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南河春曉(10)
- 南河春曉(從維熙文集5)
- 從維熙
- 4616字
- 2018-06-13 11:44:08
十四
黑色的閃電般飛掠過天空的燕子,在南河綠油油的葦塘里啾啾地噪叫,它給井兒峪送來風暴的信息。
烏蒙蒙的陰云,像南河的波浪,在天上翻滾;一棵細嫩的小白楊樹,咔吧一聲,被風攔腰吹斷了。
看樣子,一場兇暴的春雨是要來臨了。
干渴的土地是多么需要雨水呀!麥子長得像孩子腿那么高,玉米苗已經能蓋沒人們腳面了;突然遭到春旱的襲擊。一滴春雨一滴油哇!可是龍王爺怎么一滴“眼淚”也不流哇!就像是故意給井兒峪這些墨守成規、靠風調雨順贏得連年豐收的人一點顏色看看!井兒峪的人們深深地看到這點了,沒有做抗旱準備的社外農民,愁眉苦臉地看著天,恨不得用秫秸稈子把滾圓的太陽撥拉到濃云后邊去。
風暴的信號——燕子啾叫了,這給井兒峪人們帶來多大的喜悅??!銀絲發的老太太,抱緊懷里的嬰兒,看著翻滾的浪頭云;在田野里耕耘的社員、單干戶,做好了洗個“天澡”的準備;孩子們光著屁股蛋,站在河坡迎接第一次春雨的降臨,他們扯著嗓子唱著古老的兒歌:
老天爺
快下雨
蒸了包子往上舉
老天爺
快刮風
蒸了包子往上扔
風是雨的頭,風已經在南河平原上狂吼了:高高的白楊,被風吹得搖擺著身子,像南河畔古老傳說中的風姑娘,在狂風里手舞足蹈;低矮、蓬松的洋槐,在風暴里蹣跚著身子,像是喝多了酒的醉漢。
單干戶的地里、合作社的地里,爆發了一片歡呼聲。
霍玉山光著膀子,大聲喊滿祥:“嘿!看看天哪!殘廢金不如擱腰包里啦!我看要是水車還新,趁早退回去吧!”
“不——”滿祥逆著風大聲喊,“總有用上它的時候,嘴不能對著天哪!”
“等著洗個痛快澡吧!老天不會虧待咱們南河灘的!”霍玉山晃著胳膊朝天一指。隨后,他拿起吹滿塵土的褂子,走出玉米地。
“干什么去呀,玉山?”宏奎老漢問道。
“去看看水車!”
滿祥想追過去,宏奎老漢一把拉住滿祥:“看!”滿祥一仰頭,看見面前站著滿面灰塵的魯慶堂。滿祥著急地問:“慶堂叔!這天怎么干打雷不下雨呀?”
魯慶堂用手按著被風吹開的褂子,嘶啞地喊:“鄉親們!別歡喜啦!喜在哪兒呢????你們聽聽,河灘只有燕子獨叫,缺個對唱的!”
“對啦!”宏奎老漢跳著高聲說,“缺水哇子(水哇子是一種水鳥,每每陰雨之前則哇哇長鳴)對唱!”
“對!上了年歲的人都知道?!鼻砂咽紧攽c堂頓了一下,嚷道,“別虛歡喜了,這是旱風的預報!”
“??!旱風?”
“旱風?”
“旱風來啦?”
“……”
播種地里亂哄嚷。
果然,過了一會兒,風里帶著一團團熱氣撲到人們臉上了,社員們感到臉像挨著個火盆,耐不住炎熱的社員,開始往河里跳了……
四月的旱風,襲擊著南河平原。
這時候農業社水渠里的水,“嘩嘩”地流進小苗地里,水車帶著“叮當叮當”的清脆聲響,和旱風對抗。一兩個鐘頭的時間,莊稼葉上浮滿一層塵土,毒毒的太陽從云后閃出來,莊稼苗兒像得了重病的孩子,低低地垂下頭;只有社里的莊稼,經歷了旱風的侵襲,卻仍然直挺著腰板,綠油油地朝人微笑。
“老天是不會虧待咱們南河灘的!”滿祥放下鋤草的鏟子,逗笑地喊。
“不哇!滿祥!真有你的!”
