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河春曉(8)
- 南河春曉(從維熙文集5)
- 從維熙
- 4873字
- 2018-06-13 11:44:08
十一
春夜。
多么安靜啊!任何地方、任何時刻也比不上南河灘美麗的夜晚,天上的銀河和南河變成十字;星月的光輝,把原野給照白了;被吵鬧了一天的南河灘沉睡了。田野!寂靜的田野嘗著春天的甘露,禿尾巴鵪鶉一聲長一聲短地催人安眠。
這短促的春夜,本來是人們甜睡的時刻,可是,井兒峪村卻有幾個人沒有睡著:霍玉山皺著眉,兩手托著后腦,仰望著房頂,回憶著這兩天所發生的事情……他決心要和福貴斗斗,把福貴的騾子、車、聚寶盆似的膠泥地鬧到社里來。霍玉山的兒子霍泉在西屋也沒有睡著,他兩眼瞧著窗戶,窗戶上好像有一雙桂花生氣的眼睛,他想:無論如何也要找桂花談談。井桂花這個血氣方剛、帶有一些男人魄力的姑娘,在炕上不安地翻著身,起初,她思索著滿祥對她說的話,不知怎么一轉就轉到霍泉身上,她替這個五尺高的男子漢害臊。住在桂花對面屋里的滿祥,胳膊劇烈地疼痛著,他根本就睡不著,不住地在地上溜達。
霍玉山家的院門響了一下,霍玉山披衣坐起來,隔著窗戶瞧見霍泉塔高的背影一閃,就出門了,霍玉山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是去找桂花。往常,霍玉山早就啞著嗓子大喊一聲“回來”!今兒個他不但沒有呼喚他回來,連自個兒也拿著手電筒出門了。
他邁著慢騰騰的步子,朝福貴家走去。剛到村口,對面傳來桂花和霍泉的談話聲,霍玉山趕忙往大楊樹干上一貼,桂花和霍泉沒有發覺他,直奔向河灘去了。霍玉山轉念一想:何不先聽聽他們談什么呢?他跟下去,藏在河坡槐樹的陰影里。先傳來霍泉嘟嘟噥噥的聲音,他述說了回家和霍玉山“談判”的情形,隨后桂花激昂的聲音傳來了:“我晌午冷眼看人,態度不好,這是我的不是,我哥哥也批評我了;可,我……我總感到你像塊泥!”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還是桂花的聲音:“你呀!霍泉,對別人都有原則,一碰到你爹就像綿羊碰到山虎一樣,讓你爹一拉一根線,一拍一個餅,一揉一個團兒……”霍泉悶聲悶氣的聲音:“沒有斗爭性兒,對唄?”桂花的聲音:“他干錯了事,你怕他什么,把情面踢開,批評嘛!”霍泉聲音里有點恐慌,用請求的口吻說:“小點聲!小點聲!”桂花聲音反倒更高了:“怕什么?把你胸脯挺起來!”霍泉聲調突然高了:“桂花!大伙都支持我,我要……”后邊兩個字霍玉山沒有聽清,他猜測可能是“斗爭”兩個字,心里無名火起,恨不得立刻把霍泉拉過來,左右開弓地打他幾個嘴巴。他從陰影里出來往前走兩步,想奔過去,但是立刻收住了腳,他看看三星都午夜了,該先到福貴家去,他壓著氣,渾身哆嗦著用拳頭朝兩人背影比試比試:“王八崽子!等著吧!”霍玉山罵著,走了。
午夜時刻,霍玉山站到福貴家門前了。進福貴家之前,他先到支書滿祥家院外看看;滿祥的窗戶上早熄滅了燈火。霍玉山心放平了,跳過低矮的籬笆,輕聲地彈著福貴屋的窗戶紙。
福貴還沒有睡熟,心里正盤算著這筆賣牲口的錢賬,聽見有人彈窗戶紙,立刻起炕了。誰呢?是滿天星?福貴自問著:往常滿天星進屋是一聲不響的,今個兒怎么變得這么文明了呢?許是有背著我家娘兒們的話吧!他越猜越猜不透,錯亂地把麻玉珍的褲子穿上就出來了。
“啊!”福貴驚奇地低聲喊叫了。
霍玉山正滿面怒容地站在院里,月光照著他的臉,蒼白陰森得像座廟堂里的佛像。
“輕聲!”霍玉山低聲下著命令,用手往屋一指說,“麻玉珍睡著了嗎?”
