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于地下很多層、天花板很低的食堂里,打午飯的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著。食堂里的人已經很多了,非常嘈雜。柜臺的窗戶中不斷有燉菜的熱氣往外冒,帶著一種鐵腥的酸味兒,但這還是蓋不住杜松子酒的氣味兒。在食堂的另一頭有一個小酒吧,其實只不過是墻上的一個小洞,在那里一角錢就能買上一大杯杜松子酒。
“正是我要找的人。”溫斯頓身后有人說。
他轉過身去,是他的老朋友賽姆,他在研究司工作。也許說是“朋友”還不算非常準確。人們如今是不會有朋友了,只有同志。只不過,與有些同志在一起比與其他同志在一起更高興一些。賽姆是一位語言學者,是新話方面的專家。實際上,現在有一個龐大的專家團隊正在編纂第十一版新話詞典,他就是專家團隊中的一員。他個子很小,比溫斯頓還矮上一截,一頭黑發,一雙凸出來的大眼睛,帶著悲哀和嘲弄的神情。在和你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似乎總是密切地在你臉上探索。
“我想問一下,你有沒有剃須刀片?”他說。
“一片都沒有!”溫斯頓帶著些心虛急忙說道,“我已經到處找過了,這種刀片已經沒有了。”
人人都在向他要剃須刀片。實際上,他藏了兩片還沒有用過的。在過去的幾個月中,剃須刀片一直處于緊缺狀態。無論什么時候,總有一些必需品是黨的商店里供應不上的。有時是紐扣,有時是線,有時是鞋帶。眼下供應不上的是剃須刀片。你只有偷偷摸摸地到“自由”市場上才能搞到一些。
“我這一片剃須刀片已經用了六個星期了。”他又不誠實地加了一句。隊伍又向前挪動了一點兒。隊伍停下來的時候,他轉過身,又和賽姆面對面了。他們從柜臺邊上一堆油膩膩的盤子中各自拿了一只。
“你昨天去看絞死俘虜了嗎?”賽姆問道。
“我在上班。”溫斯頓漠不關心地說,“我想我可以從電影里看到。”
“那可相差太遠了。”
他那嘲弄的眼睛在溫斯頓臉上轉來轉去。“我了解你,”那雙眼睛似乎在說,“我看透了你,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去看絞死俘虜。”從思想上來說,賽姆正統到了惡毒的地步。他會幸災樂禍地談論飛機對敵方村莊的襲擊,思想犯的審訊和招供,在友愛部的地下室中進行的處決。這些話題總讓人厭惡。和他談話時要想方設法把他從這類話題上引開,如果可能的話,用他擅長和感興趣的新話中的技術問題套住他。溫斯頓稍微轉了轉頭,以避開那雙黑色眼睛的審視。
“吊得真不錯,”賽姆回味無窮地說,“可是我認為把他們的腳綁在一起就有點兒美中不足了。我喜歡看他們踢蹬。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最后的時候,他們伸著舌頭,青色的——相當青。就是這些細節吸引了我。”
“下一位!”那個系著白色圍裙的群眾手里拿著一把長柄勺子喊道。
溫斯頓和賽姆把他們的盤子推到格子窗下面。很快,每個盤子里就有了一份常規午餐——一鐵盤灰褐色的燉菜,一大塊面包,一塊奶酪,一杯沒有牛奶的勝利牌咖啡,還有一塊糖精。
“那里有張桌子,電屏下面。”賽姆說,“我們順便打點酒。”
酒裝在沒有把兒的瓷杯子里。他們穿過人頭攢動的屋子,把盤子放在鐵皮桌面上,桌子的一角有人撒了一攤燉菜,骯臟的一團就像嘔吐物。溫斯頓端起他那杯酒,頓了頓,鼓了鼓勇氣,咕嚕一口咽下了那帶著油味兒的酒。當他眨著眼把淚水擠掉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餓了。他開始一勺一勺地吞咽燉菜,在那一堆糊糊中,還有一塊塊軟綿綿、紅乎乎的東西,可能是用肉做的。直到吃完燉菜,他們才又開始說話。在溫斯頓左后方不遠的一張桌子上,有人在喋喋不休地說話,語速極快,嗓音粗啞,就好像鴨子叫一樣,在喧嘩的屋子中顯得格外刺耳。
