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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河春曉(2)

滿祥一直聽娘扯到雞叫,他心里的激動和不安都被疲倦戰勝了,一覺睡到紅日滿窗。

街道上有趕車的鞭花聲,院里枯干的棗樹枝影兒,投在窗戶上,一群山雀吱喳吱喳叫喚的聲音,從窗外棗樹上傳來。

“轟”的一聲,山雀飛跑了。

一群姑娘的吵嚷聲傳進來。

“喊吧!唱歌的時候,嗓門那么豁亮!”

“快看呀!沒見面臉先紅了!”

滿祥趕忙披衣起炕,一個喜訊春潮般從他心里升起:莫非是朱蘭子嗎?這時,他聽見一個極熟悉的清脆的招呼聲:“桂花!你出來一下。”西屋里響起一個略微比剛才喊聲粗啞一點的嗓音:“蘭子!平常日子把我家門檻兒都踢破嘍,今兒個怎么這樣體面?嘻嘻嘻……”

從這兩句簡單的對話里,他聽出是桂花和朱蘭子。他臉微微有些發燒了,低下頭看看自己被打斷的左胳膊,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村里人誰也不知道他殘廢了;就連滿祥娘,昨個晚上只顧和他扯話,沒有留意她這個兒子有一只空袖筒。“蘭子看見會怎么想啊!”他問著自己,但是他這樣想的時間是那么短促,像火花一閃就熄滅了,他心里充滿一種榮譽感,低聲地說:“滿祥啊!你怕什么?這是你對祖國盡了莊嚴的責任哪!……這些年,她還記著我呀……”

他朝門口走的時候,桂花帶著姑娘們進來了。滿祥往后退了一步,打量著走在前邊的兩個姑娘。偏前的姑娘,圓胖臉,中等身量,大眼睛上配著一雙有些像男子漢似的濃眉,剪著短發。他從赤紅臉膛上的雀斑,看出這是妹妹桂花。挨在桂花身后、逃避著滿祥目光的姑娘,穿一身海棠藍的粗布褲褂,一張鴨蛋臉上長著一雙黑水兒似的眼珠,她只朝滿祥投望一眼,滿祥立刻看出這是朱蘭子。幾年不見,她高多了,往炕邊一站,像一株雨后的小梅花,她站在桂花背后,比桂花多一條黑細的長辮子。滿祥再往后一看,尖嘴尖舌的二翠也來了;她可能是凈長心眼兒了,雖然個子也長了一些,比起蘭子、桂花要矮下半頭……

“啊!我都認不出來啦!”滿祥終于說。他把僅有的一只手伸過去。

“哥哥!你那只袖子……”

“空了!”滿祥不在意地晃晃空袖筒,“成了一條胳膊的殘疾人啦!”

朱蘭子鼻尖已經冒汗了,顯然她很驚訝,她抬起頭擦汗的時候,碰上了滿祥閃亮的眼光,她渾身不自然地顫抖一下,羞澀地低下頭,當她下頦靠近胸脯時,才輕輕地問道:“疼嗎?”

“不!”滿祥搖搖頭。

姑娘們是沒有方法把聲音壓低的;滿祥娘聽見東屋說話聲,旋風似的闖進來,嘆兩口氣,然后用埋怨的口吻說:“我的兒啊!殘廢了,怎么不來個信兒啊?”

“怕您著急!”滿祥雙腳立正站住。

“真是井家門上的硬骨頭。”滿祥娘跺著腳心疼地說。

“娘!胳膊沒了一只倒不要緊,我的心還跳得歡著呢!”滿祥把兩腿并在一起,像在前線給首長報告情況似的,把快樂興奮的話音,從喉嚨里吐出來。

姑娘們看他毫不拘束的樣子,開始活躍起來。

“講講是怎么負傷的!”

“看他真像個大人了哩!連嘴唇都不愛張開啦!”

“滿祥!”叫二翠的姑娘,嘴不饒人地說,“非等和蘭子一個人說去呢?”

“是呀!快看!蘭子臉紅咧!”

“……”

屋里登時熱鬧起來,朱蘭子的臉紅得像五月的石榴花,她想抬起頭來多打量滿祥幾眼,可是,姑娘們含笑的目光,把她包圍了,她心里發熱,臉上發燒,猛然轉身跑出去了。

“喲!回來。”

“平常日子唱歌的勁兒,跑哪兒去咧!”

