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河春曉(6)
- 南河春曉(從維熙文集5)
- 從維熙
- 4899字
- 2018-06-13 11:44:08
有些貪財的長舌頭老婆子,盯著滿天星是塊財,去給滿天星拉纖說媒,都被滿天星拒絕了。不是滿天星過了年紀,他今年剛四十一;也不是滿天星看不上二三十歲的寡婦和閨女,相反,他非常眼饞,恨不得……可是他堅決回絕了,這是因為滿天星覺著提了媒的女人,都是貧、中農的,至多是個富農的,他心里算盤一扒拉,對他這個家底沒有好處,反倒多了一張嘴吃飯,他甘愿打光棍看守著他這點財產,也不愿意娶媳婦。
這回,他給福貴賣牲口回來,到處宣傳他要結親了,有的人搖頭不信,他就跑去給人家講:“真的!光棍子的苦受夠了,該娶個娘娘廟了。”這樣消息像長了翅膀,幾天的工夫,整個井兒峪就傳遍了。
傍晌的時候,滿天星把窩棚搭好了,太陽照在窩棚上,蒸發出一陣陣發霉的氣味。滿天星披上褂子在窩棚旁邊蹲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朝霍玉山的院子瞅瞅,先朝桂花她們走去了。路過婦女們跟前的時候,他有意搭話,便從個老婆子手里,借來煙荷包,裝上一袋煙,慢慢地抽起來。
“桂花!播的什么種啊?”
婦女們繼續唱著歌。
“哎!我說桂花!你們播的什么種?”
“耳朵聾了,桂花?”
“問你話呢!團支部書記!”
“不理我是什么意思?”滿天星一連問五句。
桂花冷冷地把頭回過來:“豐產地的玉米種。”
“什么牌名?”滿天星問著,假殷勤地量著行寬,“我得向你們學習呀!”
“學習娶媳婦吧!”二翠撇著嘴。
“是啊!二翠你說得對!”滿天星騙腿兒坐在地邊,“是要娶媳婦啦!你們聽‘光棍好苦’‘光棍好苦’的布谷鳥!”他指指天空一對從頭頂上掠過去的布谷鳥,“我光棍苦算是受夠了,該享享老來福啦!”
二翠氣勢洶洶地過來:“一邊去!沒人聽你念經!”
“瞧你這小丫頭子,我這兒是唱喜歌呢!”滿天星把眼一瞇縫,像個打坐的禿和尚。
猛然,他站起來了,那是他聽見桂花的腳步聲,立刻轉回身來,撒腿就走。
桂花在他身后聲嚴色厲地問:
“你這個賊流星,要破壞生產,是不是?”
滿天星兩眼瞧著半天空,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學著布谷鳥的啼叫:“光棍好苦!光棍好苦,我這光棍苦可受夠啦!”
在十字路口,滿天星停下了,從懷里掏出個翡翠的煙嘴,擱在手心里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半天,咽了兩口吐沫,朝霍玉山家去了。
九
霍玉山家住在井兒峪村南,黃泥墻圍起的院子,院墻里一棵歪脖子杏樹探出墻來,杏花初開,淡紅色的細嫩花朵,半卷著邊沿朝天開放,一群野蜂,嗡嗡地圍著杏樹采花。
院子里清靜得很,滿天星站在杏樹底下屏住氣細聽著,一個黑土蜂落在他光禿的頭頂上,他激靈下子,一搖晃腦袋,黑土蜂像嘲笑他似的飛跑了。他剛站好,突然頭頂上一陣疼痛,他拍了一巴掌,沒打著土蜂,打在自己腦袋上,他顧不得追打黑蜂,按著被蜇的頭頂,揉著說:“他媽的,都給你們剿窩。”
他發覺說話聲音太大時,已經晚了,院子里有了腳步聲,他正想往房后閃,霍玉山已經站在門口了,四方臉上掛著微笑。
“噢!還要跑!”霍玉山譏諷地笑著。
“玉山!”滿天星摸摸酒糟鼻子,“不……不跑,和大哥有兩句話說。”
“說吧!”霍玉山連眉毛也不抬。
“霍泉在家嗎?”滿天星哆嗦著嘴唇問。
“噢——他掏井去啦!”霍玉山把滿天星帶進屋里。
滿天星哆嗦著從口袋里掏出白紙包,解開幾層,露出個翡翠的煙嘴來,眉開眼笑地說:“玉山!當了個模范!不佩塊玉還像樣兒?”