“水井救駕了!”
田野里轟動了。
宏奎老漢三根筋挑著個脖子喊:“瞧哇!咱們社主任白歡喜半截,從井臺邊上回家啦!”
田野里嘩笑了。滿祥也微微咧開嘴角。不過,他的眼神沒有去看垂頭喪氣的霍玉山,卻放在滿天星那座冒著炊煙的院子里。
這幾天來,滿祥的心被這件事情墜住了。從檢查豐產玉米地,發現了涂著桐油的大簸籮起,他心里就漫過一團疑云,聽到朱四爺倆匯報以后,他心情更加沉重了。本來,他想把這件事情向社員們公布,但是,井兒峪的社員,不像戰士遵守軍事機密一樣,而是一陣風,會把事情喧嚷出去。
盡管如此,滿祥感到有必要聽聽別人的分析。何況從他復員回來,看見很多老黨員,他們甚至是抗日戰爭期間的民族英雄,現在天天瞇縫著眼睛,沉溺在陳谷子爛芝麻的聊天里,以為天下太平了,喪失了共產黨員的警惕性。滿祥決定把情況擺擺。
歇二遍時,滿祥把桂花、霍泉……八九個黨、團員,叫到地頭一邊,低聲地說:“有一件事和大伙研究研究。”滿祥把夜渡情況向這群人說了一遍。
“為什么不喊擺渡呢?”桂花搶先問。
“大伙說吧!”滿祥鎮靜地瞧著大伙。
宏奎老漢不安地說:“會有這事???”
“事實都撞著臉啦,還不相信?”桂花臉漲紅了,不滿地瞅了宏奎老漢一眼,說,“會不會這樣,滿天星跟壞人有勾結,怕擺渡讓別人知道,就劃著河簸籮過河?”
“為什么把船篙折斷哪?”霍泉驚奇地睜大眼睛。
“是?。 睗M祥點著頭,“這倒是個扣兒!”
“會不會……”霍泉說到半截,頓住了,他好像發覺這么想不可靠,下半截沒說出來。
“說下去!霍泉!”滿祥催促著。
“我這樣想,一定不對!我覺著滿天星故意當著朱四爺倆的面,把篙竿折斷了——”霍泉不安地咳嗽兩聲,目光向大伙一掃,“大伙都知道,滿天星是愛財如命的貪財鬼,不用說一根篙竿,就是芝麻掉在地下,還把它摳出來,他愣把篙竿折斷,這是安心給咱們帶上捂眼,讓咱們不懷疑這次夜渡?!?
滿祥猛地跳起來,重重地拍了霍泉肩膀一下:“霍泉!你……你……”他眼里含著激動的光,“你說得對!我沒有猜透這層謎兒!”
塔高塔高的霍泉,被滿祥這樣一看,咧著寬厚的嘴唇笑了。
“別看霍泉腰圓膀大像個粗漢子,還是細心人哩!”
“比他那塊朽木疙瘩強得多!”
“不是一路上的人嘛!”
滿祥看看話題要拐彎,說:“滿天星會浮水嗎?”
“會呀!”宏奎老漢笑起來,“那年發大水的時候,滿天星在水里浮得像白條子魚!”
“一個人過河,天又不是太冷,為什么不浮水過河呢?”滿祥兩條墨染似的眉毛揚了一下,“怪啊!簸籮里沒別人,就滿天星自個兒?!?
