉止看，不像是新入學的高一新生。他們高三年級的同學就不用說了，即便叫不上來名字的，也都知道誰誰是哪個班的。高二年級呢，平時也都經常照面，知道對方是這個學校的。郭文諾這時才想起來，女生旁邊的男生好像是高二的，并且是體育隊的。

女生和那男生出了校門朝東走了約一百米后，便朝右拐去。“吳氏燒餅”立刻出現在了他們的視線當中。“吳氏燒餅”的生意好得很，但此時卻沒什么人。女生走進開著的門，站到了女老板面前。女生問那男生要什么。男生回答，兩個咸燒餅，一杯豆漿，一個茶葉蛋。此時郭文諾也已進門站到了他倆身后。女生向女老板要了兩個咸燒餅、一個甜燒餅、兩個茶葉蛋、兩杯豆漿。付過錢，拿到食物后，便和男生一起轉身向外走。她這時似乎才意識到她身后一直有人，她短暫而快速地瞥了一眼郭文諾，便和那男生離去了。對這女生而言，這一瞥不過是浮光掠影，郭文諾甚至覺得她都沒看清自己是男的還是女的。但這一瞥對郭文諾來說，卻像是電脈沖武器，震得他仿佛心就要飛出嗓子外了。

女生和男生離開后，郭文諾的心依然狂跳不止。他機械地向老板報出了他要買的東西。他感覺自己說話時口干舌燥，緊張地要命，好像擔心女老板看出他的心理活動而不賣給他東西似的。好在女老板極其嫻熟地給他裝好了東西，并收了他的錢。

郭文諾提著裝早點的袋子，極力鎮定地走出了燒餅店，可當他一走出門便立刻加快了腳步。朝左拐過彎后，他看到女生和男生離他并不遠，兩人走得似乎很悠閑。郭文諾再次與兩人保持了合適的距離，就這樣一直走進了教學樓。進了教學樓的樓門，光線暗了下來，他聽見女生和男生打招呼告別。隨后男生向右側的長廊走去。女生則朝左側的樓梯走去。郭文諾跟在女生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著。當他開始爬樓梯時，女生爬到了拐彎處的樓梯平臺。郭文諾簡直不敢抬頭，生怕接觸到女生的目光。因此他也不曉得女生是否注意到他。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后地來到了三樓。女生繼續朝左走，郭文諾繼續跟在后面。郭文諾遠遠地看到女生走到了長廊盡頭，邁進了高三一班。郭文諾踟躕了一刻，便繼續向前走，他小心翼翼地站到了高三一班后門的位置。從后門的窗戶一瞥，他看到女生就坐在最后一排。女生把吸管插到豆漿的塑料封膜上，接著便朝右扭了下身子，仿佛意識到有人在看她。這一動作，嚇得郭文諾連忙閃開了身，接著便帶著那種人們在陷入戀愛時的興奮和緊張的心情返回了樓層中間的高三三班。

1.2

一下早自習，郭文諾立即朝高悟遠的座位走去。可高悟遠已經起身，快速朝教室門外走了。

“高悟遠，”郭文諾喊道，“干啥去？”

“買早點。”高悟遠扭了下頭，接著便從郭文諾的視線消失了。

上早自習時，郭文諾明明看到高悟遠吃了早點，此時又去買早點，那一定是給孫靜雯買了。

高悟遠是高二時轉學到郭文諾的班級的，來了沒多久，就開始追求班上以剽悍和美麗著稱的孫靜雯。孫靜雯今天遲到了，快下早自習時才過來。高悟遠立即給孫靜雯傳了紙條，問她吃早點沒有。孫靜雯回答沒有。高悟遠心里甜絲絲的，因為又可以為女友辦事了嘛，那份快樂真是無以言表啊。

高悟遠離開后，郭文諾只好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打開模擬試題做了起來。幾分鐘后，第一節課的預備鈴響起。高悟遠走進教室，把早點給了孫靜雯，隨后就立刻來到了郭文諾的座位，說道：

