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后，苗菰葉被安排坐在了第四排。孫靜雯被安排坐在了第五排，她挑了苗菰葉后面的位子坐。這次考試苗菰葉的總分六百一十七分，名列全班第一（自然也是年級里文科班第一）。她的語文和英語分別考了一百三十六分和一百四十一分，這是她最強的兩個科目。她的文綜考了二百三十六分，只有數學稍差一些，考了一百零四分。成績剛出來的那天，活動課時，她和郭文諾像平時一樣在校園漫步。郭文諾率先開口問了苗菰葉這回考得怎么樣。和苗菰葉相處這兩個多月來，郭文諾已經充分感受到了苗菰葉的才學：能寫長篇小說，還懂兩門外語——英語和日語（父親因為和RB有生意方面的往來，從小就讓兄妹倆學日語）。因此他也預料到苗菰葉一定考得不錯?？僧斆巛匀~說出她的總分時，郭文諾還是驚訝不已。

“沒想到妹妹原來學習這么好?！?

“還好了?！泵巛匀~笑道，“哥哥呢，考得怎么樣？”

“總分五百三十二分，理綜二百四十六分，數學一百二十六分，語文七十七分，英語八十三分。”

“哥哥的理綜和數學都考得很好，可是語文和英語怎么考得那么差？”

“語文是因為底子太薄了，英語呢，和我的性格有一定關系，像比如說數學和物理這兩個理科科目，是可以憑借聰明才智瞬間爆發的。而像英語這個科目，則拼的是積累，拼的是持之以恒。而我的性格中則有很大一部分急功近利的成分，做什么事如果短期見不到什么效果，我就不屑于去做。而想學好英語，自然需要大量地背單詞，做閱讀。這兩件事都是慢功夫，我總是缺乏耐性。數學和物理，會就是會了，立刻可以解題，解出來一下就有了成就感；英語則不然，你今天背了一些單詞，可到了做閱讀理解時，可能依然有很多不認識，幾次下來，就有了挫敗感，也就更加地排斥背單詞，做閱讀了，這樣也就形成了惡性循環。這就是我英語差的原因。其實，上中學時，我英語還行，上了高中，則變懶了?！?

“既然明白原因，那就要改變啊?！?

“是啊，現在看到妹妹英語這么好，接下來我也一定不再怠惰了，使出吃奶的勁兒也要把英語學好。”

“就是。”苗菰葉又道，“那語文是怎么回事？”

“說到語文啊，更是我心靈深處的隱痛。語文從小都是我的弱項。我也深知自己語文差的原因，也一直在努力改變，可幾年下來，語文成績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惫闹Z一面說，一面無奈地搖了搖頭。

“原因究竟是什么??？”

“原因就是我的成長家庭，我的成長家庭注定了我語文差。”

“這兩者是怎么一個因果關系？”

“不怕你笑話，也沒有看不起父母的意思，但我的父母的確都是近乎文盲的人——放在如今這個時代。我媽初中就輟學了，原因是整天打架斗毆，被老師勸退了。她一生的最高文化層次也就停留在了那個時候。后來她和我爸結婚，也就變為了家庭主婦，整天也就是打打麻將，力所能及地幫我爸打理打理生意，手中再拿起書本的時候也就幾乎沒有了。我爸呢，小學三年級文化，十三歲就開始做生意了，看書、看報對他來說就好像是火星人才干的事。我還記得我上小學時，老師總留考生字的作業。那時候我家還不是很有錢，我爸做生意長期跑外，家里房子也不是很大。我下午放學回家后，我媽常常在家里和牌友打麻將。我和我媽說了老師留的考生字的作業，我媽說：‘傻孩子，你咋這實在，老師讓你考，你就考啊。自己抄一遍得了，故意寫錯幾個，媽媽給你簽字就行了。’我也就按照我媽說的做了。當時我哪有什么課桌啊，我媽打麻將占了家里唯一的桌子，我就只好把書本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后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寫作業。我記得我寫作業時還是背光的，他們打麻將的身姿會投影到我的書本上。在這種條件下，我只想盡快把作業寫完，因此我寫字飛快，字跡之潦草便可想而知了。直到今天也依然如此，你想，也許我的語文水平可以考八十五分，可閱卷老師一看我那字，我的最終分數也就變為七十幾分了。