“詞典進行得怎么樣了?”溫斯頓提高嗓門,以蓋過室內的喧嘩。
“很慢,”賽姆說,“我負責形容詞,真是太有趣了。”
一提到新話,他立即變得有了精神。他把燉菜推到一邊。為了不用大聲說話,他身子向前趴在桌子上,一只細長的手拿著面包,另一只手拿著奶酪。
“第十一版是最終版。”他說,“我們現在正在確定語言的最終形態。等我們完成的時候,像你這樣的人可能需要重新學習一遍。我敢說,你一定認為我們的主要工作就是創造新詞語。不過,你想的一點都不沾邊!我們是在消滅詞語——幾十個、幾百個地消滅,每天如此。我們把語言削減得只剩下骨頭了。在二〇五〇年前,詞典中不會包含過時的詞語。”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面包,然后接著侃侃而談,帶著些許學究式的熱情。他那張又瘦又黑的臉變得生動起來,眼中嘲弄的神情不見了,代之以心馳神往的樣子。
“消滅詞語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當然,最累人的是消滅動詞和形容詞,但也有數以百計的名詞可以消滅。不僅僅是同義詞,還有反義詞。畢竟,如果一個詞是另一個詞的反義詞,那這個詞還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呢?以‘好’為例。如果你已經有了‘好’這樣的字,要‘壞’這個字還有什么用呢?‘不好’就可以了。——這樣更好,因為這個詞正好與‘好’相反,而另外那個字卻不是。再比如,如果你想要一個比‘好’具有更強意味的詞語,為什么要一大串模棱兩可的無用詞語呢?像‘卓越’‘杰出’等等。‘加好’不就包含這一切含義了嗎?如果你想再加強這方面的意味,用‘雙加好’‘倍加好’就可以了。當然,這些詞語我們現在已經在用了,但在新話的最終版本中就不會有其他詞語了。最終,只需要六個詞語就能涵蓋‘好’和‘壞’的全部意義——在實際情況下,只用一個詞語。溫斯頓,你沒看出來這有多美妙嗎?當然,這是老大哥的想法。”他想了想補充道。
聽到他提到老大哥的那一刻,溫斯頓臉上掠過一絲肅然起敬的神情。盡管如此,賽姆還是立刻察覺到他對此缺乏一定的熱情。
“溫斯頓,你還沒有真正體會到新話的妙處。”他幾乎是傷心地說道,“就算你用新話寫作,也還是用老話的思維在思考。我偶爾讀過一些你為《泰晤士報》撰寫的文章。寫得非常不錯,不過它們是翻譯過來的。在你的內心,你更喜歡用老話,喜歡它的模糊性和那些沒用的詞義變化。你還沒有體會到消滅詞語的妙處。你知不知道,新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詞匯量每年都在減少的語言?”
當然,溫斯頓不知道這些。他笑了,不敢說話,希望自己臉上露出的是贊同的笑容。賽姆又咬了一口黑面包,嚼了幾口,接著說:
“你難道沒有看出來,新話的目的就是要縮小思想的范圍?最終,我們要在現實生活中避免大家犯任何思想罪,因為將會沒有詞語可以用于表達。每一個有必要使用的概念,都將會只有一個詞來表達——詞義受到嚴格限制,一切附帶含義都被消除、遺忘。在第十一版詞典中,我們已經離這個目標不遠了。不過,這個過程在你我死后還需要長期繼續下去。一般來講,隨著詞匯量的逐漸減少,意識的范圍也會越來越小。當然,即使是現在,也沒有理由或者借口犯思想罪,這是一個自律的問題,也是一個現實控制的問題。不過,到了最后,就連這也沒有必要了。當語言變得完美的時候,革命也就完成了。新話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話。”他帶著一種神秘的滿足感補充道:“溫斯頓,你有沒有想過,最晚到二〇五〇年,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聽懂我們現在這番談話?”
