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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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他要做的事情是寫日記
這是四月的一天,鐘敲了十三下,天氣晴朗而寒冷。為了躲避陰冷的寒風,溫斯頓·史密斯縮著脖子,快步溜進勝利大廈。盡管他動作很快,但還是沒能將一股裹挾著沙土的風甩在門外。
大廈的門廳里彌漫著一股煮白菜和用久了的舊席子的味道。門廳的一頭貼著一幅彩色宣傳畫。宣傳畫太大了,在室內顯得有些不太協調。畫上是一張巨大的臉,有一米多寬。那是一張四十五歲左右的男人的臉,長著濃密的黑胡子,面部輪廓粗獷帥氣。溫斯頓朝樓梯走去。此時乘坐電梯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即使在情況最好的時候,電梯也很少運行。眼下,正處于白天斷電期,這是節約運動的一部分,在為“仇恨周”做準備。溫斯頓三十九歲,住在大廈的七樓。他的右腳踝患有靜脈曲張性潰瘍,因此他走得很慢,中途還停下來休息了幾次。每到樓梯的平臺處,都能看到電梯間對面墻上那張巨大的臉正盯著自己。這種畫可以歸為一類:無論你走到哪里,畫上的眼睛都好像在盯著你。“老大哥在看著你”——畫下方印著這樣的標語。
公寓內,一個圓潤的嗓音正在讀一連串與生鐵產量有關的數字。這嗓音是從右邊墻壁上一塊像毛玻璃一樣的長方形金屬板里發出來的。溫斯頓扭了一個開關,金屬板里發出的聲音稍微小了些,但說話的內容仍依稀可辨。這個裝置(人們稱它為“電屏”)的聲音可以調小,但是沒有辦法完全關掉。溫斯頓矮小、虛弱,身上的衣服——作為黨員制服的藍色工作服使他顯得更加瘦弱。他的頭發非常纖細,臉上透著天生的紅潤。在質量低劣的肥皂、鈍剃須刀片和寒風的共同作用下,他的皮膚看上去非常粗糙。
他走到窗戶前,透過玻璃看向外面,外面也是寒冷的。小旋風裹挾著塵土和碎紙在街道上旋轉。盡管陽光燦爛,天空也藍得刺眼,但除了到處張貼的宣傳畫,一切看上去都沒有色彩。那張長著黑色八字胡的臉,在每個角落緊盯著你。對面房子的正前面就有一幅?!袄洗蟾缭诳粗恪薄麄鳟嫷奈淖终f明這樣寫道。那雙黑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溫斯頓的雙眼。大街上還有一幅海報,撕開的海報一角在風中搖擺。隨著海報一角的飛起和落下,一個詞語——“英社”忽隱忽現。遠處,一架直升機從屋頂上方掠過,像綠頭蒼蠅一樣盤旋了一會兒,又繞了個彎兒,然后飛走了。那是警察巡邏隊,他們在窺探人們的窗戶。巡邏隊并不可怕,思想警察才恐怖。
在溫斯頓身后,電屏還在喋喋不休地播報生鐵的產量和超額完成第九個“三年計劃”的情況。電屏能夠同時完成信息的接收和發送,只要溫斯頓發出的聲響稍微高出低語的程度,就會被它捕捉到。此外,只要溫斯頓站在電屏的視野范圍內,他就會被看到,就像他的聲音被捕捉到一樣。當然,沒有辦法知道在某一時刻你是否被監視。至于思想警察監聽某條私人線路的頻率、方法等,都只能猜測了。你需要并且必須在一種假定的情況下生活:假定你發出的每個聲響都能被思想警察聽到;只要不是在黑暗中,你的每個舉動都會被人看到。你需要慢慢將這種生活習慣變成一種生活本能。
