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河春曉(7)
- 南河春曉(從維熙文集5)
- 從維熙
- 4880字
- 2018-06-13 11:44:08
“你不會給他們解釋解釋!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零七八碎的事總纏住身哪!”霍玉山不滿地瞅了滿祥一眼。
“那也該上地頭來轉(zhuǎn)轉(zhuǎn),了解了解問題呀!坐在社辦公室,能了解個什么?”滿祥微笑著,一字一眼地說。
“聽匯報哇!人又不是‘慧心佛’,長八個眼珠子,誰能各處都跑到嘍?”霍玉山滿不在乎地撇撇嘴,隨后從地下?lián)炱饌€樹枝,低著頭畫起圓圈來。
“玉山同志!委屈了嗎?”滿祥激動地問。
“辛辛苦苦地領(lǐng)導(dǎo)著社,鬧了豐產(chǎn),還鬧了一身包!”
“豐收,也不是一個人的功勞哇!社員們汗珠子摔八瓣……”
霍玉山粗暴地打斷他的話說:“又是集體!集體!”
“是啊!”滿祥毫不退讓地說,“多好的名角登臺,也離不開打旗的。玉山同志!你該把這點看透。”
“你這完全是對我個人的攻擊!”霍玉山扔了手里的樹枝,驀地跳了起來。
“不是!不是個人攻擊!”滿祥也站起身子,兩眼炯炯地閃著逼人的光輝,“這是社員們的意見,你可以去問問霍泉,去問問每一個社員!”
“你沒復(fù)員大家怎么沒意見哪?”霍玉山渾身顫抖著,壓低聲音問。
“這沒什么奇怪的!”滿祥不慌不忙地說,“那時候,你當(dāng)主任,又代理支部書記,幾個月也不開黨的會議,批評和自我批評也不開展,誰敢——”
“住嘴!”霍玉山跺著腳,第二次打斷滿祥的話。
但是滿祥繼續(xù)說下去了:“誰敢批評你呀!誰一批評,你就說人家打擊人,破壞威信!霍玉山同志,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掌握合作化運(yùn)動的階級路線,有點嫌貧愛富,這樣不行啊!這是把合作化運(yùn)動往墳?zāi)估飵а剑 ?
“啊!”霍玉山一聲驚叫。
他眼里的怒火猛地燃了起來,他沉重地邁上兩步,把拳頭揚(yáng)起。滿祥臉色依然不動,但是從他微微發(fā)顫的聲調(diào)里,聽出他是憤怒了,他說:“霍玉山同志!你是共產(chǎn)黨員!黨為了讓你改正錯誤,才把意見提得這么尖銳,你揚(yáng)拳頭干什么?”
霍玉山的胳膊癱軟下來,他敦敦實實的胸脯,劇烈地上下起伏,他不知為什么那么懼怕滿祥的眼睛,連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他轉(zhuǎn)過身來,氣勢洶洶地說:“我要查地去了!你是支部書記,一字一句都要對我負(fù)責(zé)!”
滿祥看著霍玉山走遠(yuǎn)了。這時,他才感到殘疾胳膊是那么疼痛,像有幾枚鋼針,扎在他斷了胳膊的骨節(jié)上。他,撐著疲倦的身子,來到播種地上,一把拾起地頭的播種簍,彎下腰又撒開種。他用上牙咬著下嘴唇,嘴唇出了血。他命令著自個兒:“不許退縮!”但是,傷口越來越疼痛了,連挨著種簍的胯骨都磨出大紫泡。他感到口里干渴,眼冒金花,到哪兒去喝點水呢?回村里去?太遠(yuǎn)。他播種播到南河坡上,用出汗的熱手,捧起幾口水喝下去,頓時渾身涼快了。
這時,他被宏奎老漢發(fā)現(xiàn)了,老漢大聲地嚷著:
“社員們!滿祥又來啦!”
社員們圍上來一群,地頭立刻亂了。
“叫你回去,怎么又來了!”
“去,回家去!”愛閑扯的宏奎老漢,聲色嚴(yán)厲地命令,“你胳膊壞了,還不回去!這就像三國時的關(guān)公——”
“行了!”滿祥咧著嘴角笑著說,“別磨嘴皮子啦!春耕忙似火嘛!一個蘿卜頂一個坑,有我比沒我強(qiáng)啊!”
