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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5評論第1章 南河春曉(1)
一
春節的夜晚,南河兩岸的村落響著爆竹;井兒峪村頭村尾亮著孩子們的燈籠火亮兒,閃呀閃的,像散在天河兩岸的星群。
夜,已經很深了。
孩子們尖細的吆呼聲,在寂靜的深夜里傳出老遠:
提燈嘍
打燈嘍
我的燈籠不漏油
踢一腳
踹一腳
我的燈籠壞不了
“嘭——啪——”,最末一響的“二踢腳”,伴隨著聲音越來越弱的兒歌聲,把紅綠紙屑撒滿大地之后,一切都寂靜了。
永不封凍的南河水,“嘩——嘩——嘩”的流動聲,淹沒了一切。
在這年節的午夜里,有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順著河灘走過來了。他有時走得很慢,有時又邁大步急走,不論快走慢走,眼睛好像不夠使喚,一會兒望望這黑茫茫的村子,一會兒眼神又落在白楊樹林。走到河渡口的時候,他停住腳步,胸脯有些顫抖地吸了兩口氣,掏出一塊手絹把臉上的汗珠擦干。忽然,他低下頭看見泛著亮光的南河水,忍耐不住蹲下去,用僅有的一只手捧起一口水來喝了,笑紋立刻爬滿了他的臉面。他低聲地說:“南河水,還是冬暖夏涼啊!”他慢慢地站起來,擦干了嘴角,往前走了兩步。他幾次張開嘴像是要喊什么,都沒喊出聲來……最后,他把頭仰起來,把一只手卷成喇叭筒,朝擺渡房里喊:
“朱大爺!”
“朱大爺睡著了嗎?”聲音焦急、不安。
沒人回答。粗獷的南河水,擰著漩渦卷著波浪,撲上岸來,濺濕了這個年輕人的鞋。他話音提高了,清脆地叫道:“嘿!醒醒!給擺過去呀!”
這時候渡口房的燈才亮了,擺渡朱四的咳嗽聲傳出來,篙竿打水的聲音也傳過來,老頭子嘟嘟噥噥的話音也送到年輕人的耳朵里:“這是誰呀?大年晚上還要來擺渡。”
“我!”年輕人要試試老頭的眼力。
渡船桅桿上的燈亮了,在這青年的渾身照了一下,朱四老頭的臉立刻冷下來:“哼!是個復員軍人!毛主席的軍隊,沒你這號的兵,一張嘴就‘嘿!醒醒……’沒大沒小的,也不稱呼個什么,倒省著費嘴皮子哪!”老頭子一口氣說完,臉上冰冷得像塊青石。
“我喊你了,你沒聽見。”年輕人微笑著。
“來!上船吧!除非我這朱四老頭子,大年大節的誰半夜還擺船!”老頭子繼續嘟噥。
那青年忍不住了,把臉貼近老頭:
“朱大爺!您看看我是誰?”
“看什么?我擺過很多復員軍人哩!”老頭子抬起頭,灰白摻雜的眉毛一揚,兩只老眼在青年臉上停了一霎,忽然,他全身顫抖了一下,手里的船篙險些落水:“啊!”他把整個身子轉了過來:“你……你是滿……”
“對!我是滿祥。”年輕人摘下草綠色的軍帽。
“你,這是復員了?”老頭子壓抑著激動問。
“對!回家種地來了!”
朱四老頭使勁撐了一篙,船靠近岸,老頭子激動得渾身發抖,剛才冰冷的表情飛跑了,他連話也沒說,朝渡口房跑去。
“朱大爺!回來!”
朱四站住腳。
“您去干什么?”
“把蘭子喊醒哇!”
“別……了,”滿祥兩眼朝擺渡房的窗口望望,“天都過半夜了,日子還長著哪!”滿祥說話有點前言不搭后語。
“屋里坐會兒吧!”
“快雞叫了,先去看看娘!”
“去吧!”老頭子嘆口氣,“你家當成社員了,我這號的窮棒子骨,等著入窮社啦!”
“朱大爺!咱們還不是一個船上的人嗎?”
“哎!不是天狗吃日頭去了,有空再扯這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吧!”老頭子避開滿祥的眼光,憂悶地說。
“您這話纏在哪塊根上?”
