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厲的哭號聲,驚起了夜棲的梟鳥。一只只撲棱著翅子,發出沉郁的啼鳴。
鴇母這會兒,已奔出蒔花館,來在街上高聲嚷叫。一隊值夜的兵丁恰巧巡至附近,聽著了聲響,忙調頭轉伍,急匆匆地趕將過來。
來至蒔花館前,打頭那吏目見是一群娼流,不由得眉頭一皺。“大半夜的號什么?”
“官老爺啊”,鴇母一把拉住那吏目,“可了不得了……”
“松開!”那吏目胳膊一掙,將鴇母甩在一邊。“先跟你挑明白了,若是嫖客短你銀子,老子可是不管!”
“不是啊,”鴇母急得捶胸頓足,“死人了……有人被害了啊!”
“什么!?”兵丁們呼啦全亮出了家伙。“兇手拿住了沒?”
“還拿兇呢,”鴇母后怕道,“我們幾個還能活著,就算阿彌陀佛了。那害人的……是個女鬼啊!”
“胡扯!”那吏目一瞪眼,“哪會有嘛女鬼!?”
“真的真的!”見吏目不信,眾粉頭都急道,“我們都親眼瞧著了!那女鬼就飄在半懸空,一下子就把杜六爺給撲死了……”
“杜六爺?”吏目一怔,“哪個杜六爺?”
鴇母趕緊回道:“是杜奎紹杜六爺……”
“是他死了?這事兒倒不算小……”那吏目低語兩句,又沖鴇母一揮手,“走!里邊瞧瞧去!”
“哎,”鴇母慌不迭地轉過身,將一干兵丁,引入了蒔花館。
來在西跨院,眾粉頭便開始逡巡縮腳、畏葸不前。兵丁們哪里管這些?連推帶攘的,將她們統統趕入院中。
“弟兄們,把好了各路出口!”那吏目朝兵丁號令完,又一推鴇母。“趕緊的,人死在哪了?”
鴇母縱是害怕,也只得頭前領路。“就……就在那邊了……”
吏目聽罷,忙喚上幾個兵丁,同著鴇母快步上前。
轉過甬道,便是繡娘寢閨。值時,月色朦朧,星斗寥落,屋前景物依稀可辨。杜奎紹的死尸,如同一條死狗般,橫在那里。
眾人正欲上前,突然聽得老槐樹后,傳出陣陣抽泣。
“啊呀!”鴇母驚呼一聲,險些撲在地上。“那女鬼……那女鬼還沒走啊!”
兵丁們齊喝一聲,壯起膽子圍上前去。才待舉刀砍殺,樹后卻發出一聲嬌啼:“救命啊……別……別殺我!”
“繡娘?”鴇母辨出了聲音,慌跑去阻攔。“別傷著她!她是人不是鬼!”
聽得這句,眾兵丁都松了口氣,忙收了刀,將繡娘從樹后拎了出來。
“我的兒喲……你還活著哪?”鴇母趕緊上前去攙,“我真怕那鬼也把你害了啊……”
繡娘臉色慘白,渾身哆嗦不止,一頭扎進鴇母懷里,放聲大哭。“媽媽……我要嚇死了……”
那吏目一指繡娘,問鴇母道:“這女的是什么人?”
鴇母回道:“她叫繡娘,今晚上杜六爺點名要的……”
“是她陪的杜奎紹?”吏目神情一凜,轉朝繡娘道,“先別哭了,你見著害人的兇手沒?”
鴇母插嘴道:“害人的是女鬼……”
吏目哼了一聲,沒理會鴇母,只是向繡娘不住追問。
繡娘拭了拭眼淚,緩緩抬起頭,“回官爺話……我什么也沒見著……先前杜六爺要吃酒,我見房里沒了,便去廳上取。沒承想等取酒回來,卻遇到這般慘象……我嚇得腳軟,跌在樹下便動彈不得……你們過來時,我還當是來殺我的呢……”
說著,繡娘悲從中來,伏在鴇母身上,又低聲嗚咽。
見繡娘那憐楚模樣,吏目倒先信了幾分。又瞥見那槐樹下散落著壺盅酒具,心中越發的確鑿。
“看來這女子確不知情。”吏目一面思量,一面轉到死尸旁邊。
那尸身上并無傷創,衣衫也算完好。腦后的辮子散亂開來,毿毿地覆住了頭臉。
吏目用刀尖撥開亂發,不禁駭的倒退一步。只見杜奎紹兩目凸鼓,眼白里全是血色。鼻頭塌斜,嘴巴大張,滿臉橫肉全打著擰,扭曲得都沒了人樣。兩條胳膊蜷僵著,手指如雞爪般摳在地上。磚面上,竟被生生抓出幾道淺痕。
一個兵丁探過來,也被死尸的模樣唬了一愣。“真夠嚇人的……他就是那個杜奎紹?”
吏目點點頭,定了定心神。“沒錯,我見過他幾回。他尸身上沒什么傷口血痕,莫非是中毒而亡?”