宏奎老漢哧的一聲把新褂子撕下來一條布,走上來遞給滿祥說:“來!我給你纏纏。真是好樣的,想當(dāng)年我當(dāng)游擊隊長的時候,也是這樣。干吧!滿祥。咱南河灘都是這樣的硬骨頭,社會主義保險早來幾年。”
社員們看看勸說不動,便慢慢地散開了。
宏奎老漢幫助滿祥纏好了胳膊,滿祥又來播種了。他那剩了一截的胳膊,一沾簍子就像針扎的那樣疼痛。“放下簍子開步走嗎?”滿祥猶疑地自問。“不能,要堅持!”滿祥突然想起在炮火連天的前線,政治指導(dǎo)員常掛在嘴邊的話:“共產(chǎn)黨員的面前,永遠(yuǎn)找不到絕路!”一種堅強(qiáng)的力量,從他心底升起……忽然,他像從戰(zhàn)壕里沖出去一樣,跑到宏奎老漢跟前,問:“大爺!你看!把簍子拴根皮帶,套在脖子上,用這只好手撒籽,怎么樣?”
“好主意!”老漢拍手叫絕。
滿祥剛解下皮帶,宏奎老漢把他攔住,解下腰里的白褲腰帶:“來!這個,只要你不嫌臟,保險比皮帶柔軟,省著勒你脖子!”
滿祥把簍子套在脖子上了,他高興地唱著歌、撒著種,不一會兒就追上了前邊的社員。
太陽壓山了,一縷淡紅色的光芒,把原野照紅了,把地里楊樹葉子染紅了;黃昏的風(fēng),從南河里刮來水草的涼氣,真是清涼舒暢。
社員們都走凈了,滿祥還沒有走,他圍著春播地轉(zhuǎn)了一圈,把一個牲口纓子撿起來,這才邁步出了播種地。河面的風(fēng),猛烈地?fù)溥^來,一下子把他的疲勞送走一半。他揚(yáng)起那只好胳膊,站在河坡上,讓風(fēng)從領(lǐng)口吹進(jìn)去;他輕快地笑了。
“滿祥!”一個清脆的喊聲。
滿祥看見是朱蘭子走來。她穿著一件像南河水那樣淺藍(lán)色的褂子,臉上被落日晚霞照紅了,她停在幾步遠(yuǎn)的一棵柳樹后邊,顯然是由于她從遠(yuǎn)處跑來的,鬢角的頭發(fā)有被風(fēng)吹亂的痕跡,胸脯一起一伏……
風(fēng)把她渾身吹得鼓蓬蓬的。
“等你半天啦!怎么總圍著地里轉(zhuǎn)?”朱蘭子從柳樹上掐了個樹葉,不自然地擱在嘴里。
“你看!這紅纓穗,丟了可惜了!”滿祥把紅纓穗遞給蘭子看。
“合作社才這么大方呢!”
“這話怎么講?”
“單干戶哇!驢上樹時也丟不了纓子!”
“為什么?”
“合作社有倉庫哇!丟了一個換一個呀!”
“你入社后,可別向這號人學(xué)習(xí)呀!”
“黃連水澆大的才不會咧!可我們得什么時候算上個社員哪?”朱蘭子靦腆地笑著。
“蘭子!相信黨和毛主席,回去也把這話告訴朱大爺,不會把你們爺倆關(guān)在社外邊的!”滿祥把拂在臉上的柳條,撥到一邊。就在他一揚(yáng)胳膊的剎那間,朱蘭子兩洼黑水兒似的眼珠,停在滿祥出血的肩頭上。她渾身打了個寒戰(zhàn),問:“傷口破了?”
“嗯!拿布條纏上了!”滿祥不在意地笑著。
“你怎么總穿這件淺綠褂子?”
“軍人嘛!得有個樣兒!”
“沒別的褂子了吧?”朱蘭子兩眼流露著真摯的光。
“本來想求你做兩件,不行啦!殘廢金借給社里買水車、買農(nóng)藥了!”
朱蘭子忽然像只疾鳥似的飛跑,她跑得是那么迅速,連滿祥這個參加過追擊戰(zhàn)的軍人也感到驚奇。她跑不遠(yuǎn),回過頭來柔聲地喊:“滿祥!你等會兒啊!”隨后,苗條的身軀一晃,就跑進(jìn)渡口房去了。
滿祥心里火辣辣地?zé)崃耍哼@是一個多么熱情的姑娘啊!他想想晚上沒事,決定聽從她的話在柳樹下面等她。他坐在一塊石板上,屁股剛挨石板,左邊高崗子上一個老頭子嘿嘿的笑聲,就傳進(jìn)滿祥耳朵。
“滿祥支書哇!我剛才看了一出《柳蔭記》呀!”