溫斯頓始終背對著電屏,這樣更安全一些。但他也很清楚地知道,即使是背影,也可能暴露出一些問題。一千米遠的真理部是他工作的地方,那是一幢從骯臟的空地上拔地而起的白色巨型建筑。這時,他帶著一種隱約的厭惡感想——這里是倫敦,“一號空降場”的主要城市,而“一號空降場”是“大洋國”第三人口大省。他竭力想從頭腦中擠出一些兒時的記憶來告訴自己,倫敦是否一直是這樣的:到處是十九世紀的搖搖欲墜的房屋。房屋的側墻需要木頭的支撐,窗戶上擋著紙板,屋頂上蓋著波形鐵皮,院墻東倒西歪。在炸彈爆炸的地方,塵土飛揚,殘磚斷瓦上開滿野花,許多骯臟的雞籠似的木屋不斷冒出來。但是沒有用,他什么都記不起來,他記憶中的童年除了一系列沒有背景的、難以理解的、光亮的畫面外,一無所有。
真理部——用新話[1]來說就是“真部”的意思,它與視野范圍內的所有物體都極其不同。它是一座金字塔形狀的巨大建筑,白色的水泥墻體閃閃發光。它拔地而起,一層疊著一層,有300米高,直入云霄。在溫斯頓站著的地方剛好能夠看到鐫刻在大樓正面的娟秀字體——真理部的三條標語: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據說,真理部在地面上有3000個房間,其結構與在地面下的部分相同。在倫敦,還零星地分布著三座其他建筑,外表及規模與真理部大樓很相近。它們把周圍的建筑完全比下去了,所以,從勝利大廈的屋頂上你可以同時看到這四座建筑,它們是政府四個機構的所在地。真理部負責新聞、娛樂、教育和藝術;和平部負責戰爭;友愛部負責法律和制度;富裕部負責經濟事務。用新話來說,它們的名字分別是:真部、和部、愛部、富部。
真正讓人害怕的是友愛部,那里一扇窗戶都沒有。溫斯頓從沒進入過友愛部的建筑,甚至從沒進入過它方圓五百米的區域。除非為了公務,友愛部是一個根本不可能進入的地方,要想進入也必須穿過一片像迷宮一樣錯綜復雜的帶刺鐵絲網,穿過一道道鋼門,以及掩藏起來的機關槍網。甚至在環繞它的屏障之外的大街上,也經常有相貌兇惡的警衛在轉悠,他們身穿黑色制服,配有兩節警棍。
溫斯頓突然轉過身。他迫使自己換上了一種從容樂觀的表情,這種表情出現在電屏前才更明智。他穿過房間,進入小廚房。在這個時候離開真理部,他已經犧牲了在食堂的午飯時間,他知道,廚房里只有一塊深色面包——節省下來當明天的早飯的,除此之外,空無一物。他從架子上拿下一瓶無色透明的液體,瓶身上貼著一張寫著“勝利杜松子酒”的淡白色標簽。這種酒有一種令人惡心的油味兒,就像中國的黃酒一樣。溫斯頓倒出來將近一茶杯,一鼓作氣,像喝藥一樣一口吞了下去。
馬上,他的臉就變得緋紅,淚水流了出來。這東西味道像硝酸,并且喝過一口之后,你有一種被人用橡皮棍在后腦勺上打了一下的感覺。不過接下來,胃里的灼燒感逐漸消失,世界看上去開始變得比較愉悅了。他從一個被捏皺的印有“勝利香煙”的盒里取出一支煙,一不小心豎著拿起來,煙絲立刻散落一地。他又拿出一支,這次比較成功。他回到起居室,坐在電屏左邊的一張小桌子前。他從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一支筆桿、一瓶墨水、一個厚厚的四開本的空白本子——紅色的書脊,大理石花紋的封面。
不知道為什么,起居室里的電屏裝在了一個不同尋常的位置。電屏沒有像正常情況下那樣裝在一頭的端墻上(如此便可以看到整個房間的情況),而是裝到了側墻上,正對著窗戶。在電屏的一側,有一塊凹進去了,溫斯頓此刻就坐在凹處。當初建造這棟公寓樓的時候,這個凹處的本意很可能是用來放書架的。坐在凹處,溫斯頓就能始終保持在電屏的可視范圍之外,不過這只是針對視野范圍而言。他的聲音還是能被收到的,但只要他待在現在的位置,就不會被人看到。一半是因為這個房間不尋常的布局讓他想到了他現在想做的事情。
