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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河春曉(4)

兩人又扯了一陣閑話,魯慶堂便跟滿祥往河灣子走去。太陽升起幾竿子高,河坡高地上的白雪,已經開始融化了,魯慶堂家里養著的幾只白鴨子,一歪一斜地,在露出黑土的田野尋找食物;歇在大榆樹上的喜鵲,一張翅膀,一道閃電似的飛走了。一團白雪,被它從樹上蹬落下來,在陽光里閃著虹彩,飄到南河里去。

“嗬!巧把式!還養鴨子啦!”

“這都靠兩只皮包骨的手哇!”

“去年產量怎么樣?”滿祥引到話題上,“聽人說你比社……”

魯慶堂眼神里含著自信和譏笑:“比合作社,沒法兒比,人家霍玉山是豐產模范;可是,我這幾畝地,畝畝比社里高出個十斤八斤的。”

滿祥心里吸了一口涼氣。

“嘿嘿!這可不是咱說謊。不撒謊還要當絕戶了呢!撒下謊,更甭盼著有個后續香火啦!”魯慶堂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微笑,“朱四大哥幫我親手過的斗。”

“噢!那你看合作社是追不上單干戶啦?”

“不敢那么說,不過我魯慶堂可以拍胸脯,行文立證,和合作社賽賽!”

“去年是風調雨順,讓你趕上了!”

“不!”魯慶堂鄭重其事地說,“要靠兩把巧手。”

“巧手比不過大伙呀!”

“大伙?大伙只能超過其他單干戶,超不過我魯慶堂。”魯慶堂臉上閃著傲慢的光。

“要賽賽嗎?”

“要賽!”魯慶堂胡子里藏著微笑,“咱們一言為定,駟馬難追。”

滿祥話還沒出口,河灣子響起霍泉的粗嗓音:“滿祥!回來呀!”滿祥抬頭一看,霍泉旁邊已經圍著一圈人,老老少少,正看著霍泉拉網。在這晚冬的傍晌,霍泉已經脫光了膀子,他身子向前探著,正拉著沉甸甸的一網魚。

“真有貨啊!”滿祥到跟前說。

十多條閃著藍色鱗光的魚,在網內掙扎著、蹦跳著。

“社里有漁業組嗎?”滿祥接著問大伙。

“沒有!”

“整河灘就一條渡船,還漁業組哪!”

“朱四老頭想到社里去搞漁業組!”魯慶堂張著風箱嘴說,“可是霍玉山擺手不收。”

“單單不收朱四啊?”叫牛百順的貧農說,“也不收我呀!”

“一張嘴就說不要嗎?”滿祥自自然然地問。

“不!說咱們落后。只要是大帽子扣上,就甭想翻個身啦!”年輕的鎖柱說。

“是真落后還是假落后哇?”滿祥笑嘻嘻地問。

“落后?哼!就說我落后,牛百順也落后,人家朱四老頭可不落后哇!除去愛犯點古怪性子,愛喝點酒,真還沒什么毛病!”

“那老頭子給國家擺擺渡,給合作社擺貨物,都不要錢,就連霍玉山進城開會,老頭子也沒收過擺錢哪!”叫鎖柱的小伙子急躁地說。

“還有呢!”魯慶堂咧著風箱嘴,“咱們井兒峪老老小小,老頭子沒收過一個子兒呀!”

“那老頭子是河灘的頭號人嘛!”

“受苦一輩子!”

…………

人們亂紛紛地嚷嚷,滿祥回頭問霍泉:“你說呢?”

霍泉正用力拉網,聽滿祥問話,不扭頭地回答說:“大伙說的沒一句錯話,我句句都贊成。”霍泉怕聲音高了,趕緊回回頭。

他這一回頭不要緊,把大伙的話都惹起來了:

“五尺高的魁梧漢,倒這點膽子啊!”

“他不對就跟他干!怕什么?”