“我再給你講一件事，你就能深刻感受到，我的語文啟蒙有多么晚了，并且是在一個什么程度。還是上小學時候的事，是四年級還是五年級我記不清了，事情發生在開運動會時。那時候開運動會，我們都是自己帶凳子，一個班一個班地圍坐在操場上。當時我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叫劉雅男，他坐在我旁邊，我倆都坐在最后一排。他帶了一本童話故事書，沒有好看的比賽時，他就翻開童話故事書看。我暗中觀察他，發現他翻頁很快，我感到不可思議，就問他：‘你怎么翻得這么快，你都看明白，看懂了？’他說：‘懂了啊，怎么了？’我說：‘我不太相信，你現在讀一個沒讀過的故事，然后給我講講?！f行啊。然后他就應我的要求，直接跳到倒數第二個故事開始讀。他依然翻頁很快，四五頁的故事，他沒用幾分鐘就讀完了。然后把書合住，開始給我講。他講得很生動細致。我當時是否意識到了自己的檢驗已經失敗了呢？我記不清了。總之，他講完后，我立即說：‘把書給我，我檢查一下有漏的地方沒?！坪醭爸S地也或者是溫和地微微一笑，就把書遞給我了。這個時候，學校的廣播正在播報：‘男子四百米預決賽即將開始……’我們班的孔令輝和體委王亮都進入了決賽，而且王亮幾乎會毫無懸念的奪得冠軍，孔令輝呢，也能拿個二三名的名次吧。此時全班，以及我們周圍班的同學都把目光緊緊盯在了四百米決賽的起跑線上。而我則翻開了那倒數第二個故事，開始讀了起來。我當時還從未讀過課外書。可想而知，我讀得有多吃力。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四百米決賽的發令槍已經打響，同學們歡呼雀躍地喊叫著，注視著，而我才剛剛費力地讀完了故事的第一頁。在同學們的歡呼雀躍聲中，我讀第二頁時已是滿頭大汗，可我還是不服氣、不認輸地繼續讀著。說實話，我自己從書上看，并不比劉雅男給我講讓我更明白，因為原文的很多字句我都不理解。終于，同學們都站起來了，他們大聲呼喊著：‘王亮加油，王亮加油……孔令輝加油，孔令輝加油……’這時，我連第二頁的中部還沒讀過去。我終于放棄了，合上了書本，頭昏欲裂地抬起了頭。我使勁地搖了搖腦袋，眨了眨眼睛，才終于把目光投向了跑道。王亮最終毫無懸念地拿到了第一名，孔令輝則在最后被第二名超過，變為了第三名，全班同學都惋惜的大嘆一口氣。這次運動會上發生的這件事，多年來我都記憶深刻，因為我當時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一個人怎么可以把書翻得那么快，而且還可以看懂書中的內容。此后很久，我回想這件事，甚至還會想：‘劉雅男一定已經提前讀過所有故事了?！悻F在能理解我的語文基礎有多么差了嗎？還是到了上初三時，我們班里換了一個語文老師，她總強調讀課外書的重要性。再加上那時候我除了語文，各科成績都極其優秀，我也就開始痛定思痛地反思我的語文究竟為何這么差。我當時找到的原因就是：課外書讀的少。也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了不間斷地閱讀課外書。可一晃幾年過去了，我的語文成績卻依然沒什么起色?？傊€是底子太差了，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

“原來如此，哥哥心里竟然一直有這樣一個隱痛啊。”