這群姑娘一邊喊著,一邊一窩蜂似的追出去。身材矮矮實實的社主任霍玉山,險些被姑娘們撞了個跟頭。他嘶啞地喊:“這群山喜鵲,沒眼珠子啊?”

姑娘們哄散了。

滿祥娘告訴兒子霍玉山來了,他忙著迎出屋外。雖然在滿祥童年記憶里,霍玉山是個買賣人,破了產才到村里來落戶,土地改革的年代,霍玉山只是個搖旗吶喊的中農,跟在大伙屁股后邊,撿點地主的浮財,不太開展而且有些酸硬,但是,人不能從這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出發,他熱情地站在門口,等著霍玉山到來。

霍玉山搖頭晃腦地唱著“把井兒峪變成金銀灘”這句一年四季不離嘴、自己編的詞兒,走進院里來了。他低著頭,進門沒看一眼就大聲地喊:“滿祥回來了嗎?”

“走道也不仰頭,想撿金子呢?”滿祥娘笑著。

“撿了金子不就發財了嘛!”霍玉山不在意地抬起頭:穿著褪了色軍裝的滿祥,把右手伸出來了。

“滿祥!嗬——算是復員啦?”

“不是‘算是’,就是復員了!”

“在城里干工作不好嗎?”

“不行呢,”滿祥像孩子似的笑出聲來,“俗話說,瓜兒離不開秧嘛!南河灘上的人,總是惦記著南河灘!”

他倆肩并肩向屋里走。太陽光照著他倆的臉,地上出現一長一短的黑影。霍玉山要比滿祥矮上一頭,配上四四方方的一張黑黃臉,身子就更顯得短小了,他穿著一雙新棉鞋,鞋底白白的像沒沾過土,胸前掛著丁零當啷的大獎章,臉上嘛,那就更干凈了,刮得齊齊的眉毛下邊,有一對窄小的眼睛。滿祥心里暗暗思量著說:“看這樣兒,還是個愛打扮的外場人哪!”

滿祥娘把一盤子干棗端來。霍玉山像屋里的主人,毫不客氣地抓了一把,說:“社里正缺你這樣的人,你這一復員,說句買賣人的話,這叫‘鯉魚跳龍門’!”

“我?一條胳膊不成材啦!”

“戰斗獎章怎么不掛出來呀?”霍玉山低啞地問。

“沒掛!太惹人眼。”

“好個榮譽軍人!”霍玉山指指自個胸口前的獎章,“知道這是什么嗎?”

“豐產模范獎章吧?”

“是啊!”霍玉山兩條眉毛突然揚了起來,“縣里說咱們是南河灘上一朵花。”

“嗯!”

“你皺著眉頭有什么想法?”

“我?”滿祥咽了口吐沫,微微地笑著說,“要拿咱們井兒峪的膠泥地來說,打那么多,真夠不上豐產社的條件。”

“怎么才算夠條件哩?”

“按咱們河坡地來說,塊塊是金板銀田,沒法跟別的合作社比!”滿祥嘿嘿地笑著,高高的顴骨放著蘋果似的紅光。

“滿祥!你那是躺著說話不腰疼,你知道當個合作社主任多忙嗎?一會兒東,一會兒西,追得你屁股都挨不上炕席。唉!減了產一準把你個當主任的罵得狗血噴頭,就是辛辛苦苦地鬧成了豐產社,區委、社員,都不知足,一個勁說低呀!低呀!真有點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這還說得過去,讓人解不開扣的就是中農!嘿!什么家什都分三六九等,我也是個中農,可不像你哥哥福貴、巧把式魯慶堂那樣,他們這號中農看著合作社多打,就是跟你搖晃頭:堅決不參加!”

“你動員過嗎?”滿祥不眨眼地仔細聽著。

“動員?哼,拿你哥哥來說,我像請菩薩似的想把他弄到社里來,都快磨破兩層嘴皮哩!他把腦袋搖晃得像撥浪鼓。”

滿祥臉上高大的顴骨燒紅了:

“沒覺悟讓他再等二年吧!何必……”

“對社會主義這個冷淡態度還行啊?”霍玉山斷然打斷了滿祥的話,“滿祥!你是軍人!動員你哥入社的這個差事,交給你了啊!我看,你說一句話就生效,河灘上人常說‘啥親不如弟兄親’嘛!”