不過,同樣讓他想到這件事的,還有那個他剛剛從抽屜里拿出來的本子。那是一個異常漂亮的本子,它光滑潔白的紙張由于年代久遠有些泛黃。這種紙至少有四十年沒有生產過了。但他能夠揣測出來,這個本子的年代還要久遠得多。他是在本市某個貧民區(具體是哪一個貧民區,他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一家臟兮兮的小雜貨店的櫥窗里看到它的,看到這個本子的一瞬間他就怦然心動,產生了一種想擁有它的欲望。黨員是不能到普通店鋪里去的(去了就是“在自由市場做買賣”),不過,這條規定執行得并不是很嚴格,因為有許多東西通過其他方式是得不到的,比如鞋帶、刀片等。他當時飛快地瞥了一下街道兩頭,迅速溜進去花了二元五角錢買下了那個本子。那時候,他并沒有想到把它買來做什么用。他把本子裝在公文包里,帶著犯罪感回了家。就算上面什么也沒寫,擁有它也是違背原則的。
他要做的事情是寫日記。這不違法(沒有什么是違法的,因為法律已經不復存在),但是如果被發現,有理由相信懲罰的方式就是處死,或者至少在營地里勞動改造二十五年。溫斯頓把一個筆尖裝到筆桿上,然后吸掉上面的油脂。這種蘸水筆已經過時了,很少有人用,甚至在簽名時都很少用它。他偷偷摸摸地買了一支,費了不少力氣,就因為他認為這樣漂亮、光滑的紙只能用真正的蘸水筆來相配,而不是用一支墨水筆在上面涂畫。實際上,他已經不習慣用手寫字了。除了非常簡短的便條,他一般都對著聽寫器口述一切。當然,他目前要做的事情是不能用聽寫器的。他把筆伸到墨水中,有一剎那他猶豫了,他的心震顫了一下。在紙上寫下標題是一種決定性的行為。他用笨拙的小字寫道: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
他向后一靠,一種徹底的無助感襲擊了他。首先,他完全不能確定今年是不是一九八四年。大致是這個日期,因為他很有把握自己的年齡是三十九歲,并且他相信自己是在一九四四或者一九四五年出生的。不過,如今想在確定日期的時候沒有偏差,是絕對不可能的。
突然,他想,寫日記是為了誰?為了未來?為了那些尚未出生的人?他的思想圍繞著紙上那個可疑的日期猶豫了一會兒,然后,他忽然想起了新話中的“雙重思想”這個詞語。他第一次認識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的重要性。他如何與未來溝通呢?從本質上來說那是不可能的。要么未來與現在相似,這樣的話未來就不會聽他的;要么未來與現在不同,這樣的話,他的困境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呆呆地坐著,盯了那張紙好一會兒。電屏里已經換成了刺耳的軍樂。真是奇怪,他丟掉的不僅僅是表達自己的力量,還忘記了自己本來想說的話。過去的幾周里,他一直在為此刻做準備,除了勇氣,他的頭腦里從未出現過還需要別的什么。真正寫起來不難,他只需要將數年來,在他頭腦中跑來跑去的那些無窮盡的、焦躁的內心獨白,逐字逐句地轉移到紙上就可以。
然而,此時,就連內心獨白也枯竭了。此外,他的靜脈曲張也開始難以忍受得癢起來。他不敢撓,因為一撓就會紅腫會更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除了眼前空白的紙、瘙癢的腳踝、聒噪的音樂和杜松子酒引起的一絲困意,他頭腦里一片空白。