“既然說了，我就所幸把語文對我造成的傷害都和你說了吧。我上初中時，我的作文常常被當作‘范文’——注意，是加引號的范文——在班上朗讀。我們當時的班主任是英語老師，她看班里的語文成績總是不如其他班，就向語文老師尋問原因。大約兩人商量出的結果是：我們班的同學作文寫得太差了，或者是從作文入手才能提高語文成績。總之，自那以后，每隔一段時間的自習課，班主任就會找語文老師要來那些作文寫的最差的同學的作文在班里朗讀，以刺激這些同學改正，并警戒其他同學不要犯類似錯誤。不用說，每次朗讀的‘范文’中都有我的，因為我的作文很自然對地就集齊各種差作文的所有特點：語句不通，標點亂加，字跡潦草……班主任讀我的作文時，常常引起全班同學的哄堂大笑——”

“那哥哥當時一定是受到傷害了吧?！泵巛匀~插話說。

“傷害倒也談不上，也許是我心態好，也許是當時我并沒有覺得這有什么，甚至來說，能讓同學們開懷大笑，我還覺得自己挺有本事呢。你說我當時傻不傻。

“再給你講最后一件事，這件事就發生在高一，你們班現在的語文老師潘桂琴當時也叫我們班的語文。那時候剛開學不久，同學間彼此還不是太熟。有一天上語文課，潘老師在黑板上寫了‘罄竹難書’這個成語，她問同學，誰能給她解釋解釋這個詞的意思。我一看，這有何難，我也一向愛出風頭，愛搶著回答問題，就立刻舉手了。潘老師看我那積極的樣子，也就把我叫了起來。我回答說：‘罄竹難書，罄竹難書，就是一種叫“罄”的竹子很難書寫，我們都知道古人是在竹子上寫字的嘛?！?，不知道誰帶頭先笑了一聲，于是班里此起彼伏的笑聲就響了起來。潘老師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地讓我坐下了。我當時還不服氣呢，心想這幫人笑什么，我甚至都在心里怪罪潘老師了，這個‘大嘴四眼’怎么不表揚我啊。潘老師又叫起了一位同學，就是你們班的張星。張星起來后，不緊不慢，很是嚴肅地給老師解釋了罄竹難書的意思：……罄字在這里是用盡，用完的意思。潘老師說，很好，張星同學解釋得很對，坐下吧。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像初中老師讀我作文時那么無所謂了，我看了一眼張星（他沒看我），臉上臊臊的，感覺人丟大了。”

“哥哥你可真逗啊?！泵巛匀~笑了。

“也是在這件事之后，我心里一方面發誓要把語文學好，另一面又對語文考試不屑一顧，因為我考不好，就覺得那些語文考得好的沒什么了不起的，我想用更大的成就證明自己比他們強：我立志有一天一要寫出一本書來，不管是什么類型的書，我一定要寫出一本來。我當時想，如果一個人能寫出一本書來，就足以證明他的語文水平了吧。所以妹妹，你那天說你在寫一部長篇小說，你知道我內心是多么羨慕嫉妒恨嘛。因為我現在已經意識到，寫書這個夢對我來說是太自不量力了。”

“哥哥怎么能這么妄自菲薄?！?

“不是妄自菲薄，是我有了自知之明。這兩年來，我讀了很多作家傳記和有關作家的材料。我發現所有作家都出生在一個有著某種文化基因的家庭，而且文學（或者說讀書）啟蒙都非常早，他們都是在很小的時候就讀書了。妹妹你也再次驗證了我的結論。你一定從小就受父母熏陶，很早就開始了讀書，因此語文底子才能這么厚，也才能在十八歲就寫長篇小說。我說的沒錯吧？”

“是的，我的確很早時就開始閱讀了?！?

“像你這樣的家庭，這在正常不過。而像我這種家庭成長的孩子，是絕對成為不了作家的?！?

“哥哥說的太絕對了吧?！?

“不絕對，我至今知道的所有作家，都沒有例外。像曹雪芹、魯迅這樣出生在書香門第的作家我就不說了。哪怕就像出生在很普通家庭的作家，他們的家庭也是有著某種文化基因的，而且作家本人的文學啟蒙也很早。拿村上春樹來說，他父母都是國文老師，他父親訂閱有世界文學期刊，村上春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閱讀這些期刊了。再說，波拉尼奧，他媽媽好像也是個老師，他媽媽接受采訪時，說波拉尼奧七歲就開始寫詩了，可見文學啟蒙很早；再說我們中國的韓寒，他父親是個編輯，韓寒從小就在父親的熏陶下閱讀了大量的課外書，所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十六歲就能寫長篇小說也是有其原因的。綜上所述，所有作家，無一例外都生活在有著某種文化基因的家庭，而且文學啟蒙都非常早。明白了這一點后，我也就對自己能寫書不抱什么希望了。”

“你要是這么說，我就得反駁反駁你了。讓我給你舉幾個出生在沒有任何文化基因家庭的人成為作家的例子吧?！?