滿祥點了支煙卷,他看著霍玉山激動的嘴角,擦著霍玉山噴在他臉上的吐沫星子。但是,霍玉山對這細節毫不注意,一句一句地說下去。滿祥只是吸著煙,吐著煙,從煙霧的海里看著霍玉山的每一個手勢和加重他話音力量的表情……一開始,他懷著孩子般的心情,聽著霍玉山聊村子里的變化,可是后來,越聽越聽不下去了,像有一根根針在扎著他的耳朵眼兒。他抑制著心里這種突然涌上來的惡感,不漏一字地聽下去,當聽到霍玉山說“你哥哥家變闊了,有車有馬,跟滿天星跑買賣賺了錢,真是花錢似流水。滿祥!你要把他搞進來,真是咱們社的‘開國功臣’”時,滿祥無論如何也要說兩句了,他沒等霍玉山說完,就打斷他的話:

“他不來就等等,還得眼下三顧茅廬去請他來呀!缺這幾戶中農一樣把社辦好嘍!”

霍玉山放聲高笑了,過后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像說什么機密事似的說:“大騾子、大膠皮車都拉到咱們社里去,給咱們添多少成色啊!”霍玉山的笑容隨著滿祥沉靜的臉色而消失了,但是一剎那,霍玉山又恢復原狀。在他看來,滿祥的沉默,正是思考他的話,他又繼續說了下去:“滿祥你說,要是農業社里有車有馬,還怕別人不來?”

“別人是誰?”滿祥不動聲色地問。

“貧農唄!”霍玉山毫不在意地大聲說。

滿祥像被煙頭燒著了手,一手把煙頭扔了,聲音不高,但非常清脆地說:“玉山叔!這樣……拿車馬當旗子,招兵買馬的辦社方針不對吧!”

這,無論如何是出乎霍玉山的意料,霍玉山啞然地驚愣住了,他狡黠地望了滿祥一眼,低下頭取出煙袋鍋,當他發覺手里煙頭還沒熄滅的時候,又把煙袋裝進口袋里去。他仰起臉,眼睛里含著不滿和憤怒:“你知道嗎?福貴能文能武,社里缺這樣的人哪!”

滿祥還沒有回話,門簾子飄動一下,井桂花進來了,她脊梁貼在門框上,紅頭漲臉地說:“別把臭狗屎說成一朵花啦!跟富農滿天星勾勾搭搭的,有什么真能耐?”桂花喘口大氣翻著眼皮子說:“真進步的可有,都沒有騾子沒有車,想進社都找不著臺階,老朱四就為這個掉過淚疙瘩。”

紅暈猛地從霍玉山兩腮飛起,加上他剛剃過頭,剛刮過臉,真是像紅臉關公啦。他裝滿一袋煙,反駁著說:“朱四他進步什么呀?窮就窮個老實也好哇!他可不!哼!守著個擺渡,村里開什么會他也不來,還有個愛喝酒的嗜好,這號人還能入社?”

“你不喝酒哇,主任?”

“喝呀!”霍玉山的聲音像只粗啞的喇叭。

“你喝酒,怎么還當主任哪!”

“這……這有什么法兒,我帶頭成立的咱們井兒峪社嘛!”霍玉山干干地笑兩聲,桂花氣得出了東屋。

滿祥沒有參加剛才的爭吵,他始終微笑著望著霍玉山的臉。他想:“自個兒還是個不知道底細的新兵,不能亂打‘槍’的。”不過,滿祥更加深了對霍玉山的認識,像區委書記老苗介紹的:驕傲自信,有時用自個兒的主意代替黨的政策。如果說滿祥還有什么新的感覺,那就剩下厭惡了。他壓抑著這種感覺,給霍玉山倒了一碗水。

“臨來我到區委會去了一趟!”

“見著苗書記了嗎?”

“見著了!苗書記給你捎來封信。”滿祥把一個封著口的信封,遞給霍玉山,“真懸!差點把這事給忘嘍!”

