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遇，總會有一個人先主動，而相遇，又總是從陌生開始。

“我有故事，你有酒嗎？”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站在年幼的洛依面前，慈眉目善。

傻傻的洛依沒有一絲戒心，將懷中給姥爺打的酒遞給了這個陌生的老人，聽了一個聽不懂的故事。

洛依說不清當時是什么感覺，只覺得那老頭很親切，親切的就像是自己的親人，雖然自己從未沒見過他。

他總是出現在家人看不見自己的時候，一個拐角，一條小道，又或者是一根電線樁子后面，凡是能擋住家人視線的地方，就算是一秒鐘，他都能及時出現在自己身邊。

等自己重回家人視線的時候，自己懷里就會出現一堆解釋不清的糖果和玩具。

自己什么時候開始說謊的呢，也許就是自己口中的那個爺爺逐漸多起來的時候，而最終的結果，卻是自己被家人帶到道觀和寺廟里驅鬼的時候吧。

隨著年齡的增長，洛依學會了一個字——鬼。

即便學會了這個字，卻從來沒感受到另外兩個字的意思——害怕。

洛依知道，他不是鬼，因為鬼是沒有影子，也沒有溫度的，最重要的是，別人都能看到他，而他只是刻意不讓自己的家人知道他的存在罷了。

洛依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就那么親近他，不管如何，他在自己心中，已經慢慢變成了自己的保護神。

小時候，河邊的落水，樹上的摔落，野狗們的攔截，還有人販子出現的時候，他都能第一個出現在自己身邊，一次次的讓自己化險為夷。

他很老，老的背脊已經開始佝僂，但是他依舊挺直著腰板，他很老，雙手滿是皺褶，但依舊蒼勁有力，他很老，老的走路已經需要拐杖的幫助，但是在自己遇到危險的時候總是健步如飛。

他的臉上是一條條的溝壑，被風霜侵蝕著，加深著，卻永遠微笑的給自己講著漸漸能聽懂又永遠聽不完的故事。

洛依也總是微笑的望著他那白發如雪，在風中凌亂的模樣，像是個仙風道骨的神仙，也總會將自己買好的酒遞過去，在故事的最后問道：“然后呢，他們怎么樣了？”

老人也會灌下最后一口酒，說著一成不變的結束語：“請聽下回分解。”

這時候，兩人都會相視一笑，結束了再老榕樹下這一天愉快的相處，臨走時，老人會拍拍自己一塵不染的白色長袍，變戲法一般的拿出洛依喜歡的零食和玩具，似乎他總能猜透自己的心，永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唯一的遺憾，只是洛依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年齡，而他也永遠不說，總是神神秘秘的回答：“等你長大了，我就會告訴你了。”

只是，這長大究竟以多大為界限，老人從來就沒有說過，而洛依只能抗議的給他取了一個外號——陸老頭，因為他的故事里總有一個叫陸亭的男人。

女大十八變，洛依也出落得亭亭玉立，隨著年齡的增長，洛依也逐漸對陸老頭那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失去了興趣，因為自己有了所有人年輕時都有的情竇初開。

愛情，像是一杯上癮的美酒，醉時，讓人失去理智，醒時，念念不忘不能自拔。

“依依，你爺爺來接你了。”放學后的閨蜜小玲打趣的撞了一下洛依。

其實不用小玲提醒，洛依早就遠遠的發現了這個滿頭白發的老人，他的銀發是那樣的讓人引目，只是不知何時，洛依已經慢慢厭倦起了這個一直跟在自己身邊，陰魂不散的陸老頭。

洛依不再像以前那般對陸老頭投去微笑，粘著不放，平靜的臉上，就像是對待一個陌生人一般的從他身邊擦身而過，留下一句：“你以后別來接我了。”

陸老頭依舊微笑著，遠遠跟在洛依的身后，杵著拐杖邁著蒼老的步伐，每一步都顯得那么沉重，每一步都讓他更加蹣跚，老了，陸老頭越加的老了，也越加的力不從心。

“洛依。”一個年輕的身影從陸老頭身后傳來。

洛依和陸老頭轉頭望著聲音的源頭，疾如風的身影還沒等陸老頭看個清楚，已經從眼前消失，那身影帶來的強風讓陸老頭蒼老的身體不堪的搖曳著，如風中殘燭。

洛依自然看見了陸老頭那踉蹌不穩的腳步，還有努力站穩后杵著拐杖微微發抖的身軀，不過洛依擔憂的眼神很快便從他身上消失，最終落目在自己身旁年輕人的臉上。

“洛依，我們一起走吧。”年輕人燦爛的笑容，像是初生的太陽一般暖著洛依的心，小玲此刻很有眼力的嬉笑一聲率先跑開了。

洛依羞澀的低下頭，聲若蚊蠅的嗯了一聲后，踩著碎步和年輕人在一個頻率上走著，走得遠了，洛依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只看見遠遠的有一個白色的人影正蹣跚的跟在后面，越落越遠，最后消失在人海之中。