突然,他開始驚慌地寫起來。至于寫了些什么,他只有些模糊的意識。他用帶有些孩子氣的小字在紙上隨意地寫,先是省略了大寫字母,最后索性連標點符號也不用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昨天晚上去看了電影,全都是關于戰爭的。有一部非常棒,講的是一艘滿載著難民的船,在地中海的某個地方被炸毀的故事。有一個大胖子在水中拼命劃水,他想擺脫身后的一架直升機,觀眾看到這樣的鏡頭時非常開心。起先,你看到他像海豚一樣在水中翻滾,接下來是從直升機上的瞄準器中看到他,然后他全身都是洞眼,周圍的海水都變成了粉紅色,接著他就突然沉下去了,就像水從那些槍眼流進去了一樣。當他沉下去的時候,觀眾們大笑著呼喊。接下來看到的,是一艘坐滿孩子的救生船。直升機在船的上空盤旋。有一位中年婦女坐在船頭,可能是猶太人,臂彎里還抱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兒。小男孩兒被嚇得哭喊著,把腦袋扎到她的胸前,似乎想鉆到她的身體里去。婦女抱住小男孩兒安慰著他,盡管她自己已經嚇得臉色發青。她一直盡可能地用胳膊護著他,仿佛這樣就能讓子彈傷不到他一樣。直升機往人群中投下一顆二十公斤重的炸彈,引發了可怕的爆炸,船被炸成碎片。接著有一個很清晰的鏡頭一個孩子的胳膊向空中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高直到進入高空一定有一架機頭裝有攝影機的飛機在拍著他的胳膊從黨員的座位中傳來一片掌聲但是無產階級座位中有一位婦女站起來而引發了一陣騷動她大聲說不該讓孩子們看這種電影不該讓孩子們看他們這樣做不對直到警察過來把她架了出去我認為她不會有什么事沒有人會在乎無產階級說的話無產階級的典型反應他們從來不會——
溫斯頓停下筆,部分原因是他的手指痙攣了。他不知道是什么使得他的筆下流淌出這些垃圾。不過,奇怪的是在他寫這些東西的時候,一種完全不同的記憶在他的頭腦中明確起來,讓他幾乎認為自己有能力把它寫下來。他現在意識到,是因為另一件事情,他才突然決定今天要回家,要開始寫日記。
如果這樣一件印象模糊的事情也叫發生過的話,這件事早上發生在部里。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在溫斯頓工作的檔案司,大家把椅子從小辦公室拽出來,放在大廳的中央,正對著電屏,開始準備兩分鐘的仇恨會。正當溫斯頓準備坐在中間一排的一個座位上時,有兩個人出乎意料地走進大廳。這兩個人他見過,但從沒有講過話。其中那個女孩兒經常與他在走廊里擦肩而過。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知道,她在小說司工作。也許——因為他有時看到她雙手沾著油污,還拿著扳手——她是負責小說寫作機的一些維修工作的。她看上去是一個大膽的女孩兒,大約二十七歲,頭發濃密,臉上滿是雀斑,身手敏捷,像運動員一樣。在她工作服腰部的位置,纏繞著一條細長的紅色帶子(青年反性同盟的標志),松緊度剛好能恰如其分地凸顯出她臀部的曲線。從見到她的第一面開始,溫斯頓就不喜歡她。他知道其中的緣由:她無時無刻不營造著那種打曲棍球、洗冷水澡、團體遠足和完全心無雜念的氛圍。他討厭幾乎所有女人,尤其是那些年輕貌美的。因為往往是女人,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女人,是黨最死心塌地的追隨者,是最盲從于宣傳口號的人,是義務偵探,是異端思想的檢查者。這個特別的女孩兒給他的印象是:她比以往的那些更加危險。有一次,當他們在走廊里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斜著眼睛迅速掃了他一眼。這一眼似乎正好看透了他,剎那間,他全身充滿黑色的恐懼感。他甚至想到她可能是思想警察的特務。當然,這不太可能。但只要她在他附近,他就感到一種特別的不安,這種不安中夾雜著害怕和敵意。
