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絕沒有想到，他又回到三點一線的日子，每天徘徊于辦公室、車間、女人的家。野性呢？自己的野性哪里去了？曾經的軍事訓練尖子，曾經的好男兒志在天下，曾經的理想報負，如今卻在這個屁大的廠子里深鎖，張勇覺得身體里的某段腸子被利刃閹掉了，還有那個公庭稱他經理，私室叫他兄弟的女人，如果那天沒有在火車站相遇，如今又該在哪里漂泊，人們都說性格決定命運，張勇認為環境才真正決定命運，且不說孟母三遷，拿自己來講吧，在部隊就是一個兵，在農村就是一個農民，在工廠就是一個工人，在監獄就是一個犯人，最終張勇推出一個理：人在什么環境就長成什么人。

“嗚——嗚——”幾聲尖利、悠長地警報突然拉響，張勇從座椅上彈起來，以部隊緊急集合的速度向車間沖去。

張勇沖進濃濃煙霧，看見幾個女工一只手捂著鼻子，一只手扯著燃燒地棉條，令他意外的是抽風機還在呼呼地吸氣，紡紗機還在轟隆隆地運轉。張勇罵了句他媽的，上前拉下電源總閘，利索地拔下滅火器保險銷，對準火苗“哧哧哧”一陣狂噴，白粉四起，女工紛紛閃到一邊遠遠的觀望。

兩瓶滅火器噴盡，火熄了。

四個女工低著頭站成一列，張勇在她們面前來回踱步。

“你們的組長呢？”

“我就是。”一個扎馬尾的女人小聲回答。

“你當的什么組長，一點安全常識都沒有嗎？你不知道起火時要先關掉抽風機，再停掉機器嗎？嗯？還有，墻上掛著的滅火器是干什么吃的？”

“那個滅火器我們從來沒有用過，不會用。”

“不會用，不會用，那還當什么狗屁組長。”

“經理，你兇什么兇，這能賴我嗎？說實話機器起火，我們沒有跑就不錯了，我問你為什么不去批評電工小孫，今天他都沒在車間，對了，他是劉主任的外甥，你們的關系戶，我就知道你不敢批評他，只會拿我們這些工人出氣。”

張勇一下被噎得講不出話，對于滅火器的使用，廠子從來沒有組織過訓練，不會使用屬于正常，情急之下她們做到沒有跑人，勇敢去撲火已經很不錯了，然而那個電工小孫，本該呆在車間執班，人卻不知躲藏在哪里，人家說的沒錯，這年頭誰敢去惹關系戶呀，都是街頭挑柿子——專撿軟得捏。

“經理，我知道他在哪里，你去東邊那幾間小屋子里找找吧。”一個短發小眼睛女孩說。

果然，張勇在一間狹窄得像狗窩的屋子里找到小孫，那孫子屁股下墊著一個紗錠，叼著煙依靠在墻角，全神貫注地玩著手機，張勇一把抓過手機。

小孫嚇得慌忙站起來，發現來者是張勇，臉面立即恢復正常的顏色，“把手機還我？”

“齊天大圣！？”

“嗯，我的網名，快把手機還給我，我剛說到點子上，快給我，別耽誤了我的好事。”小孫伸出手，眼睛射出兩道稱作無所謂或無畏的東西。

“親愛的，晚上我們去K歌好嗎？”張勇向上翻了翻聊天記錄，“哥哥怕誰？哥哥誰也不怕，放心，她們有事會叫我……”張勇徹底爆了，一把揪住小孫的耳朵，扯一條狗似的將他拖到辦公室。

“啊！放開我，放開我……”

“站好！”張勇大吼。

小孫揉搓著通紅的耳朵，嘴巴里叼叼嘰嘰，對于張勇的口令他沒有聽見。

“站好！”張勇再吼。

小孫非但不站好，反而踮起左腿不停的抖動，張勇想起一個詞：鳥兵。部隊常把那些要素質沒素質，要德行沒德行，卻成天牛逼烘烘的兵叫鳥兵，在鳥兵眼里思想工作都是婆婆媽媽，都是軟弱無能，所以對付鳥兵就得動粗，給他一頓削保征藥到病除。張勇氣憤地瞪著小孫，抬起的腳卻收住了。

“你被停職了！”

“停職，停我的職，你算老幾？你才來廠子幾天，別以為大家伙平時給你一個笑臉就是服你，實話告訴你吧，他們是怕得罪你，怕你扣他們的工資，再說我舅舅是這個廠子的元老，你要停我的職，先問問他同不同意！還有事嗎？沒事我可要走了！”

屋子忽然一暗，劉順火氣沖天的跑進來，小孫看見舅舅，大嘴一咧哇啦哭出聲來。

“他罵我，嗚嗚，他打我，嗚嗚……”手臂遮擋下，小孫露出一張鬼臉。

“張勇，欺負一個孩子算什么本事，嗯！別以為有廠長照著你就可以亂施威，告訴你，我劉順不是省油的燈——”

張勇一巴掌拍斷劉順，瞪大虎目，“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說就說，看你能吃了我，欺……嘰咕嗚嚕、嘰咕嗚嚕…………”劉順的嘴里像含著大棗，把原本牛氣十足的話說得很模糊。

張勇扭頭偷笑，真熊！兩個握緊的拳頭漸漸松開來。

“他是你的外甥？”

“嗯！”

“他被停職了，回家反省一個月，一個月后視情決定走還是留。”

“經理，不能說停職就停啊！你跟廠長商量沒有？”

“這事不用商量，我作主了！”

小孫的臉上掠過幾絲驚訝，用手扯了扯劉順。

“經理，他還小，不懂事，看在我的薄面上就饒他一回，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不行，他必須停職，這不是面子的事，回頭我會跟廠長匯報。”

“經理，這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別為了公而傷了私，就當我劉順欠你一個人情，以后會還你。”

“求他個屁，老子不干了！”小孫大吼一聲扭頭就走。

“勝子，你回來，給我回來！”劉順追到門口轉過身，“張勇，這個梁子咱們算結上了。你牛逼，走著瞧！”

張勇想了半天都想不通“走著瞧”意味著什么，對一個擅離職守的人做出停職的決定，難道還為過嗎？哪個單位會收留工作期間躲藏起來玩手機的人。不作為就得處理，如果因為有關系就對他不管不問，任其胡作非為，時間久了人心會散的，秩序為亂的。還好今天的火沒有燒大，要是燒壞了機器，燒死了人，那是要追究法律責任的，張勇不怕得罪人，更不怕什么打擊報復，只要他在廠子一天，就得對得起經理這個位子。

連長說：在位一分鐘，干好六十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