他越發覺得可疑了。
上工的鐘聲,從井兒峪村頭傳來,干燥的風,把它的音波傳到河灘,田野里開始熱鬧了。滿祥的臉皮微微發紫,他說:“共產黨員、青年團員,要把眼睛睜開……霍泉、桂花,你們也知道警惕,可是不愛開動腦筋去想。宏奎大爺……都是咱南河灘的老共產黨員了,在抗日戰爭中流過血,眼前好像被日子磨平了棱棱角角,總噙著煙袋回顧打游擊的當年勇。被太平日子弄得眼花繚亂是不行的,把忠勇拿出來吧……”
地頭上沉默了一陣子。
“過分了嗎?”滿祥赤紅的臉膛掛著微笑。
“不!滿祥哥!這話都對!”桂花激動地望著滿祥?;羧褚豢弥蓖νΦ那鄺顦?,兩眼望著遠處的天角。宏奎老漢低下頭了,山羊胡子抖了兩下,兩手摸摸煙袋荷包,又無意識地放下,他忽然往前走幾步,嘴里嘟嘟噥噥地說:“被日子磨平了棱棱角角,被日子磨平了棱棱角角!”他的頭轉向一只胳膊的滿祥,看著他的空袖筒,想起在春播時滿祥夾簍播種的樣兒,天天在田野里奔走的樣兒,他這顆老心難受了,兩滴熱淚順著眼角爬出,他長嘆一口氣:“該給我這個老瓜瓤子打一針啦!”
滿祥望著這群人的背影,心里頓時開朗:“怕什么呢?有這么多忠實于黨的事業的同志,他們雖然有錯誤,只要輕輕一點,就像敏感的含羞草,立刻起了反應。但是共產黨員、青年團員,他們不是害臊,是勇敢地改正錯誤,勇往直前!”滿祥一邊想,一邊點著了一鍋子煙,直朝滿天星家走去了。
院子里拴著的黃毛大狗,聽見敲門聲狂吠起來,滿天星咧著干癟的嘴唇,迎接滿祥進家。滿祥的眼睛,迅速地在這張棗紅臉上閃了一下,滿天星詭秘、毫不驚奇的干笑,像在告訴滿祥:“來吧!歡迎!”
當他邁上臺階的時候,滿祥看見了河簸籮,像怕人看不見它似的,正擺在道路當中,它的桐油泡掉了,看樣子再也不能代替船使。簸籮里發了霉的小米,發出一陣鉆入鼻子的酸臭。滿天星指著簸籮說:“這家什,不曬不行啦!”
滿祥毫不在意地說:“集上買來的?”
“集上沒有這樣大號的簸籮,親戚家從楊柳青買來的!”滿天星流利地回答。
“什么字號?”滿祥追問道,“我們合作社也想買這樣的大簸籮呢!”
“那……”滿天星結結巴巴地說,“我說不清楚,再碰上這個親戚,我一定給咱們社打聽打聽?!闭f完,他忙著給滿祥沏茶去了,從小得像個青棗那樣大的紙包里,拿出一點茶葉給滿祥泡在茶碗里,眨眉毛哆嗦眼地問:“滿祥支書!我們富農得什么時候算個社員哪?看著人家入社,我真有點眼紅??!”
“日子是有!”滿祥眼里像燒了起來,閃出一道嚴峻的光輝,“可是必須老老實實勞動,聽政府的話。要不然,破壞、造謠、窩藏壞人,不用說是合作社里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罪惡重了,腦袋都得搬家?!?
滿祥沒有喝茶,他仔細打量著這幾間屋子。這是三間北房,兩明一暗,外屋是滿天星睡覺的地方,內間擺著破麻袋、棒子種、五谷雜糧。外屋墻上掛著一張毛主席像,上面已經是灰塵斑斑,而且連下角也落下來了;內間的墻上向里凹下去的地方,兩個杏黃的絨布簾斜挑著,里邊坐著一位渾身放亮光的銅菩薩,菩薩兩旁還寫著兩行小字,要不是滿祥探過身子去細看,字小得都讓人看不清楚。上聯是:上天多言講好事,下聯寫:下界保財產安寧。橫批是:菩薩娘娘。
滿祥忍不住笑起來:“天天還給娘娘燒香呢!”