霍泉額角冒汗了,句句話像針似的往他心里鉆,他皺著兩條濃眉,“是啊!是啊”地答應,手里卻緊往上拉著漁網。霍泉的力氣,是在村子里出了名的,但他使盡生平力氣,也拉不動漁網,像千斤重的石頭墜著漁網……

“龍王咬網了吧!”

“千年王八萬年龜,是撈著龜了吧!”

大伙上來幫忙,“撲哧”一聲,網拉上來了,漁網扯了個三尖口子,忽然一個孩子跳起身來,說:“我想起來咧,滿天星跟這兒掄完網,把一大根棗蒺藜扔在河里了。”

“這個臭王八。”

“缺德吧!一輩子也甭想娶上個媳婦。”

笑聲剛起,撲通一聲,霍泉跳下水去了。他耐著扎骨頭的寒冷,扎到河底,把一根長長的棗蒺藜拉上來,站在岸上,渾身直打哆嗦。

滿祥把棉大氅給他披上:“怎么竟干這粗莽事!腳一抽筋,就甭想上來啦!”

霍泉哆嗦著發紫的嘴唇:“來河灘打魚的不止我一個,不把它扯上來,家家漁網都得撕壞嘍!”

“那也別拼命啊!”魯慶堂說道。

“我這條命不是還在嘛!”他嘴唇轉紅,停止了哆嗦。

太陽正當頭,滿祥和霍泉一塊回家了。回來的路上,滿祥打量霍泉這張紫騰騰的寬臉,他感覺霍泉是個踏踏實實的厚道人。

白楊樹林在他倆面前展開了,臨來時,它們還是渾身披白,眼前,它們身上的白雪融化了,樹林子里響著滴滴答答的水滴聲,樹根下滴成一攤攤的黑水,長嘴烏鴉,貪食的斑鳩,大搖大擺地喝著水兒。

猛然,霍泉跑過去,滿祥以為他是轟鳥,但鳥群被他腳步聲驚飛之后,霍泉停在一棵小楊樹旁邊,揚起大胳膊折下來一個樹條。

“干什么?”

霍泉從簍子里挑出幾條大魚,用樹條子一穿,遞給滿祥,滿祥笑了。

滿祥這才想起清早還沒吃飯,肚子里咕嚕嚕地叫了一陣,他在白雪融化的路上,向家里飛快走去。

天空偶爾有一兩聲野雁的啼叫,樹尖開始向西北倒斜;這是春天的前兆。

冬去春來的日子,滿祥消瘦了。

起初,當然是滿祥娘告訴兒子這個消息,接著是蘭子和桂花,最后勸告滿祥養養身子的是社主任霍玉山。滿祥完全不在意。這兩個月的時間,他跑遍井兒峪,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熟識了高高個兒、缺了一條胳膊的支部書記。

滿祥剛回來時,村子里的孩子們還把自個兒的胳膊故意從袖筒里抽出來,伸到褲帶里去,裝成缺了一條胳膊的樣子,在滿祥面前晃來晃去地喊著:一、二、三、四。但是日久天長,滿祥沒有制止一回,這些頑皮的孩子就自動不學他了,都喊他滿祥叔。

滿祥正對著鏡子,用剃頭刀刮著長胡子茬兒,街上又有孩子們的喊聲了:

“滿祥叔!”

“誰呀?”

“蘭子姑姑找你來了!”

在一片嬉笑過去之后,蘭子清脆的聲音傳進來了:

“歇歇你們的嗓子吧!我認得門兒!”

朱蘭子進屋來了,她穿著淺藍色的夾襖,朝滿嘴圈涂著胰子的滿祥,“噗”的一聲笑了。她眨著清亮的大眼睛說:“滿祥哥,福貴和滿天星清早過河,剛才回來咧!”蘭子喘了一口氣,認真地說:“清早的時候,滿天星和福貴到了河灘,福貴牽著他那頭菊花青騾子,我爹聽見他倆小聲地談論價錢,聽滿天星的話口,要把這頭騾子賣給熟人,兩人登上南岸之后,福貴背著錢褡子進縣城去趕集,滿天星騎著菊花青,朝野花嶺那股道上跑去。”

“野花嶺?”

