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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破碎的音律
裹繞潔白浴巾的劉香活像一條肥嘟嘟的蠶蛹,她夸張地抖落粘在曲卷發梢的水珠,紋得跟兩條鐵絲一樣的彎眉下,瞪成三角形的眼睛,射出兩道帶有鄙視味道的不屑。
仰躺在寬大席夢思上的張勇衣冠楚楚,川字凝結的額頭,耷拉的左手,食指中指尖部勉強夾住的煙已燃入過濾綿,幾團衛生紙點綴的木地板上,一簇銀白色的煙灰,就像鹽堿地里冒起的硝花朵。他凝視著一張泛黃的老相片,相片上站擁一對情侶,男的是年輕帥氣的張勇,那個時候,他還是一名軍人,二十幾年一晃過去,軍裝上的帽徽、肩章、領花似乎還能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女的是一個身材苗條的瓜子臉,顯然不是眼前這個體型臃腫的大南瓜。
劉香一把扯過張勇手中的老相片,氣得哼一聲將毛巾砸在張勇的臉上,“好你個白眼狼,都入土大半截的人啦,還念念不忘這個小情人,瞧這狐貍精的樣,渾身上下噴放著騷,我讓你再看,再看!”老相片在劉香夸張的撕扯動作中,飄成漫天飛舞的雪片,這雪片全部灑落在張勇裂開的心口,化作針刺一樣的疼和冰凍一樣的冷。
張勇像一根彎成死角的彈簧,騰得彈到劉香的面前,甩手就是一記耳光。
劉香捂住火辣辣的臉蛋,發出一聲母狼喚子般的咆哮,“你敢打我,為一張相片你竟敢打我,我跟你拼了——”抓起化妝臺前的凳子扔向張勇,張勇敏捷的縮頭,凳子“嗖”地飛在大衣柜的玻璃上。
“啪”
張勇一把拽住劉香的頭發,通紅的眼珠子滲出幾縷血絲,劉香被扯得嗷嗷叫,她兇狠地揮起圓球一樣的拳頭,胡亂的捶打張勇的胸脯。
劉香拉長一聲慘叫,蹲跪下去。
“撿起來,撿起來,今天你要是不給我重拼回去,老子弄死你,快撿!”
劉香抖動的手艱難的在地板上抓捏,她絕沒有想到這個與自己共枕半生的男人,因為撕碎一張早就該撕碎的相片而大打出手,二十幾年的夫妻感情就像被凳子擊碎的玻璃,永遠不可能重回到從前的明亮,就像此刻撿到手里碎片,她沉默地撿著,涌出眼眶的淚水無聲滴打手臂、滴打地板、滴打恨不得吞入肚子里的片片破碎。
張勇松開劉香,麥捆子似的投入席夢思上,踢掉尖頭老板皮鞋,扯過“太空被”將自己平平的蒙蓋。房間里靜得只能聽到劉香的輕啜,她慢慢彎下腰撿起一只皮鞋,又走出兩步撿起另一只皮鞋,掀起浴巾的底角在鞋面上擦了幾下,然后將皮鞋輕輕擺放在床的右側頂角。
張勇平躺得像一具死尸,他緊閉著眼睛,卻知道外面的劉香剛才做了什么,二十幾年,不管他將鞋子脫到哪里,劉香都會找到并擦拭明亮后擺放在那兒,曾經某個時候,還算青春的劉香邊擦皮鞋邊笑著說,“男人要頂天立天,靠什么?就是上靠頭,下靠腳,所以鞋子襯托一個男人的品味,發型映射一個男人的高度。張勇用力掐了掐腮幫子,他不想回憶,回憶是一個美丑合作的死胎,有形有狀卻沒有生命,為什么要回憶呢?如果腦殼可以劈開,如果腦漿可以封控,他將毫不猶豫的停止思想,做一個沒有知覺的植物人。
化妝臺前,坐著已經穿好衣服的劉香,桌面上一堆碎片,她老實聽話的拼著、擺著,她好怕,難道是怕張勇那句“弄死你”?完全不是。對于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唯一怕得就是失去張勇,其實這張相片她早就知道,那個時候總覺得張勇重感情,已失去的都如此珍惜,那足足能放心的把自己交到他手中。那個時候,張勇總是千萬百計的隱藏這張相片,就像藏寶貝似的,生怕別人發現,還經常換地方,劉香半開玩笑地嘲諷,不就一張與老情人的合影嗎,多大的事呀,擺在咱們結婚照下面得了,哈哈,那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壓著你們了。那個時候,張勇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很內疚、很害羞的拒絕。對于這張老相片,最近幾年才引起劉香的注意,她永遠忘不了那個寂寞的黑夜,那聲壓抑的低吼,利刃一般直接捅入劉香的心窩,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不是痛,而是一種羞辱,一種有口不能說的悲傷。
脊背針刺一樣的難受,原本軟綿綿、暖乎乎的床,張勇感覺硬得發涼,腰際傳出陣陣鉆骨的酸脹,他忍不住翻了個身,又忍不住翻了個身,化妝臺一聲長長的嘆息,張勇偷偷探出頭,望見那個圓厚的背影,暗暗罵了句:他媽的。
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中,一杯溫熱的枸杞水呈到張勇的面前,劉香牽強的做出一絲微笑,“正好喝,喝了再接著睡。”張勇鼻子一酸,揮手擊在杯子上,“不喝不喝,你自己喝吧。”說完將被子拉過頭頂。
被子再次掀開,“勇,你最愛喝的枸杞水,來聽話,喝了再睡。”
“操!”張勇拉回被子,“你是我媽,婆婆媽媽真是煩死人,相片拼貼好沒有?”隔著被子,張勇不耐煩的說。
被子再次掀開,張勇用力坐起,剛準備罵,看到那張亂紋相接的相片送到他的面前。
“我努力了,只能拼成這個樣子。”劉香小聲說。
張勇瞪大眼睛,激動的捧過相片,重重地躺下去,用相片蓋住兩眶熱淚,竟發出一聲嚎叫,“為什么,你放不下?為什么,我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