“剛睡著!”福貴打量著霍玉山的來意。
霍玉山拿手電筒往柴火棚里一打說:“來!跟你有兩句話說!”
福貴跟霍玉山進了柴火棚子,霍玉山開門見山,聲調顫抖著說:“福貴!你談談對合作社的認識吧!”
“合作社,好哇!不錯呀!”福貴不假思索地回答。
“合作社好,你可不入社!”霍玉山像抓住理似的,低聲地說。
“哦……”福貴支應著,“家里拉著饑荒,想在社外混兩年再說!”
“你還看什么?”霍玉山的聲調突然緩和了,慢慢地說,“去年社里每畝玉米打多少斤?”
“比我每畝多五十斤。”
“高粱呢?”霍玉山聲音更慢了。
“多打三十斤!”
“你看合作社那么優越,還不動動心?俗話說人多力量大,螞蟻能把大山挪呀!”霍玉山拉長聲調,流露出期待的神情,“你知道咱們社里有車有馬的中農,是骨頭哇!有車有馬鬧豐產,還怕他貧農不來?”
“你說呀!”霍玉山等待著福貴的回答。
沉默。
月光偷偷地爬進了柴火棚,柴火棚慢慢地亮了起來。
霍玉山眨著窄小的眼珠,咧著兩片厚嘴唇笑了,在他看來,福貴沉默的樣兒,是已經動了心。他現在只要等待福貴一個“嗯”字或是一點頭。
半天,難耐的半天哪!
霍玉山不眨眼地等待著,可是福貴終于搖了搖頭。
這出乎意料的回答,馬上使霍玉山爆炸了,他聲音低沉沙啞地抓住福貴胳膊叫道:“福貴!你該把腦袋放清楚點,我限你考慮半分鐘、半分鐘!”福貴掙扎著,用一只手推著霍玉山的手腕子,聲音嘶啞地說道:“驢能上樹、雞能浮水時我也不入。”
這干凈利落的回答,像火筷子似的穿透霍玉山的心。
“堅決嗎?”霍玉山像悶牛在驚吼。
“嗯!”
霍玉山生氣地從柴火棚里站起,用屁股把柴火棚堵上,柴火棚剛才還亮堂堂的,被霍玉山把門一關,頓時一團漆黑。霍玉山的手電筒光,照在福貴臉上,福貴被照得睜不開眼,索性把頭往兩條腿上一趴。
“入吧!”霍玉山換成央求的口氣,“咱們村都百分之六十啦!”
“那我算百分之四十里的吧!”
“要是全村都入了呢?”霍玉山喉頭在顫抖。
“到那時再說吧!”
霍玉山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入社是為你嘛!還得早晚一爐香,上殿三叩首哇?”
被軟哄硬逼走投無路的福貴,口氣也硬起來,他冷笑兩聲說:“你呀!霍玉山,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逼我入社干什么呀?還不是貪圖我那牲口、膠皮車和那幾畝地。哼!騾子我托人賣了,膠皮車過兩天就賣嘍。土地嘛!我那幾畝膠泥地是全村最好的田板子,播上種,吐幾口吐沫,一棵莊稼就長起來。你們合作社黑了心啦!呸!我就是不入社!”
霍玉山從沒遭到過這樣的譏諷和辱罵,抬手就要打,福貴不知從哪兒來了那股子勁,當啷一聲,把柴門踢掉了:“來!要動手上院里來,寬綽!”
霍玉山臉氣得沒有血色,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好哇!福貴,你私販牲口,得到鄉政府許可了嗎?”
福貴噘噘嘴說:“你是什么?你算哪類貨?你是社主任,別狗拿耗子!”