“老大，啥事。食堂人多，剛回來。”

郭文諾比他的大多數同學大兩歲。他父親不曉得受了哪個教育理論家的影響，認為男孩與同齡女孩一起上學不利于男孩的身心發展，因此他讓兒子一直待到八歲才上一年級；此外，上高一時，郭文諾又因為轉學，把高一上了兩遍，因此他讀高三時的年齡已經是二十歲了。年齡比同學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平時為人仗義疏財，故而同學都稱他為“大哥”。但是高悟遠則與其他同學不同，不稱他為“大哥”，而是稱他為“老大”。高悟遠的父親是火車司機，母親是名出納，按理說家境還可以。但高悟遠愛好廣泛，尤其喜歡買硬盤收藏電影，因此平時省吃儉用，去食堂總買最便宜的飯菜，好攢下錢來買硬盤。就在他剛轉到郭文諾的班級不久時，有一次在食堂郭文諾看到他打的都是最便宜的飯菜，就說，怎么光吃這些，而且就打這么一點，上一上午的課，你不餓？說完后二話不說，就去給高悟遠買了一份宮保雞丁，又加了二兩米飯。接下來還有幾次，兩人在食堂碰到，郭文諾又督促高悟遠買些肉菜，并替他刷了飯卡。這么一來二去的，高悟遠便對郭文諾生出了敬重之心，兩人的關系也就進了一步。兩人熟悉起來后，郭文諾發現，他和高悟遠很談得來，兩人都對文學、宗教和哲學分外感興趣。于是此后，郭文諾和女友陳思不在學校食堂吃，到校外的飯店吃飯的時候，也會時不時地叫上高悟遠。這樣，高悟遠轉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便和郭文諾成為了最要好的朋友。高悟遠為了區別他與其他同學對郭文諾感情的不同，便稱呼郭文諾為“老大”。

“沒啥大事，”郭文諾說，“你約一下賀志偉，我想問他點事，中午咱們一塊去‘任記’吃飯。”

“好嘞。”高悟遠跑回了座位。

1.3

中午放學，郭文諾、高悟遠、賀志偉三人來到了學校對面的任記面館。進去后，郭文諾讓另外兩人先上樓，他在樓下點菜。郭文諾點了干鍋土豆片、有機菜花、魚香肉絲、炒山藥丸子、胡麻油炒雞蛋、米飯、六罐啤酒。高悟遠和賀志偉坐到了二樓的一個角落里。

“老大，大嫂不過來了？”郭文諾落座后，高悟遠問道。

“哪還來的大嫂，吹了。”郭文諾答道。

“啊，什么時候的事？”高悟遠說道。

“放假沒多久就分了，吵了一架，之后誰都沒和誰再聯系。”

“因為啥啊？”高悟遠問。

“我對她早就失望了。小小年紀，馬上就高考了，也不思慕地學習，天天張口閉口不是LV、Gucci、Prada，就是哪個明星又買了什么什么豪車。我為此說過她好幾次，我說不要虛榮心那么強，虛榮心早晚會害了你，把心思多花在學習上，人沒有一技之長，將來怎么在社會立足啊。她當然不愛聽了，但是起先也不反駁我，只是不高興，不說話。可這回假期，她又談論一個新品牌的女老板，別墅多么多么奢華，剛剛買了勞斯萊斯，給家里的寵物狗味什么什么奢侈品牌的蛋糕。我說你咋就羨慕這些生活，這樣生活就好嗎？你能不能不這么虛榮？這一回她沒再沉默，仿佛一年多對我積攢的怨氣全部傾吐而出了。她說：‘我羨慕這種生活有什么不對，我為什么不能羨慕這種生活，政治書怎么教的，讓我們樹立唯物主義思想，我難道不是標標準準的唯物主義嗎，我不羨慕這種生活，難道要我去羨慕修女、苦行僧的生活嗎？每天空談理想有什么用，沒有錢，沒有物質，一切都是扯淡。你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你家庭條件好，吃的用的住的都高檔，你對那些奢侈品當然不屑一顧了，因為你已經擁有了嘛，可我沒你那么好命，我沒覺得我追求這些有什么錯。你不要把你的價值觀強加給別人好不好……’就是這一串的長篇大論，說得我當時都要啞口無言了。但是我略微沉吟了幾秒，就開始和她爭論，我給他解釋唯物主義可不是什么拜物教，接下來我開始一二三的論證。可她根本不聽我說，立即打斷我，說我那是老生常談。說我們話不投機，還是分手吧。我說這可是你說的，分手就分手，以后不要再聯系。她說不聯系就不聯系。”郭文諾一口氣說完了，仿佛跑了個三千米，累得氣喘吁吁，“想起來又是生氣啊，來先吃飯吧。吃飽了談正事。”