“除了——”溫斯頓遲疑地說了一半停住了。
那已到嘴邊卻沒說出來的話是“群眾”,但他不確定這樣的話是不是有些不正統,所以話到嘴邊就打住了。不過,賽姆已經猜到他要說什么。
“群眾不是人,”他草率地說,“到二〇五〇年——可能還要更早一些——與舊話有關的所有知識都要消失。過去的文學都將被銷毀。喬叟、莎士比亞、彌爾頓、拜倫,他們的作品都將只存在新話版本,不只是被改成不同的東西,而是被改成了與原來相反的東西。就連黨的書籍也會改變。甚至口號也會改變。當‘自由’的概念被取消的時候,你怎么還會有‘自由即奴役’的口號。整個思想界會發生改變。實際上,將來不會有思想了,就像我們現在理解的這樣。正統就意味著不去思考——無須思考。正統就是無意識。”
溫斯頓忽然有了一個想法:總有一天,賽姆會被蒸發掉的。他太聰明了。他看得過于明白,說得過于坦白。黨不喜歡這樣的人。有一天他會被蒸發。這都寫在他的臉上。
溫斯頓已經吃完了面包和奶酪。他坐在椅子上向旁邊側了一下身去喝咖啡。在他左后方桌子旁的那個尖嗓門的男人還在無休無止地說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大概是那個男人的秘書,背對著溫斯頓,正坐在那里聽他講話,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對他說的一切表示贊同。溫斯頓時不時就能聽到這樣的話:“我覺得您說得太對了,我非常贊成您的說法。”這個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年輕且相當愚蠢。但另一個聲音自始至終都沒有停下來,就連那個女孩兒說話的時候也是如此。溫斯頓見過那個男人,但是對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在小說司擔任一個重要的職位。他三十歲左右,喉頭肌肉發達,一張大嘴能說會道。他的頭微微后仰,大概是由于他坐著的角度,從溫斯頓的位置來看,他那反著亮光的眼鏡看不到眼睛,倒像兩個空空的圓盤。有些恐怖的是,從他喋喋不休的聲音中,幾乎聽不清一個字。溫斯頓只聽出來一句話——“完全、徹底清除戈斯坦因主義”——這句話蹦出來的速度很快,就好像一行鉛字,是完整的一團。其余的就只是噪音,嘰里咕嚕的聲音。然而,盡管你聽不清他實際上在說什么,但可以毫不懷疑地確定他講話的基本內容。他可能是在譴責戈斯坦因,要求對思想犯和破壞者采取更嚴厲的措施;可能是在譴責歐亞國軍隊的暴行;也可能是在歌頌老大哥或者在馬拉巴前線的英雄——這都沒有什么區別。無論是什么,你都可以肯定,每句話都是純粹正統,純粹英社的。當他看著那張沒有眼睛的臉上的嘴巴快速地一張一合的時候,心中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這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個傀儡。說話的不是他的腦子,而只是咽喉。他嘴里說出來的東西雖然是詞語組成的,但沒有實際的意義:那只是無意識地發出的噪音,像鴨子那樣的嘎嘎叫聲。
賽姆有一陣子陷入了沉默,他手里拿著勺子在那一攤燉菜中撥來撥去。來自鄰座的那個聲音仍然像鴨子嘎嘎叫似的快速地講著,盡管食堂里一片吵鬧,但他的聲音仍然很清晰。