另一位是一個叫奧勃良的男人,是內黨成員之一,擔任著很重要的職務,他總是高高在上,所以溫斯頓對他的工作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當圍在椅子周圍的人看到穿著黑色制服的內黨成員走過來時,都立即肅靜下來。奧勃良是一個結實的大塊頭,脖子纖細,長著一張粗獷、詼諧而殘忍的臉。盡管他看上去可怕,但舉止有一定的迷人之處。他有一個扶眼鏡的小動作,讓人感到奇怪的親切——很難說清,這奇怪的親切讓人有文明的感覺。如果還有人有這樣的想法的話,這個動作可能會讓人聯想到十八世紀的紳士端出鼻煙壺的時刻。這么多年來,溫斯頓似乎只見過奧勃良十來次。他被他深深地吸引,這并不單單是因為奧勃良溫文爾雅的舉止和他那職業拳擊手似的體形形成了強烈反差。更多的是因為一個秘密信念——或者也不是什么信念,只是一個希望而已——奧勃良的政治信仰并非完全是正統的。他臉上的某些東西讓人忍不住這樣想。話又說回來,也許寫在他臉上的根本不是什么政治正統性,而只是智慧。不過,無論如何,如果你能夠避開電屏和他單獨待一會兒的話,他的外表看上去是一個你可以交談的人。溫斯頓從未做過一點努力去證實這種猜測:當然,根本沒有辦法這樣做。這時,奧勃良看了看手上的手表,時間已經快十一點了,顯然,他已經決定待在檔案司,直到兩分鐘仇恨會結束。他拿出一把椅子,與溫斯頓坐在同一排,兩人中間隔了幾個座位。一個頭發淺棕色的小個子女人坐在他們當中,她就在溫斯頓辦公室的隔壁工作。那個黑頭發的女孩兒正好坐在他后面。
接著,大廳一頭的電屏里發出可怕、刺耳的聲音,就好像某種大型機器沒有了潤滑油一樣。這種聲音讓人聽得咬牙切齒,怒發沖冠。仇恨會開始了。
像往日一樣,伊曼紐爾·戈斯坦因這位人民公敵的臉閃現在電屏上。群眾中出現此起彼伏的噓聲。那位頭發淺棕色的小個子女人發出一聲尖叫,帶著害怕和厭惡。戈斯坦因是個變節者、離經背道者。很久以前(沒有人記得很久究竟是多久),他曾經是黨內的領導人物,幾乎與老大哥平起平坐,后來因從事反革命活動被判處死刑,但卻神秘地逃走了,至今不知所蹤。兩分鐘仇恨會的內容每天都不一樣,但無一例外,戈斯坦因從來都是頭號人物。他是最大的叛徒,是最早玷污黨的純潔性的人。隨后,所有反黨行為、叛國活動、破壞活動、異端邪說、離經叛道的行為都源于他的教唆。不知他在什么地方活著,在策劃著陰謀詭計:有可能在海外,在他國外老板的保護下,也許甚至——偶爾有這樣的謠言——就躲藏在大洋國的某個地方。
溫斯頓感到胸口發悶。他每次看到戈斯坦因的臉都會百感交集。那是一張瘦削的猶太人的臉,留著一小撮山羊胡,頭頂有一圈濃密的白頭發——一張聰明人的臉,然而看上去卻有些與生俱來的卑劣。又長又瘦的鼻子帶著一種衰老的癡呆相,鼻端架著一副眼鏡。這張臉很像山羊的臉,他的聲音也很像山羊。戈斯坦因還在惡毒地攻擊著黨的章程。他的攻擊夸張且違背常理,就連孩子都能看穿,但這些攻擊又剛剛好讓人產生警惕感,有些頭腦不夠冷靜的人很可能會上當受騙。他污蔑老大哥,譴責黨的專政,要求立即與歐亞國和談,以及鼓吹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集會自由、思想自由。他歇斯底里地叫囂革命已經被背叛——這一切都是用朗朗上口的短語表達的,是對黨的演講家一貫演講方式的拙劣模仿,甚至還使用了新話中的詞語:很多新話詞語,比任何一個黨員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得還要多。為了避免有人對戈斯坦因那些似是而非、嘩眾取寵的話掩蓋的事實產生懷疑,電屏上他的腦袋后面一直有沒有盡頭的歐亞國軍隊在行進——一隊又一隊看上去很壯實的人,他們都有一張沒有表情的亞洲面孔。他們出現在電屏上,然后消失,代之以其他長相類似的人。士兵們那單調而有節奏的軍靴落地發出的沉重聲音,成為戈斯坦因那咩咩聲的背景。