“快走吧!”朱四老頭強笑著,“你娘盼你都盼得眼藍了。”
井滿祥離開河堤。本來,他是懷著歡欣來和朱四老頭見面的,卻讓朱四老頭剛才幾句話說得心里有些不安了;他感覺冷熱性子的朱四老頭,像喝了悶酒似的,那么低沉,那么憂悶。“這是為什么呢?土改前的老貧農……”忽然,他鎖著的眉頭舒展開了,他心里涌出了朱蘭子,不就是在眼前這片楊樹林嗎?自個兒給大地主麻老五放豬,朱蘭子挎著個竹籃兒挖野菜,他常把一群豬先讓蘭子給看著,自己爬上筆直的大楊樹上去掏喜鵲蛋,把掏下來的喜鵲蛋送給蘭子一半,蘭子掙脫著不要,滿祥就偷偷地給她擱在柳籃里……眼前,這片白楊樹已經變得又粗又高了;滿祥也再不是赤著腳板的孩子,而是硬朗的五尺高的男子漢了。
滿祥一邊走一邊想,一共是離家九年了,參軍的時候人還沒有槍高,瞞著歲數,胡攪蠻纏地參加了部隊,幾年來,在槍林彈雨里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當過司號員、騎兵……在抗美援朝的戰爭里,反撲馬良山的時候,被敵人打斷了一只胳膊,回國之后,他當了榮軍學校的學生,分配工作時,他向組織上提出來:“我要回我們南河,參加合作社。”他沒多耽擱一天時間,大年節前,他推卻了伙伴們的挽留,趕回南河——他出生的故土來了。
“腳下踩著的地,許是合作社的吧?”滿祥在黑茫茫的原野上走著,北風呼嘯著,他心里熱辣辣的,一點也不覺得寒冷。他想起妹妹桂花的來信,說是福貴哥哥走了資本主義的道兒,她和娘另立灶火門了。“福貴是個貧農啊,他能忘了本?”滿祥怎么也揣摸不透。
村口兩棵聳天白楊,像迎接深夜歸來人似的,晃動樹枝,幾條狗汪汪地叫起來。滿祥顧不得一切,心跳著奔向籬笆院門,滿祥決定平靜一下自己的心情,站在籬笆外邊自己命令自己:別心跳了。但,這是無效的,他完全丟失了戰士的勇敢,他的心越跳越快了,跳得要挨近嗓子眼兒。他聲音顫顫抖抖地喊人開門。
院子里傳出細碎的腳步聲,籬笆門“吱”一聲開了。
“誰呀?”
銀絲發的老太太探出頭來。
高個子、長著兩個高大顴骨的滿祥,站在老人的面前。
一剎那,滿祥娘連身子也出來了,她完全被這意想不到的驚喜,弄得愣住了。她,沒有說話,薄薄的嘴唇抖動著,慢慢咧開,在這同時,她像瘋了似的張開胳膊:
“滿祥!我的好兒子。”
滿祥一下子投到娘的懷抱里去……
“娘!”
滿祥娘沒有回話,三只胳膊在劇烈地痙攣著……
半天,滿祥娘默默地松開兩只手,到屋里點上燈,打量著滿祥說:“祥兒!你高了!”她嘴角笑著,眼淚卻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妹妹呢?”滿祥微笑著。
“和霍泉扯什么思想去啦!”
“霍泉?”滿祥的眼球轉動著,“啊!是小時候叫蔫子的吧!個兒比我還高?”
“是啊!霍玉山的獨根苗。”
“噢!霍玉山是咱們的社主任哪?”
“從縣里調走支部書記老楊以后,他還代理支部書記的工作呢!”滿祥娘說著把灶火膛里給桂花埋著的兩塊熱白薯給滿祥掏出來,又忙著給滿祥去熱春節的餃子。
“娘!我知道!”滿祥幫娘燒火說,“路過區委會的時候,和區委書記扯了幾句。苗書記連夜進縣開會去了。”
灶膛里的火,一下子著了,從膛口鉆出來的火花,照紅了娘兒倆的臉。
“哥哥,他?……”
這句問話像把刀似的扎在滿祥娘心上。
她,沒有回答滿祥的問話,卻擦著眼淚問滿祥:
“你不走啦?”
“娘!不走了。回家種地來啦!”
“別離開娘了,娘就你這樣一個兒子!福貴,哼,”滿祥娘咳嗽幾聲,嘆了一口氣說,“他忘了本分啦!”
“娘!說說!”
滿祥娘把熱餃子端到屋里去,娘兒倆圍著盞油燈,面對面坐下。
說話之前,滿祥娘一串淚水又流了下來。
二
滿祥娘不是一個愛掉淚的女人。暴風驟雨般的土地改革年代里,她把福貴和滿祥推出家門,讓他們哥倆去參加斗爭。那時候,福貴斗爭地主積極,當了村里的財糧委員,滿祥那年才十五歲,天天吹著口哨,扛著紅纓槍,他在那年當了兒童團團長。
出了名的百頃地主麻老五,被窮人斗倒,畏罪潛逃了,滿祥家里分了十四畝河坡地。村子里掀起參軍熱潮,滿祥偷偷報上了名,臨走之前,平常和他一塊兒站崗放哨的朱蘭子,突然來到他的家里,當著滿祥娘的面說:“滿祥哥呀!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滿祥說:“沒日子啊!村子里兒童團的事,桂花跟你得多擔幾擔子事呀!”朱蘭子點點頭說:“滿祥哥!我給你縫個煙荷包帶著吧!”當著滿祥娘說這句話,朱蘭子的臉不知怎么就浮起一層紅云。滿祥一把攥住朱蘭子的手,說:“走!外邊說去!”逗得滿祥娘笑起來。
滿祥急頭白臉地把蘭子從屋里拉出來后,一直拉到葫蘆架下,小聲像說什么秘密話地說:“蘭子!你呀!真傻,全是‘大姑娘’了,還說這話?”朱蘭子睜著兩只晶黑的眼睛問:“我傻什么?你說說。”
“你知道不?”