“在新話中有個詞語,”賽姆說,“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鴨叫’,像鴨子一樣叫。這類詞很有趣,它包含兩層相反的意義。用在敵人身上是辱罵的意思,用在同志身上就是贊揚的意思。”
毫無疑問,賽姆會被蒸發掉,溫斯頓再次思忖。溫斯頓想到這里,感到一絲悲哀。盡管他心里很清楚,賽姆鄙視他,有一點討厭他。如果有理由的話,他也完全可能把溫斯頓當作思想犯來舉報。賽姆有什么地方不對勁?賽姆身上缺少一些東西:謹慎、冷漠,一點可以使自己免于災難的愚蠢。你不能說他是不正統的,他相信英社的原則,崇敬老大哥,對勝利感到高興,仇恨異端,不僅僅是出于真心實意,還帶著一種躁動不安的熱情,消息很靈通,這些是一般黨員做不到的。然而,他身上總有一種不穩定的感覺。他會說一些不說為好的話,他讀過太多書,他經常光顧栗樹咖啡館——畫家和音樂家經常出沒的地方。沒有法律,哪怕是不成文的法律,規定你不能光顧栗樹咖啡館,但那個地方還是有點兒危險的。那些名譽掃地的黨的前領導人在最終被清洗前經常在那里碰面。據說,十幾年前,戈斯坦因本人有時也在那里出現。賽姆的命運不難預料。但是這樣的事實仍然存在:如果賽姆抓住了溫斯頓的秘密想法,哪怕只是個三秒鐘的想法,他也會馬上向思想警察揭發他的。換作其他人也會這樣做,但事實是,賽姆肯定是最積極的。光有熱情是不夠的。正統思想是無意識的。
賽姆抬起頭看了看。“帕森斯來了。”他說。
他似乎話中有話,就像在說:“那個大笨蛋來了。”帕森斯與溫斯頓是同住在勝利大廈的鄰居,他真的穿過人群走過來了。他是一個胖乎乎的中等身材的男人,淡黃色頭發,一張青蛙似的臉。雖然只有三十五歲,他的脖子和腰上就已經堆積了一坨一坨的脂肪,不過他的動作仍然很敏捷,帶著些孩子氣。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長得過大的小男孩兒,因此,盡管他身穿制服,但仍然會不由自主地覺得他穿的是少年偵查隊的藍色短褲、灰色襯衫,戴著紅領巾。你閉上眼睛一想到他,就會想起那胖乎乎的膝蓋和那卷著袖管的圓滾滾的小手臂。的確,每次有集體遠足或者其他能讓他有機會穿上短褲的活動時,帕森斯一定會不負眾望地穿上他的短褲。他喜氣揚揚地向他們兩個打招呼,然后就在桌子旁坐下來,帶著一股濃重的汗臭味兒。他那張粉紅色的臉上布滿汗珠。他的排汗能力倒是非同尋常。在集體活動中心,一看到乒乓球拍是濕乎乎的,就能猜出他剛剛打過乒乓球。賽姆拿出來一張紙,上面有長長的一串文字,他指間夾著一支墨水鉛筆在琢磨這串文字。
帕森斯碰了碰溫斯頓說:“看他,吃飯的時候也在工作。工作積極,嗯?老伙計,你在干什么?我想,對我來講一定是很高深的東西。史密斯老伙計,告訴你我為什么找你,你忘記交捐款了。”
“什么捐款?”溫斯頓一邊下意識地去掏錢一邊問道。大家的工資有四分之一是必須自動捐獻出去的,捐款名目之多,讓人很難搞清楚。
“為仇恨周捐的。你知道——按照住房分片的,我負責咱們這個街區。我們正在做最大的努力——準備做出點成績來展示展示。我跟你說,如果勝利大廈掛出來的旗子不是整條大街最多的,那可不是我的錯。你得答應給我兩塊錢。”
溫斯頓找到兩張皺巴巴、臟乎乎的鈔票遞給他。帕森斯用文盲般的整齊字體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順便說一下,伙計,”他說,“我聽說,昨天我的那個小乞丐用彈弓射了你。我為這事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并且,我還告訴他,如果他再這樣做,我就沒收他的彈弓。”
