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命嗎？』

這句話，至今還回響在他的耳邊。

即使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去回答的。

不過，他還記得當時是個雪夜，那個女人立在搖光臺之上，她極為瘦削，身著一襲無垢的白色長袍，看起來像是一只脆弱的白蝴蝶，似乎下一刻便要在這漫天風雪之中振翅而飛。

但是她的目光卻是極亮的，她的雙瞳如同那天穹之下奪目的明星一般，清清楚楚地告訴著旁人，在她這瘦弱的軀體里蟄伏著一頭猛獸，任何人都不可以小覷她一絲一毫。

她一頭如瀑的黑色長發散落著，正與風雪糾纏不休。

正如這個女子的一生，都是在與整個世界不停地戰斗。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所以被命運所懲罰了？』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那雪花剛剛抵達她的指尖，便變為了晶瑩的水滴，猶如一滴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滑落。

『殿下……』

他不知道該如何接這一句話，但是那女子仿佛也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是的，她又怎么會在意他的回答呢？

『不要叫我殿下。』

女子嘆了一口氣。

『我說過，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千……千櫟……』

他壓低了聲音，默默念出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我一點兒都不后悔。』

她一字一頓，不知道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哪怕失去了所愛的一切，哪怕承擔了所有的苦痛。』

『我從未后悔，因為我建立起了這無憂王朝。』

『傾我所有，我終于實現了自己對于天下蒼生的諾言！』

似是想到什么開心的事情，她美麗而又憔悴的臉頰上露出一絲微笑。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讓人心生愉悅。

這個女子仿佛九天之上的神明，讓他誠心誠意地折服于她的腳下，甘心作為她最堅定的后盾，哪怕這個女子從未回頭看他一眼。

『只要天下不再紛爭四起，百姓不再流離失所，我所付出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對嗎？』

她回頭看向他，她的目光依舊明亮灼人，她的臉上竟然難得地浮現出一絲柔弱的神情。

『千櫟……』

他不再克制自己與她保持距離，而是大步走到她的身邊，把自己身上的狐皮白裘解下來包在她單薄的身軀之外。

卻不曾料到，竟被她反手抓住自己的手腕，雖然她的手十分無力并且在狠狠顫抖著。

晶瑩的液體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不是雪花。因為那是十分滾燙的觸覺，是她的淚水。

她竟然哭了。

『我不甘心，肆。』她閉上了眼，語氣愈加的輕，身體甚至無力地靠在了他的懷里。

『天冷，我們先回殿內。』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哪怕之前被信任之人背叛出賣，哪怕之前落入敵手受盡凌辱，哪怕之前差點死于戰場之上，她也從未露出過這樣的姿態。

這樣的她令他的心，無比地忐忑不安。

『不要……溫暖會讓我再次昏睡的。』她抬頭看著他，然后搖頭拒絕，我害怕……

沉默良久——

『肆，我要死了。』她低聲說了一句。

『不！』他最怕的那句話就這樣直接被她說出來。

他不要看著她死！

在感受到他的焦急之后，她竟然笑了起來。

『人會死的，你也會死的。』

他依舊笨拙，不知道該怎么接她的話，只能重復著那句不。

『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比我死的要晚很多很多年。』她的臉上帶著非常少見的嬌俏得意的神色。

『當時，你便不該救……』他想要說些什么，她卻抬起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唇瓣。

『都是命中注定……』她的語氣里透著一股疲憊。

那指尖的冰涼，通過他的嘴唇直接透入他的心底，他能猜到面前的這個女子要說什么。

她肯定是要把這個王朝交給他！

『你是不是猜到我要說什么了？』她瞇起眼睛。

他點了點頭。

『每次都這樣，真沒意思！』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竟然還嘟了嘟嘴巴。

『但是我還是要說，你不能拒絕我。』

『我……』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絕，他從未拒絕過她的任何要求。

『無憂王朝，我就交給你了。』她的語氣再次變得凝重，正如她每次運籌帷幄的時候。

『就按我們約好的來。』她閉上了眼，在他的懷里又滾了滾，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

他把她一把抱起來。『好，都聽你的。』

『好冷……』她在他的懷里低低說道。

他抱緊了懷里的女子。『我這就帶你回殿內。』

『要是你把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搞壞了……等再見面的時候……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她躺在他的懷里繼續說著。

『好好好，那么你要怎么不放過我呢？』

他抱著她往搖光臺下走，她很瘦弱，抱在懷里竟然輕得如同一片雪花，讓他有種下一秒她就會融化消失的錯覺。

『就讓你脫光了衣服，在搖光臺上跳鴿鴿舞。』她竟然又輕笑起來。

『好。』

『嗯，國師大人肯定會保護好自己的形象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他走得非常穩當，腳印從身后的搖光臺上蜿蜒而下。