霍玉山還要回嘴,福貴卻先大聲地喊叫起來:“滿祥、霍玉山逼人上吊啦!”福貴屋的孩子被喊聲吵醒,“哇”的一聲哭出來,福貴媳婦像瘋了似的披頭散發跑出來,看見是霍玉山,就放大嗓門喊叫:“三更半夜來逼人入社,真是活閻王爺!”她嗚嗚地哭起來。
吵嚷和哭鬧聲,把四鄰都給攪醒了,滿祥、桂花、霍泉……都闖了進來。
霍玉山臉色蒼白。他垂著雙手,鼻尖冒著虛汗,兩只窄小的眼睛不安地瞧著四周。麻玉珍哭哭啼啼地擠到人群里去,惡毒地說:“看哪!這就是你們共產黨。”
滿祥板起臉來,喊道:“住嘴!你是恨共產黨,共產黨領導著窮人翻身,斗倒你爹麻老五!共產黨員犯了錯誤,我們要批評教育,你別罵個南北不分!”
霍玉山的臉,猛地漲紅了,一種驕傲和自尊從他心里升起,他粗魯地說道:“怎么!我犯了錯誤?我動員他入社對社會主義有好處!”
“霍玉山!你別給黨的臉上抹黑灰啦!”桂花高聲喊道。
“桂花!不要在這兒吵嚷!”滿祥站在高處說,“同志們!過半夜了,大家先睡去吧!福貴!你也先睡吧!問題一定要解決,啊!”
十二
清早,麻玉珍沒梳頭,沒洗臉,抱著小丫頭就上各家串門去了。
霍玉山逼福貴入社這件事,一陣風似的在村里傳開了。
在村口,麻玉珍遇見了滿天星。滿天星聽說這件事,樂得酒糟鼻子都出汗了,他怕被別人看見他這個樣兒,就用兩手捂著臉。
他離開村子,直奔渡口。
擺渡朱四正修理船篙,滿天星蹲在老頭旁邊。
“修船篙呢?”
朱四老頭冷冷地看他一眼,一言不發。
滿天星往前湊了一步,假親熱地說:
“朱大哥!聽說蘭子要結親啦,我得準備點禮物哇!”
朱四老頭抬起滿臉皺紋的頭,輕蔑地看看滿天星,仍然不理,他反倒拿起船篙往旁邊挪了一步,然后又蹲下。
“朱大哥!”滿天星像是朱四老頭的影子,跟著他往前邁了一步說,“我今兒個進城,想給蘭子買點禮物來,滿祥和蘭子到底是什么時候結親哪?”
朱四老頭被問煩了,一甩袖子說:
“農閑!告訴你,我可不收你的禮物!”
“好!你擺我一下吧!”滿天星說,“我要過河進城。”
“今兒個不擺!”
“為什么?”滿天星假怒道,“你又不是過去的河霸!”
朱四老頭灰白的眉毛一揚,一點氣也不生,拉長聲調說:“就是不擺,待會兒給合作社擺水車、擺農具呢!”
“給合作社?”滿天星像沒聽清似的追問。
“不錯!就是給合作社!”老頭子狡黠地微笑著。
“還挺美呢!給合作社辦事那么積極,人家霍玉山磕頭下跪請福貴入社,可怎么還沒讓你當個社員呢?”
朱四老頭把斧子一扔,兩眼瞪得溜圓:“你跑這兒煽火來了!你這個牛魔王、賊流星、撥火棍,少跟我來這一套,我這是給整個井兒峪的社員辦事,也不是單給霍玉山一個人!把你嘴皮子縫上吧!混蛋!”
朱四老頭一發火,滿天星口氣軟了下來,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央求著說:“嘿!……朱大哥別過意,您……您給我擺一趟吧!朱大哥!”
“不行!”
“過河給您河錢哪!”
“誰稀罕你那兩個臭錢!我朱四清貧日子過慣了,不圖你那兩個錢花!”朱四老頭說完,提著船斧進擺渡房去了。
滿天星追進渡口房里,央求著說:“朱大哥!你高高手,修修好吧!我有急事!”