“不像,”那兵丁搖頭道,“聽說中毒的人嘴唇發紫,膚色變深,這死尸也沒那樣啊。我覺著吧,他像被嚇死的……該不會真是什么女鬼索命吧?”
吏目一嘬牙花子,“我也正犯含糊呢……先不說做這案的是人是鬼,單任杜奎紹這身份,就十分棘手啊。這人手眼通天,他這一死,少不得要鬧出些風風雨雨……”
“可說是呢,”兵丁道,“上頭最煩這等麻煩,若知道是咱們攬下了這樁案子,指不定要發多大火呢。出力不討好的差事,何苦做來?頭兒……要不咱撤吧?就當沒瞧見!”
吏目嘆道:“來都來了,這么撤了鐵定不行。”
兵丁問道:“那怎么辦?”
“好辦,”吏目眼珠子一轉,“這種案子,又不止咱們能管。移交給順天府不就行了?”
“對啊!”那兵丁一樂,“那順天府有個姓馮的,專好斷這類案子!頭兒,您這一手真高!”
“別啰唆了,”吏目吩咐道,“你們把這里封住,別亂動尸身物什,我親自去趟順天府。等他們的人一到,咱們就趕緊撤!”
吏目說完,便馬不停蹄地奔往順天府。來到府衙前,將名刺遞與值夜差役,就候在一旁等信。
接到通傳,新任府尹李希杰有些不悅。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將拜帖隨手一丟。“那人找本府做什么?”
差役回道:“他只道有樁人命要案,來請大人定奪。”
“人命案?那去瞧瞧吧。”李府尹無奈,只得更衣入堂。
見了府尹,那吏目忙施禮參拜,后將蒔花館的事,大致一說。
李府尹聽罷,拈著頷下短須,冷笑道:“既然你們發現了兇案,為何不去兵馬司上報,反跑到我這順天府來?”
“這……”被問中心事,吏目不免言語吞吐。“卑職……卑職也沒考慮那么多……”
“哼”,李府尹道,“是怕破不了案,這才想著推諉塞責吧?”
吏目慌得直擦汗,“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李府尹沒理會,暗自思忖:自打接任了順天府尹,還沒正經施展過。不若就借這樁奇案,在僚屬面前立立威風。
想畢,李府尹便道:“罷了,這案子本府接了!”
“謝大人成全。”吏目大喜過望,忙叩首不迭。
李府尹著人喚過魯班頭,讓他與馮慎一同,接查此案。魯班頭領命,點起幾名衙役,與那吏目一伴,又趕至馮宅。
打趕尸案后,魯班頭對馮慎,不似之前那般倨肆。故來在馮宅,他特意輕聲叩門,免得沖撞了馮家人。
馮全聞聲開門,得知有緊要公事,連忙喚醒了馮慎。馮慎一聽,趕緊穿戴整齊,來到門外。
“馮經歷,”魯班頭一拱手,“出人命案了,大人叫咱倆過去驗驗。”
“哦?”馮慎一蹙額,“案發何處?”
吏目接茬道:“是在蒔花館里。”
話音未落,馮慎身后忽然傳來一聲細語:“蒔花館?那是啥地方啊?”
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香瓜聽得動靜,也起床跟來。
“不要亂打聽,”馮慎將她一攔,“快回自己屋去。”
“俺就是問問”,香瓜小嘴一噘,“那蒔花館到底是啥好玩的地方哪?”
魯班頭心粗腸直,脫口回道:“能是啥地方?窯子!”
“啊?”香瓜登時傻了眼,“馮大哥,你們要去逛窯子啊?那可不成!”
馮慎苦笑不得,也無暇理論,讓馮全看住了香瓜,便與魯班頭一行,趕往蒔花館。
待來到蒔花館,已是晨曦微露,天光欲曉。剛踏入西跨院,眾粉頭便圍住那吏目,紛紛訴起苦來:
“官爺,人又不是我們害的,你叫人看住我們干嗎啊?”
“是呀,都折騰一宿了,腰都快站斷了……”
聽得眾粉頭羅唣,馮慎本不想理會。他將身側避,欲繞過人群。可這一閃身,眼梢便瞥到了繡娘。
馮慎心里“咯噔”一下,頓時停住腳。這副容貌,竟與肅王畫中女子如出一轍!
繡娘見馮慎正瞧著自己,忙將頭臉低下。
馮慎不動聲色,慢慢地走向了繡娘。“敢問姑娘芳名?”
繡娘粉頰紅浥、淚跡猶濕,往后怯退了幾步,囁嚅不言。
吏目見狀,便指著馮慎對繡娘道:“這位是順天府馮經歷,特意趕來查案的。問你什么,便要老實回答。”
“是”,繡娘喏喏,轉朝馮慎道,“官爺喚我繡娘便好……”
吏目又插口道:“馮經歷,那杜奎紹死前,就是由這繡娘陪侍。”
馮慎怔道:“那死者是杜奎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