霍玉山眼里立刻放了光,但他連連擺手說:“不要這個,有個普通煙嘴,能過癮就行啦!”
滿天星看著霍玉山眼里流露出愛這玩意兒的神氣,便湊上一步,裝出不高興的樣子說:“玉山!你是成心瞧不起我,寒磣我呀!”他不由分說把翡翠的煙嘴塞在霍玉山手里。
霍玉山兩只窄小的眼睛,打量著這個翡翠煙嘴,忽然他仰起頭:“這個煙嘴我挺眼熟哇!好像……你讓我想想,好像麻老五嘴上叼著的,……”他驚訝地說。
滿天星手上的碎紙落地了,他鎮靜地一笑說:“別胡猜了!同種貨可多啦!還提麻老五!麻老五早不定躺在哪塊地里聽蟈蟈叫去了。”
霍玉山兩手玩弄著這綠煙嘴,越玩心里越喜愛,它,白中透綠,綠中透白,掏出自己煙袋來一比,不大不小正合適,他躊躇了一會兒朝滿天星說:“謝謝你啦!李金山!有一層咱得說明,我這是暫借,抽兩天就還你啊!”說著,霍玉山把翡翠煙嘴安在煙袋上,滿天星心疼地偷偷地咽著吐沫。
“聽說你要娶媳婦啦!”
“是啊!主任。”滿天星媚笑著,“哎!你聽誰說的?”
“不是前兩天你親口對大伙說的嗎?真像廣播電臺,到處廣播……”
“歡喜的呀!”
“哪兒的人哪?”
“外省的!”
“誰介紹的?”
“嗐!”滿天星故意避開尋問說,“拐八道彎的親戚。”
“什么時候盤親哪?”
“想在四五月,備不住和滿祥他們碰到一天哪!”滿天星試試探探地說,“你看支部書記和那樣一個……”
霍玉山打斷他的話,鼻子哼了一聲:“滿祥是個傻瓜,村里這么多花花綠綠的姑娘,偏要娶窮瓜瓤子朱四的閨女!要是我呀,八抬大轎送上門來也不要。”霍玉山笑得連身子都顫動了,獎章叮當叮當地響了一陣。
“是啊!玉山!一路貨、一路人嘛!”
霍玉山仰頭大笑,滿天星也附和著假笑,街上牲口“咴——咴——”地嘶叫了兩聲,霍玉山笑聲頓時停止,兩只黑眼珠轉了幾轉,用含有敵意的目光對準滿天星的臉,問:“這幾天怎么老沒看見福貴的牲口?”
滿天星毫不在意地說:“賣了!”
“你說、說、說什么?”霍玉山臉上蒙上一層陰云。
“賣了!”滿天星用手揉著被土蜂蜇起的大包,為了惹霍玉山憤怒起來,盡量壓著內心的恐慌,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賣了?”霍玉山兩步就到滿天星跟前,一把攥住滿天星的腕子,使勁地搖晃著說:“又讓你鼓搗著賣了,是不是?說!”
滿天星的鎮靜飛跑了,他嘴里像噙著青棗,吞吞吐吐地說:“我敢……敢起誓,是福貴托我的!誰說瞎話,嘴上長黑疔!”
“他為什么賣牲口?”