“嗯!”

“那不是個大山溝嗎?你爹沒看錯眼哪?”

“沒有!我爹敢保證。”蘭子打了一個手勢,繼續說,“剛才福貴回來,我爹問他,才知道福貴托滿天星把‘菊花青’賣了,滿天星是去賣給熟人。”

滿祥拿濕手巾擦擦疲倦的臉,把酸澀的眼皮睜了幾下,轉身看著蘭子:“蘭子!太好啦!從我回來,福貴總沒露面,我看看他去,看他到底賣的什么膏藥!”

…………

天到掌燈時分,家家戶戶還沒有關門,街上奔跑著吵叫的孩子們,但福貴家矮矮的籬笆門兒卻關嚴了,院落里飄出一股酒香。滿祥站在籬笆根下,聽見了一男一女的說笑聲,心里像闖進一個什么東西,堵塞著他呼吸似的,他為福貴選擇這條歪道而難過,他硬著頭皮喊道:

“福貴在家嗎?”

興高采烈的說笑聲停止了。

“家有人嗎?”

窗戶下邊,貓道眼上的布簾掀起個小縫,立刻又合上了。在這短促的時間里,滿祥看見一只布滿血絲的紅眼睛往外探望了一下,屋里立刻響起收拾桌子的聲音,不知是不小心還是因為別的緣故,“叭”的一聲,像是瓶子打了,屋子里傳出孩子哇哇的哭聲。接著尖聲尖氣的罵聲傳出來:“干什么來!還不是磨那嘴皮子來!”福貴低啞的聲音:“你罵!我撕開你的嘴,他……是我兄弟!”聲音越來越小,顯然是怕滿祥聽見。滿祥的心突然快速跳起來,心想:“刁娘們!果然是名不虛傳!”

籬笆門“吱”一聲開了。

“哥!”滿祥微笑著,“不認得我了吧!”

“啊——噗——”福貴打了個酒嗝,“小花她娘!滿祥兄弟來了!”

哥倆進屋的時候,麻玉珍正穿鞋下地,剛奶過孩子的奶頭,顫悠悠地露在外邊,嬉皮笑臉地說話了:“你哥哥呀!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你回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滿祥差點樂出聲來:“明明回來兩個多月了,連街上跑跳的娃子都知道,她倒不知道。”他心里暗笑著,打量這位嫂子:瘦窄的臉,眉毛細長細長的,夾襖的領口也沒系,白瘦的脖子露在外邊,正像背后墻上貼著老掉牙的大美人畫。要是去挑揀和落滿塵土的畫兒有什么不同,只是麻玉珍穿著一身莊稼人的裝束罷了。

“喝兩盅吧!”麻玉珍把一張涂著紅漆的小炕桌,放在兩人面前,小圓肚酒壺冒著酒氣,麻玉珍給一人倒了一盅。

滿祥把酒推開:“菊花青騾子呢?”

“養活不起,交滿天星賣了!”福貴氣囔囔地說。

“拉到社里去養活著不好嗎?”

福貴剛要說話,被麻玉珍接過來,她尖聲尖氣地說:“還提入社呢?我家三口人都愿意入進去呀……”

“懷里的孩子也愿意嗎?”

麻玉珍激靈下子:“孩子還不會說話!爹娘能代表她的意思哩!”

“那為什么還沒當成社員哪?”

“霍玉山不收哇!”麻玉珍開口就來。

“哎!霍玉山三次請福貴,怎么還不收?”

麻玉珍萬沒料到滿祥掌握情況那么細致,她尷尬地笑了笑,無言可答了。福貴說了幾句實心眼的話,他說:“眼下我家吃白面喝香油的,生活蠻不錯!入了社多吃虧呀!”

“一個人經管這幾畝地,管得過來嗎?”