“嗬!慶堂叔哇!你這沒牙老頭子,日頭都落坡了,怎么還不收工?”
“收工?要和你們合作社競賽呢!”魯慶堂像唱著似的說,“滿祥你可記著點,咱們可算訂了競賽合同。”
滿祥直奔魯慶堂的地里來了,他的地和福貴的玉米地,是井兒峪出名的兩塊聚寶盆。魯慶堂看滿祥奔了過來,連說:“來吧!歡迎參觀!”滿祥蹲在地頭,扒開浮土,用手一量,種子播得又深又勻,他站起來和魯慶堂說:“真是巧把式啊!”
魯慶堂笑著說:“提點意見!”
“剛放下槍桿子,提不出什么高招兒來,播的種是不是稀了點?另外,這地方高,該把那口井安裝起來,萬一天不下雨,這地方就得大旱。”
“南河套十年九不旱,去年冬天又下了場雪,一準(zhǔn)不會旱!”魯慶堂咧開風(fēng)箱嘴。
“你是龍王能呼風(fēng)喚雨嗎?”滿祥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問。
“不會!”魯慶堂自信地皺了皺眉,“可是我眉毛上一道一道的橫紋都是經(jīng)驗,這年頭不會鬧旱澇!”
“好!好!棒子種太稀啦!”滿祥用腳尖指著行壟。
“不稀呀!”魯慶堂有點猶疑地說,“去年夜里,我到你們社里豐產(chǎn)玉米地里量的!”
“慶堂叔!那是過時的皇歷了,今年是1955年啦!”
“怎么!社里又密了?”魯慶堂顯然很著急,鼻尖立刻出了汗。
“密了!”滿祥詳細(xì)告訴魯慶堂行距和株距。
魯慶堂立刻愣著了,他不自覺地看了看滿祥的臉色說:“滿祥!你的話我是句句相信。有一點!嘿嘿……”他像有什么難開口的事一樣,笑紋剛要展開,又收回去,臉上沉了會兒,他終于問出了口,“咱們競賽了嘛!為什么把這個秘方告訴我呀?”
滿祥聽了高聲大笑:“咱競賽是為什么呀?”
“爭第一呀!看看誰壓誰一頭!”
“不!競賽為了多打糧啊!你多打,合作社也多打,咱們生活一塊往高枝上飛呀!”
“噢!……”老頭子激動了,他哆里哆嗦地給滿祥裝了袋煙,“你才真像個沒私心的支書樣兒啊!……”
這時,朱蘭子從高土坡子的一端出現(xiàn)了,她奔跑著,手里拿著一件白褂子,大大方方地說:“滿祥!穿上吧!”
“哪兒來的新褂子?”滿祥驚喜地瞧著蘭子。
“攢錢給你買布做的唄!”蘭子咬著下嘴唇說,“快換吧!把臟褂子脫下,我拿河坡給你洗洗去!”
換衣裳的當(dāng)兒,滿祥的傷口被魯慶堂看見了,他著急地朝蘭子一擺手:“別穿新褂子!你看那血!”蘭子心里顫了一下,往后退兩步,她看見傷口出血了。
“甭急!蘭子。我有法兒!”魯慶堂想跑,蘭子攔著老頭子說:“慶堂叔!有什么法兒?”魯慶堂老頭說:“我上家去拿自制的刀槍藥。”蘭子說了聲“我去吧”,一眨眼的工夫,跑下了高坡。
…………
魯慶堂給滿祥敷上了藥,天大黑了。滿祥和蘭子來到剛才的柳林里。
滿祥攥住了蘭子一只手:“蘭子!”
“滿祥哥!你有話就說吧!”
滿祥仔細(xì)端詳著蘭子美麗的像黑杜梨似的亮眼珠,低聲說:“知道嗎?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我不該跟你搞戀愛,他們說支部書記和單干戶的閨女搞上了!”
“你怎么想?”朱蘭子聲音有點發(fā)顫。
“去他娘的吧!這是壞人有目的地?fù)芑穑 ?
朱蘭子真摯地笑了,她把手從滿祥寬大的手掌里抽出來,輕聲說:“滿祥哥!我爹這幾天簡直像喜鵲似的,一遍接上一遍地說:‘快結(jié)親吧!全須全尾的丫頭了,過兩年就該成老絲瓜瓤子啦!’說完,齜牙一樂!”