菜已經都上來了，三個十八九、二十歲的精壯小伙子，片刻間便將一桌子菜風卷殘云了。三個人心滿意足地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歇息著。

“老大，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女生嘛，都有點小虛榮，老大你也太較真了。”

“這叫小虛榮啊？你啊，是讓愛情沖昏了頭腦。我告訴你們，把女人太當成個寶兒可不行。交友要慎重，擇偶更要慎重。戀人首先要可以成為朋友，然后才可以成為戀人。就是說兩人起碼要有共同的人生觀、價值觀。交友、擇偶不慎的危害，怎么強調都不為過。但是如何避免不慎呢，還是要加強自身修養，提高鑒別對方品行的能力才行。”

“兩位大哥，招待我吃一頓這么豐盛的午餐，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所為何事呢。”一直沉默的賀志偉開了腔。

“嗯，說正事吧，不談那些不愉快的了。志偉，你們班是新轉來個女生吧，叫什么名啊。我就想向你打問打問這個女生的情況。”郭文諾喝了口啤酒后說道。

“原來是這事啊。這女的叫苗菰葉，聽說之前一直在上海上學，但戶口是蘇州的，所以高三回蘇州上了。我也只知道這些情況，別的就不知道了。”

“和我猜想的也差不多，”郭文諾笑道，“我也就是想知道知道她的名字。謝謝了。”

“客氣，小事一樁。”賀志偉笑道。

高悟遠在旁邊聽得迷迷愣愣，此時才回過味，明白了咋回事，于是說道：“老大，你是又有了新目標，看上這女生了？”

“是啊，這姑娘太超凡脫俗了，早上我買早點碰到她了，一見鐘情啊。看得我差點走不回教室。可惜她旁邊還跟著個男生，那男生好像是高二體育隊的。而且從兩人的神態看，不像是是剛認識，像是已經認識了很久。她剛轉來，怎么就有了認識人？這點讓人琢磨不清。”郭文諾道。

“難道是她男朋友？她就是為了他轉到這所學校的？”高悟遠道。

“不曉得，有這種可能。”郭文諾道。

“你兩位大哥也傳授給我點戀愛秘籍唄，”賀志偉笑道，“一個是情場老手，一個也已沉醉在了溫柔鄉。小弟我至今別說品嘗戀愛之果了，就是連這果子的味道都沒聞過啊。不滿你們說，最近我剛買了一本一個美國作家寫的《戀愛寶典》，正在研讀呢。”

“《戀愛寶典》？”郭文諾笑道，“還真有這種書啊？要讓我傳授戀愛經驗嘛，我倒還真是有一點經驗之談。我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追女生了。那個女生我至今都喜歡，她叫徐穎。我追了她兩年，她都沒答應我。她的閨蜜叫高紅，喜歡我，暗示過我，但我裝不知道。兄弟，這就是愛情。我推薦你幾本真正的戀愛寶典吧，你如果參悟了這幾部書說的道理，什么樣的好女人追不到？”郭文諾說罷，喝光了第二桶啤酒的最后一口。