也許洛依永遠也不知道那天有一個老人在寒風中擦著眼淚，最后哭的像一個孩童。

在那之后的一個月里，洛依再也沒有見過陸老頭，沒有了想吃的零食，也沒有了陸老頭那講不完的故事。

洛依拿著酒，站在空蕩蕩的老榕樹下，惝恍若失，開始后悔自己說那天說的話。

良久，洛依將酒輕輕放在陸老頭經常坐的地方后，嘆息著離去。

冬去春來，轉眼夏至，洛依走出考場，頓感全身輕松，長久以來學習的壓力終于在高考最后的鈴聲中釋放出來，那心中壓抑已久的濁氣終于在興奮的尖叫聲中化為烏有。

“洛依，明晚的同學聚會不要忘了啊。”男孩追上洛依歡喜的笑著。

如同所有人高考后的狂歡，誰也不會缺席，那是花季般歲月里最好的回憶，也是眾多人初次的分離，再見卻不知是何年何月。

郊外的一個廢棄的倉庫里，一群年輕人在相互的追逐著，嬉鬧著，釋放著屬于他們的青春和活力。

“洛依，你準備去報哪所大學？”男孩坐在洛依身邊，遞過去一瓶水。

“還不知道。”洛依望著男孩的臉龐，紅著臉低下頭，小聲的問道：“你呢？”

“也許，我要出國了。”男孩弱弱的回著，似乎有些疲憊的躺下，將臉轉到一旁，不想被洛依看見。

洛依楞了很久，埋下頭，沉沉的說著：“不錯。”

許久，兩個人如同定格一般，一個看著腳下的野草，一個望著天邊漸漸落下的斜陽，沒有任何的交流，沉默的讓空氣更加沉悶。

“我們還有假期啊，還能見面的，不是嗎？”男孩突然坐起來，看著洛依。

洛依紅著眼睛，帶著抽泣的鼻音微微的笑了一下：“是啊，還能見面。”

“走吧，他們已經點起火了，我們的晚會開始了。”男孩遞過紙，將洛依拉了起來。

猛烈的火堆在倉庫里燃燒著，火光照透了每個角落，印在每個人的臉上，紅的如同驕陽。

火熱干燥的倉庫里，空氣變得稀薄，令人窒息，眾人前半夜里無盡的釋放著活力，終于再后半夜里沉沉睡去，橫七八豎。

安靜的倉庫里，只有不甘寂寞的火堆還在釋放著自己的活力，同無孔不入的風共舞著，火星在風中變成了精靈，游蕩在各個角落，找尋著干草和枯木這兩個伙伴。

濃濃的黑煙中，不知先驚醒了誰，只聽見一聲驚吼：“失火啦。”

隨后便是連串的驚呼，叫聲，哭聲，在看不見的對方的黑煙中混為一團，亂哄哄的人群變成了無頭蒼蠅，驚慌失措的四處亂撞，找尋著看不見的出口。

有人被叫尖叫聲驚醒，有人被別人踩醒，但是也有人早就在睡夢中被黑煙嗆暈窒息過去，洛依很不幸的就是其中一員。

男孩在跌跌撞撞中摸索著洛依，卻被身后的人越推越遠，小玲在哭喊著洛依的名字，但是聲音卻被嘈雜的人海聲淹沒。

逃出來人的是驚魂未定，回過神來的人卻后怕的抱頭痛哭，少數的人沖了進去，卻又很快的折返回來，帶著寥寥幾個昏迷過去的幸運兒，黑煙早已被染紅，成了一片火海，誰也靠不近半步。

“救火，救人啊。”男孩將一瓶瓶的飲料，礦泉水潑入大火中，卻讓大火更加的憤怒，暴躁。

終于，驚魂未定的，回過神來的，哭泣的，開始爭相救火，沒了飲料，就拿著空瓶子，和一切能裝水工具的去遠處的河邊裝水，沒有裝水工具的則到處找尋樹枝打火。

只是，眾人也只能止步于救火，誰也不敢再提救人兩字，大火早已覆蓋了整個倉庫，像是一個巨大的火龍，讓人望而卻步。

倉庫在轟隆聲中徹底倒塌，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堆，期盼許久的消防車終于拉著刺耳的警鳴，伴著晨曦一起出現在眾人的視野里。

一群學生早就沒了畢業后狂歡的聲音，有的只是沉默與哭泣，誰都明白，那些曾經的同學再也走不出來了，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

火漸漸熄滅，消防員清理著廢墟，誰也不敢上前幫忙，也許是怕看見那些已無法辨認的面孔。

此刻，活著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天終于大亮，焦土另一面遠處的草叢中，慢慢走出幾個人影，渾身漆黑的看不清面孔。

所有人都靜了，望著那幾個突兀出現的人影，沒人敢打破這個平靜，生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場幻境，生怕自己打破了這個看到希望的幻境。

最終還是小玲含著淚，慢慢露出微笑，向前跑去，大聲哭喊著：“洛依。”

一臉漆黑的洛依，迎著初生的太陽，瞇著眼睛，緩緩抬起手臂擋住刺眼的陽光，微笑著，哭泣著，也迷惘著。

那抬起的手中，有一塊邊緣燒焦的白色破布在微風中搖擺著，比陽光還刺眼，也更加炙熱。

被哭泣的小玲死死抱住的洛依，轉過頭看著身后的遠處，一個老人正杵著拐杖，一步步的遠去，白袍已經沒了原有的顏色，變得殘破不堪，那一頭銀發，也消失不見，變得焦黑，風吹過時，如同深秋的樹葉一般，一片片剝落，消失在天地間。

老人最終在洛依茫然而陌生的眼神中消失，只是那身影是如此的落寞，落寞的讓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