仇恨會剛剛開始還不到三十秒,房間中就有一半人發出了難以抑制的怒吼聲。電屏上那張揚揚自得、像山羊一樣的臉以及這張臉后歐亞國軍隊那恐怖的力量讓人難以接受。此外,看到甚至一想到戈斯坦因,就會使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和氣憤。與歐亞國或者東亞國相比,他更經常被當作仇恨的對象。因為,在大洋國與這兩大國中的一個處于交戰狀態時,會與另一個處于和平狀態。不過,奇怪的是,盡管戈斯坦因被每個人仇恨、鄙視,盡管他的理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一千遍地在講臺、電屏、報紙、書本上被駁斥、被推翻、被嘲笑、被一般人視為可惡的垃圾,但他的影響力似乎從未減弱,總有新的上鉤者等著被他誘惑。每天都有聽他指令行事的間諜、破壞者被思想警察挖出來。他是一支規模龐大的影子部隊的領導者,那是一個由力圖推翻國家政權的間諜們組成的地下網絡組織,據說這個組織叫“兄弟會”。此外,據說還有一本可怕的書,一本匯集了所有異端邪說綱要的書,這本書在民間秘密流傳,作者就是戈斯坦因。這本書沒有書名。當人們提到它的時候只說“那本書”。不過,這些都是從謠言里聽來的。如果有辦法避免,任何一個普通黨員都是絕口不提“兄弟會”和那本書的。
第二分鐘,大家的仇恨達到了狂熱的程度。人們都跳起來,用最大的嗓音喊叫著,以蓋過電屏上傳來的令人難以忍受的咩咩聲。那位有著淺棕色頭發的小個子女人臉色通紅,嘴巴不停地一張一合,就像離開了水的魚。就連奧勃良那張嚴肅的臉也變得通紅。他筆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那強壯的胸膛脹起來并且不停地戰栗,好像站在電流上一樣。坐在溫斯頓后面的那位黑頭發的女孩兒開始大喊:“豬!豬!豬!”忽然,她拿起一本厚重的新語字典朝屏幕砸過去。字典砸中了戈斯坦因的鼻子,然后從電屏上彈開。那個聲音仍然無情地繼續著。很快,溫斯頓就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正與其他人一起大喊,腳后跟猛踹著椅子的橫檔。兩分鐘仇恨會的可怕之處不在于你必須要參與其中,可怕的是你不能不參與進去。三十秒過后,任何矜持都變得沒有必要了。一種夾雜著恐懼和仇恨的快意,一種要殺戮、去虐待、想用大錘砸碎他人臉龐的欲望像一股電流一樣通過這群人的身體,讓一個人違反本意地變成一個皺著眉頭、高聲叫嚷的瘋子。然而,你能感受到的這種憤怒情緒是一種抽象的、盲目的情感,可以像噴燈的火焰一樣將燃燒對象從一個物體換到另一個物體。因此,有一段時間,溫斯頓的這種仇恨根本不是向著戈斯坦因的,恰恰相反,是向著老大哥、黨員和思想警察的。在那時,他的心是向著電屏上那位孤獨的、受人嘲笑的“異端者”的,他才是這個充斥著謊言的世界上唯一守護真理和智慧的人。然而,就在接下來的一刻,他與周圍的人站在了一起,人們說的關于戈斯坦因的一切,對他來說似乎都是事實。在這種時刻,他私下里對老大哥的厭惡變成了崇拜,此時的老大哥好像一位高高矗立、所向披靡、無所畏懼的保護神,像磐石一樣對抗著來自亞洲的游牧部落。而戈斯坦因,盡管他孤獨無助,盡管他是否還活在人世尚是疑問,但他仍像某些巫師一樣,僅靠語言就能摧毀這個文明的世界。
有時,甚至有可能將個人的仇恨對象換來換去。忽然,就像在噩夢中瞬間驚醒一樣,溫斯頓成功地把仇恨從電屏里的那張臉轉移到了他身后那位黑頭發女孩兒的身上。他的頭腦中出現了生動、逼真的幻覺:他要用橡膠警棍把她打死。他會扒光她,然后把她綁在柱子上,往她身上射箭,就像圣塞巴斯蒂安那樣。他會強奸她,然后在高潮時把她的喉嚨割斷。此外,他此刻更清楚地認識到了自己為什么恨她。他恨她是因為她那么年輕、漂亮,但卻一點都不性感,是因為他想和她上床,但卻永遠做不到,因為她那迷人、柔軟的腰肢——就好像在邀請他用手臂去摟它一樣——上面有一條可惡的鮮紅色絲帶,那個代表著貞潔的東西。
