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答應我一件事嗎?”洛依問著。
“你說。”
“這場戰爭后,你就不要當兵了好嗎,不管做什么都行,就算我求求你了。”洛依懇求的寫著。
我也想?陸亭下意識的寫下這三個字,又很快的劃掉,心中猛然一痛,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重新寫著:“我不怕死。”
洛依愣神的看著面前的相片,嘴中苦澀,手中的筆在紙上來來回回,卻寫不出一個能辨識完整的字體。
“可我,不想讓你死。”
這幾個字,卻如天書一般,扭扭曲曲,像是一只毫無目扭動著身軀的蚯蚓。
人始終都會死的,對于死亡,人類是天生就帶著恐懼的,就算陸亭如何掩飾,如何的大無畏,那來自心底的恐懼依舊讓自己不安。
也許,這份不安的情緒,更多的事來自另外一個因素,一個陸亭不愿意告訴洛依的因素。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陸亭心中有很多問題,他需要知道答案,但他現在只想要一個答案。
洛依沒有回話,陸亭似乎知道她在等自己問,很快就寫下道:“你為什么要保護我,從小到大,只是為了不讓我死嗎?”
洛依的回復只有三個字,鏗鏘有力,“因為,我愛你。”
陸亭摸著突然疼痛的心口,微酸的鼻子,讓眼淚直流,也許,這就是情愫吧,從未相見,卻早已情根深種。
我愛你,這三個字,卻若千鈞巨石一般壓在洛依的胸口上。
因為我愛你啊,所以我寧愿為你去死,洛依對著陸亭的照片大聲的吼著,一口淤血猛然噴出,落在筆記本上,若點點梅花。
部隊到達了LY,陸亭再也沒等到洛依的回復,唯一出現再筆記本上的是朵朵如血般的梅花。
陸亭心中很不安,那種來自心底的不安,說不清方向,只是不安的心臟下,在陣陣刺痛。
戰爭很殘酷,殘酷的讓陸亭連槍都端不穩,曾經陸亭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了,能夠勝任作為一名戰士該有的素質。
可是,已經見慣了生死的自己,還是忍不住打顫,一槍未發,卻間接害死了排長。
陸亭怎么也忘不了排長最后那死不瞑目的棕色瞳孔,“帶著他們,繼續沖。”
沒有國家大義的豪言壯語,只有一種視死如歸,看淡一切的平靜。
那一天陸亭什么都記不得了,只知道自己一直在跑,但是這跑已經不再是逃跑了。
槍聲、炮聲、嘶吼聲,全部都混雜再一起,排長的血,自己的血,日軍的血,全部潑灑在血紅的軍裝上。
人就像一顆顆倒地的大樹,變成木柴一般的殘肢斷臂,任其在炮火燃燒,所有人心中只有一個‘沖’字刺激著大腦,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如今的臨河如同不久前的長江之畔,鮮血染紅了整個河道,死尸在水中沉浮,飄往未知的地域。
他們跑過了臨河,跑過了LY,跑到了費縣,還沒來得及喘氣,又跑回了LY增援。
陸亭不知道自己打死了幾個鬼子,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在滴血,因為自己感覺不到疼痛,滿是血污的身上根本不知道傷口在哪里。
陸亭只知道自己從副排長當到了排長,排長又當到了副連長,最后又當到了連長。
陸亭也不知道陳長柱是死了還是跑丟了,就這樣稀里糊涂的當了沒剩幾個人的連長。
最后,在LY休整的時候,才知道陳長柱真正的死了,被大炮轟得稀爛,連渣都不剩,最終只找到了他的一副上尉領章。
4月21日,部隊還是撤離了LY。
陸亭也再撤離的前一天被炮彈擊中,負傷昏厥過去。
等陸亭醒過來時,已經和部隊失去了聯系,LY也迎來了日軍的報復,開始了一場新的屠殺。
LY城在戰爭開始的期間,已經被日軍轟炸過無數次,早已殘破不堪,等到了日軍進城后,更是十室九空,草木皆枯,千戶人家連同雞犬一概不留,慘不忍睹。
陸亭同南關美國醫院的傷員,在老鄉的幫助下連夜轉移,但是更多重傷員卻只能被拋棄。
