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達(dá)下關(guān)碼頭時，已是深夜。

此刻的場景才讓陸亭感到深深的震撼，碼頭上擠滿著黑壓壓的人群，像是一只只螞蟻，弱小而無助，他們哭喊著，叫罵著，那些潰敗的士兵為了登上一艘船，不惜開槍殺死自己的同胞，又被別的士兵殺死，最后人和船一起被江水吞沒。

那些沒有搶到船的人，就搶奪別人的木板，在水里扭打成一團(tuán)，還有更多什么也沒有的百姓，就只能毅然的跳下冰冷的江水，想要憑著求生的欲望游過江去。

可是有那么簡單嗎，日軍的飛機(jī)視若無物的低空飛行，像收割稻草一樣簡單的收割著江面還有岸邊的軍民，就算他們僥幸的躲過了日軍的飛機(jī)，但是他們也躲不過這嚴(yán)寒之中的江面，他們就算不被凍死也會被翻滾的江水吞沒而溺死。

慘案再不停的發(fā)生著，那些為了活命，本來還一致對外，同仇敵愾的軍民，此刻已經(jīng)變成了嗜血的野獸，雙方如同仇家一般。

陸亭已經(jīng)哆嗦得連筆也拿不穩(wěn)了，含著淚在本子上描述著這幅地獄般的畫卷：“人人爭渡，任意鳴槍，因載重過多，船至江中，沉沒者有之，因爭奪船只，互相開槍斃傷者有之，將船擊毀者亦有之。如煉獄一般，人已不再是人，形同野獸?！弊舟E扭曲的就像一個才學(xué)會寫字的孩童。

蕭山令望著江邊，怒目圓瞪，似要蹦出一般，嘶啞的怒吼著：“船呢？”

一個憲兵隊長，急忙敬禮道：“司令，給您準(zhǔn)備的船在那邊，我這就給你劃過來?！?

蕭山令狠狠的一耳光扇了過去：“狗日的，誰說老子要船，老子說了要走嗎，老子是問你那兩三百艘辛苦征集來的民船呢?！?

憲兵隊長捂著臉，欲哭無淚的說道：“船？劃過江岸就沒有再劃回來了?！贝丝蹋瑸榱俗约夯蠲?，誰還想得起別人的命呢。

蕭山令的拳峰捏的緊緊的，白森森的如同骨頭一般，遠(yuǎn)處的槍聲越來越近，是日本人的槍聲，已經(jīng)快到江防了，整個南京最后的一道防線。

蕭山令擔(dān)憂的望了一眼江防，又看看岸邊層層疊疊的人影，無力感涌上心頭，讓自己有些眩暈，“把船劃過來，讓婦孺先上船，你親自劃，劃過去，最后必須給老子劃回來?！?

憲兵隊長狠狠的立正答道：“是，一定劃回來。”

蕭山令對著陸亭道：“陸記者，你就和這趟船一起走吧，保重。”說完，蕭山令便帶著自己的憲兵隊前往江防，準(zhǔn)備對即將到來的日軍進(jìn)行阻擊，為那些渡江的軍民贏得最后的一點時間。

“陸記者，快上船。”憲兵隊長急忙招手示意。

陸亭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失魂丟魄的婦孺，含笑著搖頭：“狗娃，你去。”

“我不去?！惫吠抟闳坏膿u著頭。

“叫你去你就去。”陸亭板著臉道。

“你又不是我排長，我憑什么聽你的。”

“你他娘的，別說你排長了，就是你們連長見到我還不得恭恭敬敬的叫一聲陸記者，你還反了不成？”

“說不去，就不去，我要跟你打鬼子去，我要給全連的弟兄報仇?！?

“誰說老子要去打鬼子?！?

“別以為我年紀(jì)小就好糊弄我?！惫吠廾艘话褱I，故作堅強(qiáng)。

那憲兵隊長無奈的搖搖頭道：“陸記者，要不你們先討論一下，現(xiàn)在我們可是在和時間搶命哩?！?

陸亭看著狗娃長嘆一聲，對憲兵隊長歉意道：“哎，實在對不住?！?

“等一下?！眲傄D(zhuǎn)身的陸亭忽然叫住準(zhǔn)備離開的船只，看了看這一船婦孺，一個學(xué)生打扮的女孩引起了自己的注意。

“同學(xué)，麻煩你將這個收好?！标懲膽阎腥〕鋈緦憹M筆記的本子和四個用完的膠卷底片，鄭重的交到這個女學(xué)生手中。

“我是隨軍記者，這是我在南京的所見所聞，請你一定要帶出去，交給任何一個你看見的報社，你就說是一個叫陸亭的人給你的?！?

“陸亭？你就是那個參加過一二九抗日救亡運(yùn)動，用生命拍攝七七事變，平津保衛(wèi)戰(zhàn)，淞滬會戰(zhàn)的戰(zhàn)地記者陸亭？”女同學(xué)興奮的握住陸亭的手。

還沒等陸亭想明白這個陸亭是不是自己的時候，狗娃卻挺著胸道：“對，就是他，我是他的警衛(wèi)員，林狗娃。”

那女同學(xué)的身影遠(yuǎn)去后，陸亭才自言自語道：“我有那么出名么？”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再問狗娃。

狗娃摸摸光禿禿的腦袋道：“我也不知道，但是聽那女娃娃叫了你一長串的名號后，我就覺得你很有名，很威風(fēng)?！?

什么鬼邏輯，陸亭噗呲一笑：“還有啊，我又不是什么將軍，哪來的警衛(wèi)員，不要瞎說?！?