“你哥哥就是忙得顧腦袋不顧屁股。”麻玉珍不知恥地笑著,“要是你來幫幫忙,還能多打點。”她瞥了滿祥一眼。

滿祥心里非常明白,麻玉珍在找便宜短工,不過,麻玉珍奸猾得有點過分,找短工竟找到共產黨員的身上來了。滿祥越想越可笑,問道:“幫你們忙,年終分紅怎么個算法呢?”

福貴本來就半醉了,又喝了兩盅,兩個眼球更紅了,一閃一滅像小紅燈籠,他迷迷糊糊地說:“兄弟!地六勞四。”

滿祥推開桌子,跳下炕來:“哥!你真會找短工啊!找到黨支部書記身上來了啊!醒醒吧!”他看著福貴半醉不醉的臉孔笑笑就走出來了,他感到福貴還沒有一點愿意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意思,他不愿意再在這兒消磨時間。

“回來!滿祥你回來!”

福貴酒醒瘋了似的追出去!

“兄弟!你停住步!”

這一陣喊嚷,屋里的孩子醒了,“哇哇”伸腿抓手地又哭又叫。麻玉珍忙著奶孩子,福貴沒追著滿祥,進來說:“都是你的好招子!婊子娘們!人家可不上套!”麻玉珍哭漣漣地說:“你不是也提過嗎?”福貴拉長了臉說:“沒打著魚,倒鬧一嘴腥,瘋娘們!”

門簾子打開,燈苗跳動了一下,兩人都以為是滿祥回來了,扭頭一瞅是酒糟鼻子滿天星。滿天星進門就咧開嘴,沒有聲音地干笑:“兩口子吵什么呀!財神爺送錢來了!”

“多少錢?”福貴立刻問。

“你猜猜。”滿天星擰著短眉毛說。

“一千!”福貴脫口而出。

“一千零六十!”

“真?”麻玉珍像發現什么新鮮事似的,喊了一聲。福貴的臉驟然開朗了,驚愣摻雜著感激的目光,落在滿天星這張棗紅臉上。滿天星的眼神不自覺地朝麻玉珍望了一眼,說:“菊花青賣給一個熟人了!你什么時候要,再按市價給買回來!保險你不吃虧。”

福貴眼珠早落在滿天星手里的錢上。滿天星像完全沒有理會這點,吸溜吸溜鼻涕說:“牲口賣了,看霍玉山還來逼你入社不?”

“絕了那顆心吧!入社?一輩子也不入!”

福貴說著接過滿天星手里的票子,一張一張數起來。

“剛才你兄弟干什么來著?”

“他……他……”見錢眼開的福貴只顧點錢,顧不得回話。

“他干什么來著?”滿天星大聲問道。

“啊!問他那個弟弟呀!”麻玉珍插嘴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還不是和霍玉山一路貨!”

“那可不錯!共產黨就是這樣,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把你的油水擠干了算。”滿天星眨著兩只球似的眼睛。

將近半夜的時候,滿天星離開福貴家里。

福貴忙著點票子,麻玉珍披著個夾襖送滿天星出來。

在籬笆根,滿天星忽然站住了。他賊溜溜地朝四外瞟瞟,聲音細而小地說:“玉珍!我早就想告訴你這個信兒!”

麻玉珍瞧著滿天星的神色,吃驚地問道:

“什么信兒呀?”

“不!先不告訴你吧!看漏了風!”

“說吧!”麻玉珍撒嬌地搖擺著身子,“你還背我?”

“你……”

剛吐出一個字,屋里的福貴走出來:

“說什么話呢?那么低聲小氣的!”

滿天星眼珠一轉,立刻想起一件事,便說:“沒別的事啊!我的光棍快打到頭啦!”

“媳婦是哪兒的?”福貴半信半疑。

“到黃道吉日就知道了!”

滿天星低沉嘶啞地笑起來。在他那讓人有點陰森感覺的笑聲過后,不知誰家的公雞打了一聲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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