“他說怕入社,怕你逼他……”
霍玉山把胳膊一掄,松開了手。他臉上的紅潤消失了,漸漸轉為灰白色。
“玉山!真的,福貴怕入社把騾子賣了,還說要賣大車呢!他跟我說要跟你較較勁……”
霍玉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了,他感到一種難耐的憤怒,多少天的心血呀!為著把福貴的騾子、車和那幾畝在井兒峪數一數二的寶地弄到社里來,霍玉山三次請福貴了,可是福貴每次都搖晃腦袋。要不是當時有區干部住在這兒,霍玉山早想給他點苦頭嘗嘗了。滿祥回家,他曾把滿腔希望都寄托在滿祥身上,可是他失望了,滿祥好像不把這件事記在心上,天天跑東跑西,連個親哥哥也動員不來。霍玉山眼前浮現出大菊花青騾子搖頭擺尾的樣兒,他心碎了,忽然,他一拍炕席站起身子:“好!咱們就較較勁,看看到底是福貴厲害,還是我這個社主任硬實。”
“別動肝火!”滿天星假惺惺地給霍玉山點上一支煙卷。
“滾你媽的!”
滿天星蹲下身子,從地上拾起被霍玉山打落的煙卷,輕悄悄地,像個賊似的溜出來了。
他走到院墻外的杏樹下,狡猾得意地笑了。
正晌午的太陽,照著他那張豬肝似的紅臉……
霍泉裝了滿肚子氣,從掏井的地方收工回來,看見滿天星賊頭賊腦咧著嘴笑,喊道:“滿天星!”滿天星拿眼珠子一瞅,看見是塔高塔高的霍泉,便裝聽不見,朝村里奔去。霍泉正裝著一肚子氣,忍不住罵了一句:“老狐貍!你跑我家拉什么屎呀!他媽的!”
滿天星蹣跚著身子走遠了。
霍泉心里有多么難過啊!半路上,社員們閑言閑語地都說他爹,說他爹對掏井開渠一點也不積極。有的社員說:“咱們主任哪!跑到樹梢上坐著去啦!”另一個社員就回答說:“人家是豐產模范,還下地干什么!”第三個人就不服地說:“哼!反正是牛打江山馬坐殿,越來越官僚啦!”宏奎老漢過去一直是隨霍玉山俯仰的,從滿祥回來,老頭子大大變了,他說:“依我看哪,他不愛下地查井,是因為意見是滿祥提出來的,他心里不痛快!”霍泉聽著這雹子雨似的閑話,心都快要裂了,他的臉紅了,他深深地替霍玉山難受……特別是他一回頭,看見婦女生產隊也跟上來,桂花平日那一雙熱情的眼睛,今天變得那么冷酷,好像是對著他來的一樣;小二翠的話就更刺耳了,她故意跑到社員前邊,好像沒看見霍泉似的,尖聲尖氣地朝大伙說:“你們看見了沒有?咱們的黨支書,用殘廢的一截胳膊夾著簍子,用好手撒籽,胳膊都磨破了……咱們這位霍玉山大叔,去年春天還下地,今年看不見蹤影啦!”有人喊:“關起門來修行啦!”雖然后來桂花把大伙的話止住,說讓把意見抬到桌面上去,不要背地瞎喳喳,但是霍泉看見桂花擰著眉毛,忽閃忽閃的眼睛瞧著他,他低著頭趕緊跑到家來了。
站在門口,霍泉愣想了一陣子。
一次、兩次……霍泉心里記起的有好幾次,他都想和平常人說話那樣跟他爹談一談,可是不行,他碰到霍玉山的眼珠,有話也說不出來。今天,霍泉在門外下了決心,一定把大家的意見放到桌面上談一談。他輕輕地出了口氣,進屋去了。
霍玉山正在發愣,沒有發覺霍泉進來。
“爹!”
像石頭扔在棉花堆上。
“爹!”
“噢!有什么事啊?”
“爹!……”
“你是怎么回事!別叫魂啦!有話快說。”
“爹!大伙……對你有點……意見!”霍泉氣虛地說。
霍玉山猛然把思想牽到霍泉的話里來,板著臉大聲地催促道:“你說說吧!”
霍泉看見霍玉山臉色那么平靜,大膽地說:
“大伙說春耕忙似火,不該待在家里。”
“我歇著嗎?”霍玉山暴躁地叫道,“昨天晚上,不是和滿祥他們開會開到小雞叫嗎?”
“爹!先別動火,人家滿祥大清早就下地播種去了。”
“他是扛槍桿子扛出來的,不怕熬夜,我——”
霍泉從落生以來,第一次打斷霍玉山的話,他說:“人家滿祥是個殘疾人,還下地播種,爹你一覺就睡到天晌午,這……”
“你了解情況嗎?”霍玉山驟然轉回身來,朝霍泉大叫,“剛要下地,滿天星來了。”
“他來找爹有什么事啊?”