『千櫟？』他感覺到懷中女子的氣息愈加微弱。

『嗯……我好困……累……』

『別睡……』

『我先……睡了……』

『千櫟？』

『千櫟？』

她向來不會聽他的話。她一直誰的話都不太聽，任著自己的性子胡來。

她一直都是如此。

『千櫟，你聽我說……』

『我，喜……』他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他知道有些話，還是不要說出來……才是最好的。

風雪越來越大，覆蓋了這天下所有的一切。

等他抱著懷中了無生息的女子回到殿內的時候，他的青絲也就此染上了風雪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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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

鐺——鐺——鐺——

肅穆的鐘聲回響于這冰冷的雪夜之中，空靈悠遠，仿佛從天際傳來，令人徒生出幾絲敬畏之心。

無憂寺門前——

許多看起來是普通百姓的人等候在這里，他們臉上都洋溢著歡樂，他們在翹首以待什么。

『國師大人馬上就要出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引來人群里一陣攢動。無數的信眾聚集過來，匍匐在寺門的臺階之下，沒有人敢抬頭。

剛才熱烈的人群突然寂靜下來，只能聽到鵝毛大的雪花落入地面的簌簌聲。

在寺門對面山路的拐角處，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乞丐正探著小腦袋往這邊看。

小乞丐身量瘦小，看起來只有幾歲大小。

他的臉上被厚厚的污垢覆蓋著，看不清長相，也辨不出性別。

雖然他衣衫單薄在寒風中哆嗦著，但是他的眼眸十分漂亮，燦若星辰，透露著一股勃發的生命力。

小乞丐看到烏壓壓的人群宛如雕塑一樣，毫無動靜。他也許是有些好奇，便逐漸接近人群。

他在跪拜的人群之間游走著，好奇地打量著他們，然后他抬頭看向寺門。

『小乞丐快跪下！國師大人馬上就要出來！』

『不要對國師大人失禮！』

人群里有好心人低聲提醒道。

與此同時，寺門發出沉重的吱呀聲，逐漸打開。

接著，有一個身影從寺門里走了出來。

人群發出一陣騷動，人們把身體埋得更低了。

而小乞丐卻動了，他慢慢地走向寺門，迎著那個從寺門里走出來的身影走過去。

『您是神仙嗎？』小乞丐走到那個身影面前，抬頭大聲地問道。

那身影在小乞丐面前是如此高大，從寺門中映出的光芒模糊了身影的臉龐，讓小乞丐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臉。

『您可以幫助我，讓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嗎？』

人群里發出一陣陣的抽氣聲，有人抬頭大喊——

『小乞丐，快讓開，不要對國師大人不敬！』

但是令人驚訝的是，那個身影竟然蹲下了身體，小乞丐也終于看清楚了身影的模樣——

那是個好看的男人，對，小乞丐只能從自己單薄的話語里找到這個詞來形容他。

但是這個好看的男人卻又有些奇怪，小乞丐歪頭看了他半天才發覺他哪里不對：

明明滿頭銀絲宛如耋耄老者，但是臉頰卻只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模樣。

這個人真的是神仙啊！

小乞丐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然后撲到了男人的懷里！

『您真的是神仙吧！』

下面的人群更加沸騰，沒有人能忍受自己心中的神明，被這么一個邋遢的小乞丐近身。

可是那個男人只是微微一僵，接著便脫下了自己雪白的斗篷披在了小乞丐身上，幫這瘦弱的身體隔絕風雪的侵襲。

小乞丐過于瘦小，那斗篷直接將他罩住，還有一大半落在地上。

男人微微彎腰用力，將小乞丐抱到懷里。

『你叫什么？』這是他對小乞丐說出的第一句話，十分溫柔。

『我沒有名字……』小乞丐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他從有記憶起便不記得父母是誰，更別提自己的名字了。

『千櫟，這個名字你喜歡嗎？』

『喜歡！神仙大人！』小乞丐眼神發著熱切的光芒。

『我不是神仙，你可以叫我，肆。』男人溫柔一笑。

小乞丐看不懂這抹微笑背后的意味。

他只是覺得眼前的男人就算真的不是神仙，可是他也將成為了自己此生唯一的神明。

『最后一名候選人找到了。』神明說出了小乞丐不懂的話。

小乞丐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因為這一句話，便發生了他根本預料不到的奇妙變化。

至于是好是壞……這一切也許在冥冥之中，都是命中注定吧。

此日距離無憂王朝初建，恰逢一百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