朱蘭子從里間屋出來,兩眼滴溜溜地在他身上打了個滾,問:“你有什么急事告訴我!”滿天星打了個飽嗝,臉突然像被馬蜂蜇了一下,哭喪著臉說:“我……我進城買點東西。”朱蘭子不放松地問:“什么東西呀?”滿天星像夜貓子似的笑道:“滿祥和你不是在農閑結親嗎?我和我的續房,也想在那時候,進城買點東西準備準備!”
“好!”朱蘭子若有所思地說,“我把你擺過去!”
當渡船靠近南岸的時候,滿天星跳上岸就走了。朱蘭子一伏身趴到草坡子上,從青草的空隙里她看見滿天星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走兩步回回頭,走到縣城和去野花嶺的十字路口,滿天星沒朝縣城走,卻朝野花嶺的路上走去。
朱蘭子咬著下嘴唇,點著頭。
她和朱四老頭合計起來:滿天星奔野花嶺那條道,足有四五次了!他那邊有什么親戚嗎?朱四老頭掐著手指頭計算半天也沒算計出來,爺倆覺著可疑,決定立刻向滿祥匯報。
蘭子沒顧吃晌午飯,在頭發上別了一朵河邊摘來的小黃花,跳蹦得像只山雀,朝村里跑去。她進了滿祥家,滿祥娘盤著蘭子胳膊告訴她,滿祥和桂花都在東屋開小會。
“為什么事呢?”
“不知道!”滿祥娘按了按蘭子頭發上的小黃花,“滿祥和你桂花姐都說這是黨內的事!”
“噢!”朱蘭子閉口不問了。
滿祥娘趴在蘭子耳朵邊,低聲說:“在河渡口,你聽說了嗎?霍玉山三更半夜來逼福貴入社,嘰嘰呱呱地吵了半宿哇!我猜是想處置他的方兒呢!”朱蘭子“嗯嗯”地點點頭,把滿天星的事告訴滿祥娘,就忙著回河渡口,給社里擺貨物去了。
滿祥娘的話是沒有估計錯的,黃昏時分,村子里黨、團員都得著了信兒,晚上在小學校教室開黨支部大會,吸收團員參加。通知上還說不準遲到。撐了半天篙的朱蘭子,擦擦臉吃了點飯,趕緊往開會的地方跑。
教室里,黨、團員已經到齊了,汽燈發出“咝咝”的聲響,人們臉上流露出嚴肅和略帶驚奇的神色,批評霍玉山,批評豐產模范?從黨支部書記老楊一走,就沒開過這樣的會議了,因此,人們帶著一種激動的心情,會場用不著任何人呼喊,就靜得像一洼靜水。
“開會了!”滿祥僅有的右手按著桌子角,“今天會前,黨支部曾找霍玉山談了半天,霍玉山同志認識錯誤是很不夠的,他說黨采取這種方法教育他,是忌妒他是個豐產模范,是破壞他的威信。”滿祥往前探著身子,聲音突然提高了,“不!我們不能遷就霍玉山同志這種嚴重的錯誤思想,要保衛我們黨辦社的路線!像霍玉山同志那樣,能把我們合作化運動帶到墳坑子去的!同志們!你們很多人問到我這條胳膊是怎么斷的,我總沒說,在今兒個這個會上說說也許有點好處,”滿祥把剩了一截的胳膊高高舉在頭頂上,“這是我違背了上級的作戰策略,盲目沖鋒的后果。我一個人打斷胳膊還不要緊,差點全連覆沒。我,噙著眼淚,纏著白布帶,接受黨對我最嚴厲的批評,降職、受處分……同志們的血換來了這么一點心得;這是多么讓我牢記在心啊!眼前,我看著我們辛辛苦苦的社主任霍玉山,他辦事離開了黨的路線,把依靠貧農改成依靠中農,這,可怕呀!我們要向這種喪失立場的行為開炮!……”
“讓霍玉山先說說吧!”有人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