“我想是因為昨天沒帶他去看絞刑而有些不高興。”溫斯頓說。
“啊,是啊,我要說的就是,這展示了他正確的動機,對吧?這兩個淘氣的小乞丐,兩個都是,但是說到熱情,你可真是不知道。他們整天想的都是偵查隊,當然,還有打仗。你知道我的小女孩兒上個星期六干了什么嗎?就在他們中隊去波克姆斯德遠足的途中,她叫上另外兩個女孩兒,從遠足的隊伍中溜走了,花了整整一個下午跟蹤一個陌生的男人。她們跟了他很久,一直穿過小樹林,然后,她們到達阿莫夏姆,把他交給了巡邏隊。”
“她們為什么那樣做?”溫斯頓說,多少有點兒被嚇到。帕森斯繼續揚揚得意地說道:“我的小孩兒認準了他是敵人,間諜一類的人,比如說,可能是空降下來的。不過,關鍵在這里,你猜她一開始是怎樣注意到他的,伙計?她看到他穿著一雙奇怪的鞋——她此前從未見任何人穿過那樣的鞋。因此,他有可能是個外國人。對于一個七歲的小孩兒來說,這算相當聰明了吧,嗯?”
“那個人后來怎么樣了?”溫斯頓問。
“啊,那個我當然就不知道了。不過我是不會感到奇怪的,如果——”帕森斯做了一個用槍瞄準的姿勢,嘴里咔嚓一聲當作爆炸聲。
“很好。”賽姆心不在焉地說,眼睛一直盯著他的小紙條。
“當然,我們不能掉以輕心。”溫斯頓忠心耿耿地表示贊同。
“我想說的是,現在正在打仗。”帕森斯說。
就好像為了證實這點似的,正好位于他們頭上方的電屏響起一陣喇叭聲。然而,這次不是宣布軍事勝利,而只是富裕部發布的一個公告。
“同志們,”一個熱情洋溢的年輕聲音喊道,“請注意,同志們!我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大家,我們贏得了生產戰線上的勝利!到目前為止,已經完成的各類消費品產量數額說明,在過去的一年中,居民的生活水平至少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今天上午,大洋國舉國上下都舉行了不可抑制的自發游行。工人們走出工廠,列隊從大街上走過,手里拿著旗幟,嘴里呼喊著,在老大哥的英明領導下,大家都過上了嶄新、幸福的生活,大家表達了對老大哥的感激之情。下面是一些已經完成的統計數據。食品——”
“過上了嶄新、幸福的生活”這些字眼出現了好幾次,這是最近很受富裕部青睞的用法。帕森斯的注意力也被喇叭聲吸引了,他坐著傾聽,臉上有一種嚴肅的呆相,一種受到啟發后的乏味。他的腦子跟不上那些數字,不過他知道,那些數字在某種意義上是讓人滿意的原因。他早就掏出來一個又大又臟的煙斗,里面裝了一半燒黑的煙絲。煙草每周的配額是一百克,因此很少有人能將煙斗裝得很滿。溫斯頓正在抽一支勝利香煙,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橫拿在手里。他只剩下四支香煙了,新的配額要明天才到。他暫時不去聽遠處的喧鬧,專心地聽著電屏里播報的內容。似乎還有人游行感謝老大哥把每周巧克力的配額提到了二十克。他想,就在昨天才宣布配額被降到了每周二十克。才過了二十四小時,他們就忘掉了事實,這有可能嗎?沒錯,他們忘記了。帕森斯很容易就忘記了,因為他像牲口一樣愚蠢。旁邊桌子上那個沒眼睛的畜生也狂熱地忘記了,而且懷著滿腔熱情要把那個提出上星期的配額是三十克的人挖出來,揭發他、蒸發他。賽姆也相信了——通過某種復雜的方式,要用到雙重思想,賽姆相信了。那么,是只有他一個人還有記憶嗎?