霍玉山打開信封,擦擦腮上的汗;他臉色突然陰沉了一下,隨后就笑起來,連霍玉山自個兒也聽出這笑聲是很不自然的。他一把握著滿祥的手:“太好了!太好了!區委書記讓支部考慮你當支部書記!”

“什么?”滿祥驚訝地大聲說,“在區委會,苗書記一個字也沒提呀!”

“苗書記就那脾氣!”霍玉山忽然大笑開了,“好了!省著我身兼八職,亂刀分尸啦!支部正準備改選……哈哈哈……”

滿祥念過來信,他被這意外的事情弄得心跳了,他瞅著墻壁,半天沒說出話來。

“怎么啦?”

“沒什么!你人熟地熟,要請師傅幫忙啊!”

霍玉山一拍大腿,仰臉笑著說:“滿祥啊!你真是雞毛膽子,還扛過槍呢!這就怕陣了?”他擦著笑出來的鼻涕,“干吧!當支部書記沒什么難的!”

“爹!吃飯啦!”門口出現了慢吞吞的喊聲。

“啊!霍泉!”滿祥跳下炕,奔過去。

“滿……祥!是你!”霍泉那呆呆的眼神,從霍玉山臉上挪到滿祥臉上,立刻神采煥發,寬厚的嘴角抖動了一下說,“你回來啦?”

滿祥仔細打量著這個童年時叫“蔫兒”的伙伴,他長得塔高塔高的身量,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正抹著額角上流下來的汗珠,一眼看出這是個老老實實的莊稼漢子。滿祥看他的眼睛,一會兒像團火,一會兒又熄滅了變得呆板無神;尤其是他和霍玉山目光對視成一條線的時候,他就局促不安,甚至連手腳往哪兒放也不知道了,連霍玉山無目的的咳嗽一聲,霍泉都要驟然回過頭來。

“走!吃飯去!”霍玉山像是命令。

霍泉默默地轉回頭去。霍玉山回頭半笑著說:

“啥親也沒弟兄親,去說說福貴,啊?”

滿祥點點頭。

霍玉山臉上早已冰消雪化,滿臉笑容地點點頭,走出了滿祥家門口,他那副沙啞高亢的嗓子,又唱起“把井兒峪變成金銀灘”這句老掉牙的調子……

霍玉山是第一個探望滿祥的人,一連幾天,滿祥家院里熱鬧得像集市,這個走,那個來,滿祥娘把罐子里的干棗和一笸籮轉日蓮子兒,都招待了街坊四鄰。來看他的人,有社員、單干戶,男男女女都喊他支書了。

滿祥沒有想到在這短時間里,兩個肩膀就擔起黨的工作來。那有什么辦法呢?從區委轉來了滿祥在部隊鑒定的材料,黨員們沒二話,都贊成讓這一條胳膊的殘疾軍人當支部書記。

北風在窗戶外喧叫著,天空剛才還是藍藍的,一剎那就吹起滿天烏云,滿祥送走了客人,已是黃昏時分了。他躺在炕上,聽著吼叫的風聲,疲倦地睡著,忽然,他的傷口一陣疼痛,他醒了坐起來,把袖子挽起一看,傷口沒有一點動靜,他心里明白了:這是風雪的前兆。

他隔著窗戶望去,大雪已經飄飄悠悠地落下來了。

滿祥虛掩上房門,朝渡口走來。

雪夜是多么靜啊!街道上沒有了孩子們的嬉戲,田野里送走最末一個行人,房屋白了,原野白了,南河邊上的樹木,掛起百歲老人似的白須。只有永不封凍的南河,仍然是湍急的,它帶著一團團熱氣融化著雪團,一直向東……

家鄉,這家鄉的雪夜是多么平靜啊!

“不!”滿祥立刻喊出聲來,他想起鄉親們談起的一個個情況,他想到這些天來滿天星狡猾的干笑,潘疙瘩潘七、兵痞瘸老秦陰毒挑戰的目光……滿祥覺得村莊正像南河,八月的洪峰還沒有到來,它的每一彎波浪里,都孕育著風暴和斗爭。

“滿——祥——哥——”

一個清脆的呼喚聲,從滿祥身后傳來。滿祥從深沉的思索里跳了出來,借著銀雪的反光向后看去,渾身披雪的朱蘭子,正飛似的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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