“有嗎？我不信?！?

“哥哥知道美國作家卡佛嗎？”

“還真沒聽說過?！?

“剛才你說了村上春樹我才想到他，村上很喜歡他，翻譯了卡佛的全部作品，在RB出了卡佛全集?？ǚ鸪錾谝粋€絕對底層的家庭，父親是個酒鬼。他父母談不上有任何的文化素養?？ǚ鸷髞淼穆殬I也都是很底層的，比如刷盤子，洗碗，當木匠，當搬運工，等等，可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堅持寫詩，后來寫小說，最終成為了一個知名作家。卡佛的經歷能不能反駁你說的呢？再有，李佩甫這位作家你聽過嗎？”

“聽說過，寫鄉土題材的。我看過他的《李氏家族》，寫得挺好的。”

“我從我媽媽看的雜志上翻到過一篇有關他的訪談。李佩甫家三代白丁，父母是不是文盲我不確定，但絕對夠得上你說的近乎文盲。他從小生活在一個大雜院里，里面什么人都有，全都是底層人民，他說他的童年是聽最低俗的謾罵聲長大的，你能想象的到，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成長環境吧，可有半點文化基因可言？”

“這確實沒有?！?

“還有我們偉大的***，毛爺爺，他的父母可都是貨真價實的文盲啊，可就是在這樣的家庭，***不還是成為了一個詩人嗎。與***類似的還有朱元璋。朱元璋是個農民出身的皇帝，父母和家庭自然談不上有什么文化基因，朱元璋本人也沒上過幾年學。人們提起他，往往也會覺得他是個‘沒文化、大字不識幾個’的皇帝，但其實這是對朱元璋的一個很大誤解。朱元璋是農民出身不假，沒上過幾年學也不假?？蛇@個人卻憑借自身的努力改變了現狀，改變了自己。他自二十五歲從軍之后，便很有意識地開始學習文化知識，見到有文化的人，就求教問字，見到字寫得好的文書，就照樣子練習書寫。他當了元帥以后，聘請著名儒士十三人，替他講解經書、歷史。此后，他還親自著手建立郡學，請學者當學正、訓導，任命金華人葉儀、宋濂為五經師，范祖幹為諮議。最終，朱元璋通過多年的刻苦學習，努力求知，等到做了皇帝以后，已經從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人，變成了一個可以寫通俗文章的人。而且朱元璋的文章簡練、明達、豪放、風韻。很多大臣死了，都是他親寫祭文。桂彥良出做晉王傅，他撰文送行。宋訥讀書時烤火不小心燒了衣服和肋部皮膚，他作文勸誡。張九韶告老還鄉，他又作文送行。另外，他還親自撰寫了鳳陽皇陵碑，通篇用韻，寫得聲情并茂。他還能寫駢體文，儼然一個四六作家。那么哥哥你說，朱元璋二十五歲才開始努力學習文化知識，他的啟蒙是比你早還是比你晚呢？我剛才舉的這三個人的例子，他們的家庭出生和條件和哥哥相比，都要差得多吧，可他們最終還是成為了高級文化人士啊。那么我舉的這些例子能不能反駁哥哥說的呢？”

“他們果真如妹妹所說，那就真的很有說服力啊。”郭文諾陷入了沉思。

“那哥哥對將來能寫一本書，是不是恢復了信心呢？”

“嗯，聽了妹妹說的，的確又有了信心?！?

談話時，兩人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校園的最西面。這時，晚自習的預備鈴打響了，于是兩人立即結束了談話，快步朝教學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