讓人難以置信的數據接連不斷地從電屏里蹦出來。與去年相比,今年有了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衣服、更多的房屋、更多的家具、更多的飯鍋、更多的燃氣、更多的船只、更多的直升機、更多的書籍、更多的孩子——更多的一切,除了疾病、罪犯和精神病。年復一年,分分秒秒,每個人,每件事,都在向上嗖嗖地快速發展。像賽姆剛剛那樣,溫斯頓也拿起勺子,在那一攤灰色的糊糊中攪拌,糊糊在桌子上流淌,拖出一條長線,構成一個圖案。他憤怒地想著生活的方方面面。一直是這樣的嗎?飯菜的味道一直是這樣的嗎?他環顧食堂。低低的屋頂,擁擠的空間,因為無數人的剮蹭變得黑乎乎的墻壁,破舊的鐵桌椅緊緊地擺在一起,坐下的時候手肘挨著手肘;彎曲的勺子,坑坑洼洼的盤子,粗劣的白杯子;所有東西的表面都油膩膩的,每條裂縫里都是滿滿的塵土;到處彌漫著劣質酒、劣質咖啡、金屬味燉菜和臟衣服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微酸的混合味道。在你的胃和你的皮膚里,總有一種抗議,一種你被騙走了有權擁有的某種東西的感覺。的確,他的記憶中所有事物都沒有多大區別。在任何時候他都清楚地記得,吃的東西從來沒有充足過,人們的襪子和內衣上總是到處都有洞,家具永遠搖搖晃晃、破舊不堪,屋里的暖氣總是供應不足,地鐵擁擠不堪,房子搖搖欲墜,面包永遠是黑色的,茶葉永遠是稀缺物,咖啡喝起來總有一股臟水味,香煙永遠供應不足——除了人造杜松子酒,沒有東西是物美價廉的。不舒適感、骯臟、物質缺乏、沒有盡頭的冬天、黏糊糊的襪子、永遠不工作的電梯、冷冰冰的水、粗糙的肥皂、變成碎片的香煙、出奇難吃的食物,如果一個人對此感到厭惡的話,不正是正常的反應嗎?盡管,當然,隨著歲月流逝,一切還會變得更糟糕。除非一個人對古老的時代有印象,記得過去不是這樣的,否則,你為什么覺得這一切不可忍受呢?
他又環顧了一下食堂。幾乎每個人都很丑陋,即使他們身上不穿著藍色制服也依然是丑陋的。在遠處,房間的那一頭,有一個身形矮小、看上去很奇怪,像甲殼蟲一樣的男人獨自坐在桌邊喝咖啡。他那雙小眼睛疑惑地在人群中掃來掃去。溫斯頓想,如果你不看看周圍的話,很容易相信黨所樹立的榜樣形象——身材魁梧、肌肉發達的男青年和大胸、金色頭發的少女——是存在的,他們青春洋溢,有著健康的膚色,無憂無慮,甚至是占大多數的。實際上,就目前他的判斷來看,一號空降場的大多數人都是矮小、膚色暗淡、看上去很丑陋的。奇怪的是,這種看上去像甲殼蟲一樣的人在部里的人數激增。這些男人又矮又胖,年紀不大就開始發福,雙腿短小,動作敏捷,胖乎乎的沒有表情的臉上長著一雙很小的眼睛。在黨的統治下,這類人似乎繁殖最快。
富裕部的通知結束了,一聲喇叭聲響過之后,接下來播放的是尖聲刺耳的音樂。帕森斯受一連串數字的刺激,糊里糊涂地變得興奮起來。他把煙斗從嘴里拿出來。
“富裕部今年干得確實不錯。”他表示贊賞地搖了搖頭,“順便問一下,史密斯老伙計,你有沒有刀片可以借給我用一用?”