仇恨會達到了高潮。戈斯坦因的聲音變成了真正的山羊的咩咩聲,那張臉在一瞬間也變成了羊臉。接著,羊臉漸漸隱去,浮現出一個似乎正在沖鋒的歐亞國士兵的形象,他塊頭很大,面目兇惡,手里拿著的沖鋒槍正在掃射,整個人好像要從電屏中沖出來一樣,坐在前排的一些人在座位上向后縮著。不過,就在同一時刻,大家都如釋重負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個人的身影隱沒在老大哥的臉中,黑色的頭發,黑色的八字胡,充滿力量和神秘的鎮靜感。老大哥的臉大得幾乎占據了整個電屏。沒有人聽到老大哥在說什么,只不過是一些鼓勵人的話。這種被喧嘩聲淹沒的話人們是聽不清的,但只要說了,就能夠恢復他們的信心。接著,老大哥的臉又漸漸隱去,黨的三條用大寫字母寫的標語出現了: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不過,老大哥的臉似乎在電屏上又出現了幾秒,他在大家眼睛里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不能馬上從人們頭腦里消失。那位留著淺棕色頭發的小個子女人撲倒在前面椅子的椅背上,用顫抖的聲音小聲嘟囔著什么,聽上去好像是在說:“我的大救星?!苯又檬治孀∧槨o@然,她是在祈禱。
就在這時,這群人發出緩慢、低沉而又有節奏的誦禱:“B-B!……B-B!……B-B!”——一遍又一遍,非常緩慢,在第一個B和第二個B之間有很長的停頓——這種喃喃的沉重低語聲有些奇怪,它讓人感到野蠻,在這種聲音中人們仿佛聽到了光腳的踏地聲和銅鼓的敲擊聲。他們就這樣喊了可能有三十秒。在情感沖動壓倒一切的時期,經??梢月牭竭@種有節奏的低語聲。部分是因為這是對老大哥的智慧和權威的一種贊美,但這更多的是一種自我催眠,故意用有節奏的聲音來麻痹自己的意識。溫斯頓的內心似乎感到一陣涼。在兩分鐘的仇恨會中,他沒有辦法不像大家一樣說胡話,但這種非人性的唱誦“B-B!……B-B!……B-B!”經常讓他感到恐懼。當然,他與其他人一起唱誦:不這樣做是不可能的。掩飾你的情感,控制面部表情,做其他人在做的事,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不過,還是有那么幾秒鐘,他眼睛里的神情很可能出賣了他。正是在那一剎那,那件有重要意義的事情發生了——如果那件事確實發生的話。
瞬息間,他捕捉到奧勃良的眼神。奧勃良已經站起來了,他摘下眼睛,正要用他特有的姿態把它放到鼻梁上。就在短短的數秒間,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在相遇的瞬間,溫斯頓知道——沒錯,他知道!——奧勃良內心的想法與自己一樣。他們兩個之間交換了一個不會弄錯的信息,就好像他們兩個人的頭腦是敞開的,他們的心思通過彼此的眼睛流到對方那里。“我與你站在一條線上!”奧勃良似乎這樣對他說,“我完全知道你的感受。我知道你的蔑視、你的仇恨、你的厭惡。不過不要擔心,我是和你站在一條線上的!”然后那心領神會的一瞬消失了,奧勃良的臉又變得和其他人一樣高深莫測了。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他已經不確定這件事是否發生過了。這種事情永遠沒有后續情節。他們所能做的就是讓這種信念或者希望留在心中,那就是除了他們自己,還有其他人是與黨為敵的。