“知道還問你!”蘭子輕聲笑著。
“南河邊的村子,家家有個風俗,定親的時候,才送繡花荷包哩!”
朱蘭子的臉瞬間飛紅一片,像盛夏開放的雞冠子花,她捂著紅透了的臉,一甩手就跑了。桂花從屋里跑出來,喊叫著說:“喲!哥哥,有人給你縫煙荷包,軍鞋也讓她做得了!”話音飛進了滿祥的耳朵。在歡送參軍的新兵入伍時,十三歲的小姑娘朱蘭子,像一只山雀穿過密林般歡送的人群,把一雙硬邦邦的布鞋和一個大紅的繡花荷包塞在滿祥懷里。滿祥一回頭,朱蘭子早跑沒影兒啦,等開拔的隊伍開到村口,滿祥從兩棵高大的白楊樹后邊,看見一對閃著淚光的眼睛。那是朱蘭子。
滿祥心里發燒,嘴上微笑了一下,扭頭上了大道。
這給滿祥娘解決了一檔子心事,滿祥娘覺著朱蘭子和滿祥好像是纏在一根蔓上的瓜,終久會結果的。想到滿祥,接著她想到大兒子福貴,她看見他一天一天瘦下去了,白天黑夜不在家。起初,滿祥娘和桂花都以為是福貴工作太忙,等風言風語傳到滿祥娘耳朵的時候,娘倆才知道福貴和地主麻老五的閨女麻玉珍勾搭上了,并且肚子已經鼓起來了。滿祥娘氣得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火力旺盛的桂花闖到福貴屋里去嚷嚷,福貴紅頭漲臉地說幾句后悔話。滿祥娘和桂花三番五次來勸福貴斷親,被麻玉珍迷住心竅的福貴竟反言相譏了:“桂花!你說咱們翻身為什么?還不是為享兩天福,幾十畝地一頭牛、孩子老婆熱炕頭嘛!”這一席話把性情急躁的桂花氣得嘴唇發紫,滿祥娘拉著桂花指桑罵槐地說:“桂花!你跟娘走。跟狼心狗肺的人說話,臟你的嘴。”
一種無形的隔閡越來越大了,這是兩條道路、分道揚鑣的一塊分路界碑。桂花和滿祥娘牽著驢,扛著犁杖下地,福貴成天守著個娘娘廟。但畢竟是滿祥娘年紀太老了,福貴心里有點過意不去,有時也下地耪耪莊稼,把地收拾得像半荒地。多虧擺渡朱四和朱蘭子幫忙,娘倆才能糊住嘴。
盡管這樣,每到夜里麻玉珍還用頭頂著福貴的胸脯:
“這窮日子怎么過呀?”
福貴勞累了一天,沒好氣地罵道:
“你倒是躺著說話不腰疼,回你地主家去。”
麻玉珍撕頭撞臉一鬧,不到月的孩子流產了,福貴這可慌了手腳,請來了老娘婆,鬧騰了老長日子,這場風波才息了。從這以后,福貴看她一哭一鬧就沒主意,有時表面裝得嘴硬,可是一到晚上就躺在枕頭邊上去說回話。在福貴沒有辦法改變窮日子的時候,麻玉珍趴在他耳朵邊上,想出了一條發財的道兒,她哭哭啼啼地說:“你看滿天星那份神兒,長得豬不吃狗不啃的丑樣,可人家總吃香的、喝辣的,錢花得如流水,福貴你不能干干糧食販子?”正當福貴猶疑時,一天晚上,棗紅臉上長著紅酒糟鼻子的富農滿天星,跑來找福貴。他三下五除二把小算盤一撥拉,就把福貴的心撥拉動了。當福貴剛剛答應和滿天星合伙做買賣的時候,躲在窗根下偷聽的桂花,像離弦彈子似的闖進來:“福貴!咱們分家!”
這當然是他倆求之不得的事,四口人分成兩個家。
福貴當上糧食販子,買來玉米,摻點麩子拌點水賣出去,賺了幾個臭錢,過年過節的,福貴給娘去送點肉,都被娘倆原封不動地退回來。福貴跺著腳說:“我算仁至義盡了!哼!天生的窮骨頭!”桂花回嘴說:“還抱著驢糞蛋當糖疙瘩啃哪!早晚雞飛蛋打!”
像桂花預料的那樣,總路線傳到了南河,一聲震天大雷,村子里合作社成立起來。各地方實行了統購統銷,福貴——新由糧食販子起家的中農,在糧食這條線上,賺錢的道兒被杜絕了;恨不得一刻把社變富的霍玉山,三番五次來動員福貴入社,福貴咬定了牙關不入,過了沒多久,牲口市上又瞧見福貴和滿天星的影子。
滿祥娘對兒子,桂花對哥哥,完全失去了信心,娘兒倆參加了合作社。麻玉珍怕娘兒倆占福貴的便宜,在兩個院子當間壘起了一道土墻。
東西院成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