“一片都沒有,”溫斯頓說,“六個星期以來,我一直用一片刀片。”
“啊,好吧,我只是想問一下你,老伙計。”
“很抱歉。”溫斯頓說。
富裕部的播報暫時中斷了一會兒之后,嘎嘎的聲音又從隔壁的桌子傳來,還是像剛才一樣大聲。不知道為什么,溫斯頓忽然想起了帕森斯太太,想到了她那稀疏的頭發和皺紋里的污垢。用不了兩年,那些孩子就會向思想警察舉報她。帕森斯太太會被蒸發。賽姆會被蒸發。溫斯頓會被蒸發。奧勃良會被蒸發。此外,帕森斯永遠都不會被蒸發。那個看不到眼睛的嘎嘎叫的家伙也永遠都不會被蒸發。那些在部里迷宮般的走廊中來回穿梭忙碌的小甲殼蟲似的人也永遠不會被蒸發。那個黑頭發的女孩兒,就是小說司的那個,她也永遠不會被蒸發。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誰能生存,誰會被蒸發,盡管很難說清究竟靠什么才能生存。
這時,他猛然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隔壁桌的那個女孩兒半扭著身子看著他。正是那個黑發女孩兒。她正斜著眼睛看他,帶著奇怪的緊張感。他們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她立刻又望向別的地方了。
溫斯頓的后背開始冒汗。一種極度恐懼的感覺蔓延他的全身。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不過卻留下一種讓人不安的感覺。她為什么注視他?她為什么一直尾隨他?糟糕的是,他記不清在他到來的時候她是否在這里,還是在他來到之后她才到的。但不管怎樣,在昨天的兩分鐘仇恨會上,她就坐在他后面,而這顯然沒有必要。很有可能她的目的是聽他喊的聲音是不是夠大。
他以前的想法又出現了:她很可能不是思想警察中的一員,不過還是那句話:正是業余的特務才最危險。他不知道她已經注視了他多久,時間也許有五分鐘那么長。也許他沒有做到很好的控制面部表情。在公共場合或者在電屏的可視范圍內讓思想開小差,這是非常危險的。最容易暴露你自己的往往是細節。不由自主地抽搐,不自覺的焦慮表情,自言自語的習慣——任何不正常、想掩飾什么的舉動,都會暴露自己。不管怎么說,一副不合時宜的表情本身就是一件應當受懲罰的罪過。對此,新話中甚至有一個專門的詞語:臉罪。
那個女孩兒又轉過身去了。也許她并沒有跟蹤他,兩分鐘仇恨會上,她坐得離他那么近也許只是巧合。他的煙已經熄滅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沿上。如果他不把煙絲弄掉,下班后他還可以繼續抽。隔壁桌的那個男人很像思想警察的一名特務,很可能三天之內他就會被關進友愛部的地下室里去,但是煙屁股絕對不能浪費掉。賽姆已經把紙條收起來,折了折放進口袋里。帕森斯又開始說起來。
“伙計,我告訴過你嗎?”他一邊說一邊咬著煙斗暗自笑,“有一次,我家那兩個小乞丐把市場上一個老太太的裙子點著了,因為他們看到她用畫著老大哥頭像的招貼畫包香腸,于是就偷偷地跟在她后面,用一盒火柴點著了她的裙子。我想,她一定被燒得夠嗆。小乞丐,唉!不過,熱心得要命。這是他們少年偵查隊現在在接受的第一流訓練——比我那時候要好。你知道他們最近的裝備是什么嗎?可以透過鎖眼竊聽的耳機。那天晚上,我的小姑娘帶回來一個,在我家臥室的門上試了試,說聽到的聲音比直接透過鎖眼聽到的大一倍。當然了,我告訴你,這只是一個玩具。不過,還是能培養他們正確的思想,對吧?”
就在這時,一聲刺耳的哨子聲從電屏中傳出來,這是上班時間到了的信號。三個人都跳起來去擠電梯,溫斯頓香煙中剩下的煙絲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