“嗨!一個人悶得慌,這就是光棍苦嘛!”
“聽說你要娶媳婦了,是嗎?”
“是??!滿祥。都在鄉政府登記了!來喝盅喜酒吧!”滿天星舌頭上像抹了一層油。
滿祥看不慣滿天星的媚氣,生氣地出了門。滿天星看滿祥走遠了,回身把門“哐啷”一聲上了閂,他這時才長出一口氣,感到禿頭頂上淌大汗了。
他輕輕地進到屋里,秋霜已經從炕窖里探出頭來,擺擺手讓他進去。滿天星心慌意亂地爬進炕窖,一顆心“咚咚”地跳動得連他自己也聽見了。他像訴苦似的朝秋霜說:“滿祥這雙眼珠子,石頭也給你看進三尺去!”秋霜擺著水蛇腰和肥圓的屁股,坐在滿天星旁邊,眉毛壓得一高一低,又像生氣又像疼愛地說:“怕了嗎?”
滿天星點點頭,長出口氣:“這小子,好像看穿了我們似的,說誰窩藏壞人要掉腦袋?!?
秋霜突然挺直了她的水蛇腰,聲音像繃緊的弦子,威脅地說:“滿天星!你手里可有麻五爺三千塊袁大頭!你土改瞞過了共產黨,查出來一樣掉腦袋。”
“三千塊袁大頭不是歸我了嗎?”滿天星吃驚地抬起棗紅臉,“這是麻五爺親口說的!”
“是給你了!你去報密吧!你這三千塊袁大頭,跟你的房子地,都甭要了!”
“不!不!我不告密,共產黨跟我是冤家對頭,剛才——”滿天星像個癩皮狗靠近秋霜,“剛才,我是有點讓他說怕了!”
“剛邁了第一步,就嚇得那樣,將來結了婚,我公開了,不把你嚇死!”秋霜挑逗地瞥了滿天星一眼。
一提結婚把滿天星說動了心,他抬起賊溜溜的眼睛,看著躺在他身旁的秋霜,兩腿微微叉開,兩個高高的乳頭,從黑綢布褂子里凸起來,打了十幾年光棍的滿天星,突然像只野獸似的爬上去,撕開她的褂子,用腳把她的褲子蹬下去,女人反倒哧哧地笑了……
滿天星迷迷糊糊地穿上鞋,秋霜翻身從她身下小包里掏出一張相片,喊住了滿天星。她先沒提這張相片的事,問起滿祥來。
“你說他為什么到你這兒來呀?”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一定是起了疑心唄!”滿天星無精打采地說。
“對!你這幾天,少出頭露面,有什么事讓福貴老婆出頭露面。”
“你是說麻玉珍?”
“嗯!你看她不行???臨來前,麻五爺囑咐了。”
“她?她那張喜鵲嘴!上次,我給福貴送牲口錢去,站在籬笆根下,想告訴她她爹還活著,可是怕靠不住,下半截就沒說出來!”
“你怎么見得靠不住呢?”秋霜抬起她那微微浮腫的臉。
“秋霜啊!你真糊涂,你想想她跟福貴是兩口子,福貴又是滿祥的哥哥,萬一麻玉珍守不住口風,連咱們都得成餃子餡?!?
秋霜忽然把手心里的相片,遞給滿天星,一個瘦骨嶙峋滿臉大麻子的老年人像,出現在滿天星面前。滿天星說:“這管什么?她爹是胖子,雖然名叫麻五爺,臉上并沒麻子,可這張相片上是個麻臉,又這么瘦,她或許不認得了呢!”
秋霜生氣地說:“看你這個畏畏縮縮的勁兒!你就把她爹的遭遇說一遍,用不著你加什么枝枝葉葉,麻玉珍就是石頭打的也得動心!”
“她不會告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