也許,謠言中說的大規模地下反叛活動是存在的——也許兄弟會是真實存在的!雖然逮捕、招供、處決這樣的事情總是沒完沒了,但想確定兄弟會是否真實存在是不可能的。有時候,他相信它是存在的;有時候,他不相信。沒有證據,只有轉瞬即逝的一些小事,可能這些小事中另有隱情,或者什么隱情都沒有:偶爾聽到的只言片語,廁所墻上模糊潦草的涂鴉,甚至當兩個陌生人相遇他們手上的一個小動作,看上去都像接頭信號。這些全都是臆測出來的,很有可能這些全都是他想象出來的。他沒有再看奧勃良一眼,就回到了自己的小辦公室。他幾乎沒有想過要繼續發展他們那瞬間的接觸,盡管他知道如何做到這點,但其中的危險也是不可避免的。他們模棱兩可地互瞥了一眼,只有一秒或者兩秒鐘,這就是故事的內容。但即便如此,對于一個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孤寂世界中的人來說,這也是一件值得記住的事情。
溫斯頓打起精神,挺直腰板。他打了一個嗝,酒從他的胃里涌上來。
他的眼睛又回到本子上。他發現在他坐著無助地沉思的時候,手中的筆并沒有停下來,好像那些動作都是自發的。筆跡已經不像開始那樣笨拙、扭曲了。他的筆在光滑的紙面上飛舞,用整齊的大寫字母寫著——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2]
一遍又一遍,寫滿了半頁紙。
他不禁感到十分恐慌。其實沒有必要,因為寫這些字并不比寫日記的危險性更大。不過,有一陣他確實想把這些涂抹過的紙撕掉,就此結束這件事。
然而,他并沒有那樣做,因為他知道那樣做是沒有用的。他寫不寫“打倒老大哥”,或者是否繼續寫下去,都沒有什么分別。思想警察一樣會找到他。他已經犯罪了——即使他沒有用筆在紙上寫下來——并且將繼續犯罪,囊括了其他罪行的根本大罪,他稱之為思想罪。思想罪可不是能永遠被包藏的。你可能可以暫時躲避一陣,甚至數年,不過,他們遲早會逮到你。
總是在晚上——逮捕行動總是發生在晚上。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一只粗手搖晃著你的肩膀,一束光照著你的眼睛,床邊圍了一圈板著的面孔。絕大多數情況下,沒有審訊,不許報道逮捕的消息,人就這樣簡單地消失了,總是在晚上。你的名字從登記冊上被移除,你做過的每件事的記錄都被刪掉,你曾經的存在被否定,接著你就被遺忘了。你被徹底清除、毀滅了,常用來形容的詞是:蒸發。
有一刻,他變得歇斯底里,開始飛快地隨意涂畫起來:
他們會槍斃我我不在乎他們會在我后腦勺上開槍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們總是在后腦勺上給你一槍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往椅子后背上一靠,有些為自己感到恥辱,放下筆。接著,他又開始胡亂寫起來。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來了!他靜靜地坐著,像老鼠一樣,滿心希望無論是誰在敲門,敲一下后就趕緊走開。但是沒有,敲門聲又響起來了。遲遲不開門是最糟糕的事情。他的心臟怦怦直跳,但他面無表情,大概是習慣了長期沒有任何表情。他站起來,步伐沉重地朝門口走去。
注釋:
[1]大洋國的官方語言,關于它的結構和語源請見附錄。——譯者注(后文注釋若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原文此處沒有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