陸亭開始了自己最不愿意的事情,跑。
這是一場沒有目的的跑,落荒而逃的跑。
陸亭以為自己參軍了,就不會跑了,就算是跑,也要死在沖鋒的路上。
陸亭想要這樣的死法,可惜,終究還是和那群傷兵一樣,舔著慷慨就義的鮮血,卻沒了赴死的決心,最終四散而逃,茍延殘喘。
陸亭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選擇往南方跑,也許,有些東西早已經命中注定。
銀杏市,似乎名不副實,破爛的街道上,也就寥寥幾株傷痕累累的銀杏樹。
這座江南的小城,如同所有戰爭中的城市一般,已經毫無生氣,破敗的街道,蕭瑟的集市,面如死灰的路人。
戰爭帶來了不可磨滅的痛楚,就算這滿目瘡痍的城市,也依舊有著它的脊梁骨。
那遠處的屹立的鐘樓,依舊敲響著它沉悶的聲音,警示著國人。
那是銀杏私立大學,雖然大門早已崩塌,但那‘誠真勤仁’四個字的校訓依舊牢牢樹立在教學樓的墻上。
“陸亭?”陸亭正在發神時,卻被教學樓上的一個人喊住。
“明云?”
意外的驚喜,莫名的熟悉,曾經那意氣風發的同窗,卻在這破敗的城市再一次見面。
當初分別時的那個桀驁又瘦弱的同窗,依舊還是那么的瘦弱,還是那么的伶牙俐齒,“我以為你死了。”
“和死也沒什么兩樣了。”陸亭一身破爛的像個乞丐,帶著自嘲。
“敢不敢打鬼子。”明云給陸亭遞過去一把破舊的步槍。
陸亭搖頭笑了笑:“這有鬼子嗎?”
明云輕哼一聲:“就快來了。”
陸亭順著他的眼光看向遠處就要落下的太陽,余暉拋灑在寧靜無人的小城中,像個死城。
教學樓三層的房頂已經被炸沒了,陸亭依靠著殘垣斷壁,看著周圍的二三十人,有和自己一樣當兵的,有城中的市民,有逃難來的難民,有學校的學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們的眼神都很堅定,也很平靜,像一灘死水,但卻映射著霞光。
“都不怕死嗎?”陸亭環顧著眾人。
“該死的和不該死的都死了,留下的都是不怕死的。”有個老兵打趣著。
陸亭笑了笑,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副領章,那是陳長柱唯一留下的東西。
明云看著陸亭手中的領章,驚叫道:“軍官?”
驚叫后便滿意的看著陸亭點頭,隨后向后面的一個女學生道:“同學,會針線不?”
那女學生仰起頭道:“哪個女子不會針線的?不過,蕭老師,你問這干嘛?”
明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去,把上次我們撿到的那個軍裝拿來。”
眾人不解的看著明云,等到女學生回來時,才終于明白了明云的意思。
明云接過女學生拿來的將校呢子暗綠色軍裝,想也沒想的就將軍裝上的少將領章扯掉,又奪過陸亭手中的上尉領章,示意女學生將這個領章縫上去。
這時,明云才開口道:“就算死,也要死出中國軍人的氣節。”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只見陸亭臉色潮紅,再夕陽的余暉下更是紅得透亮。
明云并沒注意到陸亭臉上的神色,只是催促他去洗漱。
等到陸亭洗漱完畢,穿上嶄新的軍服后,更是英姿颯爽,威風凜凜,明云歡快的拍手叫好,眼珠一轉,卻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個相機,讓陸亭站好后,就咔嚓的按下了快門。
1938年9月。
銀杏大學破敗的教學樓三樓上,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中國人,望著落入黑暗中的太陽,漸漸的消失在黑夜中。
陸亭將筆記本翻到后面幾頁,在密密麻麻的對話下,寫下了一句話:“我答應你。”
然后陸亭在筆記本前面對洛依寫下了最后一句話:“能給我講講我們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