“要沒特別情況,農(nóng)忙過去,就……”
沒等滿祥說完,朱蘭子兩洼黑水兒似的眼珠一閃:“我告訴我爹去!”她,跑了。
幾只鳥被嚇得“沙沙”地飛了起來。
第一顆星出現(xiàn)的時候,滿祥進(jìn)了家。滿祥娘給兒做的春餅卷大蔥,滿祥穿著新褂子進(jìn)了屋,滿祥娘慈愛地看了兒子一眼,她沒有問,就明白了一切。
“快結(jié)親吧!我該抱孫子、孫女了!”
“娘!您看蘭子怎么樣?”
“嗬!你以為你是黨支部書記,人家真配不上你嗎?蘭子這孩子炕上的剪子、地下的鐮刀哪樣不好?眼下是青年團(tuán)員……脾氣是軟里透硬,你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呀!”
“娘!我沒說她不好哇!”
“要好就得快呀!當(dāng)老人的盼著抱孫子、孫女呢!”滿祥娘喜紋堆上眉梢,慢吞吞地說。
娘倆正歡天喜地咧嘴笑個不住,桂花噘著嘴闖進(jìn)來,一邊洗手一邊說:“哥呀!你知道不?”滿祥登時愣了一下,問道:“什么事啊?桂花!”桂花氣囔囔地說:“有的老婆子說你不像個支部書記樣兒,和單干戶閨女搞戀愛!”滿祥松了一口氣說:“我以為是天塌了呢!瞧你嘴噘的!”桂花繃著臉,大聲說:“這事不重要嗎,哥?”滿祥淡淡地說:“我知道了,你聽!”滿祥學(xué)起來:
一只胳膊的井滿祥
一條辮子的大姑娘
支書別人都不愛
偏偏愛上擺渡房
“是啊!這叫什么話呀!”桂花瞪圓眼睛。
“桂花!咱村除去魯慶堂,還有誰會編數(shù)來寶、能咬文嚼字,嗯?”
“就魯慶堂一個人!”桂花皺著眉頭說,“土改前麻老五也會編這一套!”
“你看會是魯慶堂嗎?”
“那老頭子,我瞧不會。”桂花搖著頭,“麻老五,更不是啦!早不定死在哪塊土里變糞了呢!”
“麻老五死了?”
“不知道!”桂花回答,“我那么猜。”
“要憑事實,不要憑猜。”
“那是誰造出來這股風(fēng)呢?”
“先吃飯!桂花!”滿祥娘給滿祥卷了一張春餅,說,“前兩天,我看見滿天星坐在籬笆根下給孩子們插花車玩,好像跟孩子們嘟噥什么,我一去,孩子們瞅著我笑,四處跑散了!”
“哥!一定是那個臭王八傳出來的!”桂花把咬剩的半張餅放下,“我找他去,把這個臭富農(nóng)提溜來!”
滿祥把桂花攔著,嚴(yán)肅地說:“桂花!你太任性了!說風(fēng)就是雨,缺乏共產(chǎn)黨員應(yīng)有的沉著!”
“那就讓流言滿天飛?”桂花眼里噙著淚花。
“不就是四句朝我開炮的話嘛!”滿祥臉上仍然沒有笑容,“村子里這么多人都看得清楚,念叨這幾句話的是些長舌頭的老婆,她們是可以原諒的。哎!桂花!怎么了,抬起頭來……”
桂花抬起頭,她感到滿祥的臉特別嚴(yán)峻,她哭了。
“桂花!你是什么?是共產(chǎn)黨員、團(tuán)支部書記,你該懂得斗爭。真正的斗爭,不單是挺胸脯去爭去吵,要沉著,穩(wěn)著氣。要看得準(zhǔn)打得狠。”
桂花肩膀聳動了一陣,賭氣地說:“我沒你那么大的修養(yǎng)!”
“沒有就得練嘛!只憑嗓門大,是建設(shè)不了社會主義的。不懂得這個,只憑一股子熱情,沒法戰(zhàn)勝敵人!”
桂花忽然覺得滿祥把她看穿了,句句話都打中了她的心窩,她停住嗚咽,把頭倔強(qiáng)地抬起來,透過長長睫毛上的晶瑩淚珠,和滿祥的大眼睛對視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