“哥，究竟是哪幾本戀愛寶典，快說說。小弟我如今是思女若渴啊。”

“我按重要順序給你說吧，”郭文諾道，“《大學》、《中庸》、《論語》、《莊子》、《壇經》。你參悟這五本書，不愁追不到好女人？想要談戀愛成功，先要學會做人、修身，懂得愛以及愛的意義。那時你自動就獲得了戀愛的能力。這個能力可以讓你吸引，捕獲氣質相投的異性，也可以讓你鑒別出異性的好壞。你看的那些戀愛寶典，我想不過是‘術’，這幾本書是‘道’，如果‘道’不通，只照貓畫虎地去求‘術’，那定然是舍本逐末，南轅北轍，事倍功半。所以我建議你先認真研讀這幾本書。”

賀志偉聽后，連連點頭，表示一定認真研讀，怎么說自己也是學文科的嘛。

“我現在最好奇的是，這女生究竟長啥樣。能讓老大一見鐘情，那得是個什么樣貌呢，太激動了，——下午一定去你們班看看。”高悟遠說到最后把目光投向了賀志偉。

“的確是個冷美人啊。”賀志偉道。

“走吧。”郭文諾道，“喝了酒，都回宿舍休息會兒吧。”

“我兩點多去找你們兩個，咱們一起去。”高悟遠道。

“你可別拉我，要看你自己去看吧。”郭文諾道。

“不行不行，我就是個書童，哪能把我家公子丟了。”高悟遠笑道。

1.4

幾個人回到宿舍后，高悟遠因為惦記著去高三一班見苗菰葉，躺在宿舍的床上也根本睡不著。郭文諾和賀志偉則很快都進入了夢鄉。

大約兩點十分，高悟遠起來，去了隔壁郭文諾的宿舍。恰好郭文諾也剛剛睡醒。高悟遠拉著郭文諾往賀志偉的宿舍走。郭文諾推脫不去，讓高悟遠自己去。但是高悟遠硬拽著郭文諾出了宿舍門。兩人來到了賀志偉的宿舍。賀志偉也起來了。三人便朝教學樓走。

到了教學樓，上到二樓，郭文諾再次要朝自己的班走，而不朝左拐。但是高悟遠還是死拽著郭文諾不放。

“哎，三個人大張旗鼓地過去不好吧，還把人家姑娘嚇到呢。你自己和賀志偉去見見就好了嘛。”郭文諾道。

高悟遠哪容郭文諾分辨，硬拉著郭文諾來到了高三一班。嘿，可巧了，苗菰葉不在教室。郭文諾于是立即要求回去。可高悟遠還是拉著他不放。于是三個人就像門神一樣在門口走廊的窗戶前站著。

時間過去了三分鐘，離上課也只有三分鐘了。站在門口的郭文諾內心飽受著煎熬，既激動又害怕，心臟像面小鼓不停地“咚咚咚、咚咚咚”著。

時間又過去了兩分鐘，下午第一節課的預備鈴響起。這鈴聲先是讓郭文諾一嚇，接著又讓他放松下來。他企盼著苗菰葉最好遲到，這樣他就可以逃離這個尷尬場景了。他立即對著高悟遠說道：“上課了，走吧，下節課再來。”

說時遲，那時快，郭文諾話音剛落，苗菰葉的身影就出現在了樓梯口。

“來了。”賀志偉捅了捅高悟遠。

但見一綠衣仙子翩翩走來，高悟遠都看呆了。苗菰葉一點點地向三人靠近。這個時候，無論是郭文諾還是高悟遠都沒注意到，賀志偉已經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苗菰葉走近時，朝門口的兩位門神看了看。就在那一剎那，她的目光與郭文諾的目光相遇，郭文諾渾身猶如電擊，但他不顧電流的強大，想要盡可能地讓這四目相遇的時間無限延長。但是苗菰葉率先移開了目光，因為她走進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