這下子霍玉山可火了,照著霍泉就打了一個嘴巴,嘴里還高聲嚷叫著說:“你管得著嗎!你是我祖宗?還是縣委書記?嗯?”
幸虧霍泉機靈地往后一閃,巴掌擦著鼻子尖滑過去,霍泉的嘴張了幾張,在霍玉山一副嚴峻得可怕的面孔下,把要說的話咽到肚子里去了。
隔壁沒牙的老太婆,把做熟了的飯,給爺倆端過來。
霍泉坐在炕角一動不動。霍玉山有點心疼兒子,粗聲地說:“吃飯吧!瞅你弄得渾身泥,像泥佛了!”
爺倆對面坐著,動了碗筷。霍泉已經習慣這樣的事情,立刻疾風卷雨似的吃起來。霍玉山聽說掏井速度很快,一部分旱田能用井水澆,他心里暗暗地笑了。他吃著飯,眼睛不住地打量窗外的原野。
春野是多么遼闊啊!霍玉山的心思,被原野吸引著……
十
過午,霍玉山悶悶不樂地下地了。
天空中蒙著一層豆腐皮似的薄云,山雀帶著長長的尾巴從云層里飛下來,尖聲噪叫著從霍玉山頭頂上飛過去,落在南河灘上。
南河灘被綠草包圍了,碧草環上,紫色的牛耳朵花和淡黃色的迎春花,嬌艷地出現在綠草坡上。河坡上幾株生命力旺盛的野梨樹,白色的花苞開了,它的枝杈伸向河心,連河水里也跳蹦著白色花朵的影子。
孩子們成群結隊地穿過楊樹林,他們赤著腳、扛著自己制造的并不十分高明的漁網和打鳥的彈弓,儼然一隊士兵似的,直奔南河而來。
“敬——禮——”
孩子們突然發出清脆的口號,于是這群孩子踏著亂七八糟毫不整齊的步伐,歪嘴斜眼地給霍玉山敬禮了。霍玉山腦袋里正盤算著福貴的問題,被孩子們弄得驚愣一下,忍不住笑了。和霍玉山笑聲同時,孩子們一窩蜂地跑散了……
播種地里立刻一片哄笑。
社員們小聲叨咕:
“看!大官來啦!”
“還大官哪?門插官吧!”
滿祥直起發酸的腰,高聲招呼霍玉山說:“玉山叔——”霍玉山看見滿祥穿過麥地朝他走來。滿祥已經滿頭大汗,霍玉山急急地走上來:“滿祥!你瘋了?”滿祥用左邊空筒袖子抹了一把汗,赤銅色的臉上堆滿笑容:“這怕什么!你看!我這剩一截的胳膊把簍子一夾,好手把籽兒一撒,還蠻不錯哩!”滿祥嘿嘿地一笑。
“袖口上是什么?”滿祥揚胳膊擦汗的時候,霍玉山驚叫了一聲問。
“啊!血!”
“磨破傷口啦!”
社員們把他圍上。滿祥用手摸摸傷口,傷口當真磨破了,一片紅紅的血,沾在淺綠的褂子上,霍玉山焦急地說:“滿祥!你是脫產干部,下地干什么?走!你的身子骨兒頂不住哇!”
滿祥沒加推托,放下播種簍子,當他倆走到地邊的白楊樹林,滿祥把霍玉山的胳膊拉著。
“玉山叔!坐下,這兒歇歇涼。”
霍玉山瞇縫著眼睛打量了滿祥一眼,坐下了。兩人每人靠一棵聳天白楊,古銅色的楊花,從樹枝上無聲息地飄下來,一只野鳥以為是一條肥大的肉蟲,在半空上燕子抄水式地咬了一口,立刻松開嘴,一張翅膀飛跑了。
樹林里恢復了寂靜。
“玉山叔!社員對你有點意見!”
“有意見就提吧!”
“說你當了豐產模范,不愛下地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