“是?！惫吠薇持茸约喊涣硕嗌俚牟綐?，看著很搞笑，也很心酸。

“走吧，既然你不想走，那就跟我打鬼子去?！标懲]揮手，往江防走去。

我的保護(hù)神，你一定會保護(hù)我的對吧，陸亭摸著懷中溫?zé)岬墓P記本，看著漆黑的天空。

“蕭司令，給我一把槍吧。”陸亭站在正指揮憲兵隊布防的蕭山令身后。

蕭山令詫異的看著去而復(fù)返的陸亭，很快恢復(fù)平靜，露出釋然的微笑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

蕭山令從槍套中取出一把槍身烤藍(lán)，色澤幽幽的手槍，陸亭跟隨軍隊幾年，也對槍械也有所認(rèn)識，勃朗寧M1900式手槍，也就是民間常稱的槍牌擼子，是一把好槍。

蕭山令撫摸著槍身，有些不舍的交到陸亭手中：“從今天開始它就是你的了?！彪S著槍牌擼子一起放入陸亭手中的還有兩個壓好子彈的彈夾。

13日拂曉，日軍大軍到達(dá)下關(guān)江防，發(fā)起總攻，與此同時，烏龍山失陷，日軍艦艇通過封鎖線到達(dá)下關(guān)江面，此時，還未渡江的軍民已被完全包圍，無路可逃。

江面漂浮的死尸和正在江面掙扎的活人，再下一刻已經(jīng)成為了日軍炮艇的活靶，殘肢和鮮血在江面渲染著無助而刺眼的畫卷，形同地獄。

江防上的蕭山令將拳頭狠狠砸在防線的土包上，雙眼含淚，血紅的看不見瞳孔。

“誰還有子彈？”

“我沒了?！?

“我也沒了?！?

“手榴彈呢？”

回答的只有沉默，此刻憲兵隊早已彈盡糧絕，蕭山令丟下手中的步槍，抽出身邊的大刀振臂高呼：“將士們，殺身成仁，今日是也?！?

“奶奶的，殺?！?

“殺啊，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賺啊?！?

“今日這百十斤肉不要了。”

“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還繼續(xù)殺鬼子，哈哈，殺啊。”

陸亭咬著牙將最后一個彈夾壓回槍膛內(nèi)，隨手兩槍打死一個鬼子，此刻的陸亭早已沒了開第一槍時的恐懼和嘔吐感，眼中只有深深的仇恨，也不用刻意去瞄準(zhǔn)，就算自己的槍法再臭，面對那黑壓壓的日軍，閉著眼也能打死兩個了。

看著此刻還在爭相渡江，被日軍炮火無情的射殺的軍民，陸亭更是對著他們憤怒的吼罵著：“你們這群孬種，沒卵蛋的軍人，你們不配當(dāng)軍人這兩個字，是爺們就要死在沖鋒的路上，不是拿著槍，拿著刀在逃跑的路上被日本人從背后打死，炸死?！?

不知是不是錯覺，陸亭忽然覺得吵鬧的江邊立刻安靜下來，連同日本人的炮火也安靜了，只見那些爭相渡江的將士們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愧疚的臉上漸漸騰起了血色的紅暈。

也不知道是誰打破了這份沉靜，“驢日的，老子西北軍的大刀也是你能碰的。”那西北軍的大漢推開身邊搶奪自己的大刀的人，當(dāng)那大漢拿起自己的大刀時，那長城上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的西北軍又回來了，帶著濃濃的殺氣，蔑視一切的霸氣又重燃起來，大漢頭狠狠一回，甩了個漂亮的刀花，就提著大刀就向江防沖去。

“操你媽逼，老子不跑啦，從東北跑到南京，跑夠啦，孩子他娘，我來找你們娘倆啦?！蹦菛|北軍撿起地上的步槍義便無反顧的奔向江防。

“你個龜兒子，那是老子的槍?！贝ㄜ姂嵟牧R著，卻又撿起另一把無主的槍，跟在東北軍身后沖向江防。

一個杵著拐杖的傷兵看了看身旁，艱難的拿起一把步槍，拉了拉槍栓，看見沒有子彈后就丟到一旁，撿起來一把刺刀，可是已經(jīng)鈍了，又只好丟下，找了許久，終于在泥潭里摸到一顆手榴彈，傷兵小心翼翼的將其插進(jìn)腰帶，一瘸一拐的向江防走去。

一個少尉軍官，重新扣好自己的軍紀(jì)扣，整理著骯臟又褶皺的軍裝，最后取出自己的手槍，揮舞的喊道：“只有戰(zhàn)死的中央軍，沒有逃跑的中央軍，弟兄們，有膽的就跟我沖啊，殺回南京城，奪回南京，殺啊?！?

此刻，越來越多的將士停下，轉(zhuǎn)身，拿起槍、拿起刀、拿起木板棍棒，不論是西北軍、東北軍、川軍、中央軍還是平民，只要是有血性的男兒都義無反顧的沖回江灘，涌入江防。

陸亭含著淚，笑著，站立的如同標(biāo)桿，將一面滿是污垢的青天白日旗牢牢的樹立在手中，大聲高唱著：

“風(fēng)云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

金戈鐵馬，百戰(zhàn)沙場，安內(nèi)攘外作先鋒。

縱橫掃蕩，復(fù)興中華，所向無敵，立大功。

旌旗耀，金鼓響，龍騰虎躍軍威壯，忠誠精實風(fēng)紀(jì)揚(yáng)。

機(jī)動攻勢，勇敢沉著，奇襲主動智謀廣。

肝膽相照，團(tuán)結(jié)自強(qiáng)，殲滅敵寇，凱歌唱?！?

一聲接著一聲，越來越響亮，震動著山河，穿透了云霄。

“殺！”

“殺！！”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