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哪條小巷的深處飄來烘焙咖啡豆的氣味——是真正的咖啡,不是勝利咖啡——一直飄到大街上。溫斯頓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在大約兩秒鐘的時間里,他又回到了那個幾乎被他遺忘了一半的童年世界。接著,一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那味道似乎也突然被截斷了,就好像聲音戛然而止。
他沿著小路已經(jīng)走了幾公里,靜脈曲張潰瘍隱隱作痛。這是他三個星期以來第二次沒有去集體活動中心:這是一種草率的行為,因為肯定會有人去仔細查看你去活動中心的次數(shù)。從原則上來講,黨員是不可能有空閑時間的,除了上床睡覺的時候;是不可能有時間一個人待著的。按道理說,如果一個黨員沒有在工作、吃飯、睡覺,那他一定在參加某種集體活動。做任何有可能意味著獨處的事情,甚至連一個人散步都是危險的。在新話里有個詞語就是專門指這種事情的:孤生,意指個人主義和孤僻。不過,在今天晚上他走出真理部的時候,四月芬芳的空氣吸引了他。天空是暖暖的藍色,比他往日看到的都更暖一些。突然間,他覺得活動中心那些漫長而喧鬧的夜晚,那些無聊而消耗精力的游戲,那些講座,以及靠杜松子酒勉強維系的同志間的關系似乎都變得難以忍受起來。一時沖動,他離開了公共汽車站,溜達進了倫敦迷宮似的大街小巷,首先向南,接著向東,接著再向北,迷失在不知名的大街上,幾乎不考慮朝哪個方向走。
他在日記中寫過:“如果希望存在的話,它存在于無產階級身上。”這句話不斷出現(xiàn)在他的頭腦中。它陳述的是一個神秘的事實,但是卻顯而易見的荒謬。他現(xiàn)在站的地方是一片褐色的貧民窟,位于圣潘克拉斯車站東北方。他走在一條鵝卵石鋪成的街道上,兩旁是兩層高的樓房,看上去怪怪的破落的大門直通街道,像耗子洞一樣。鵝卵石街道上到處是臟水坑。黑乎乎的門洞內外,街道兩邊狹窄的陋巷里,人多得讓人吃驚:涂著鮮紅嘴唇的花季女孩兒,追逐那些女孩兒的少年,體態(tài)臃腫、步履蹣跚的婦女——讓你看到十年后那些女孩兒的樣子,彎著腰、邁著八字步在街上蹣跚而行的老家伙們,衣衫襤褸、光著腳在臟水中玩耍的孩子——聽到他們父母生氣的一聲大吼后作鳥獸散。街道兩旁的窗戶大概有四分之一是破的,用木板釘著。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注意到溫斯頓。少數(shù)人用警覺又好奇的目光看著他。兩個體型龐大的女人正在門外說話,她們身上系著圍裙,磚紅色的手臂交叉在胸前。溫斯頓走近的時候聽到了她們的只言片語。
“是,我告訴她,那一點兒沒錯。我說,要是你碰到這樣的事,你也會像我一樣做。批評別人不難,我說,不過,你是不會碰到像我這樣的問題的。”
“啊,”另一個人說,“就是這樣,問題就出在這里。”
在溫斯頓走過的時候,那刺耳的聲音突然停住了,她們不動聲色地用敵意的目光看著他。準確點說,那不是敵意。只是一種警覺,片刻的緊張,就好像有什么不熟悉的動物經(jīng)過一樣。黨的藍色制服在這樣的街上是不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的確,被人看到在這種地方出現(xiàn)是不明智的,除非你非來這里辦事不可。如果你恰巧撞上巡邏隊的人,他們就會把你攔下來盤問。“可以看一下你的證件嗎,同志?你在這里做什么?你幾點下班的?這是你平時回家的路嗎?”諸如此類的問題。并沒有什么規(guī)定禁止走其他路回家,而是如果被思想警察得知,這足以引起他們的注意。
忽然,整條街一片騷動。叫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人們像兔子一樣飛快地跳到門道里頭。正好在溫斯頓前面不遠的地方,一個年輕的女人從門道里跳出來,一把拎起一個正在玩臟水的小孩子,用圍裙包著跳回到門道里,動作一氣呵成。與此同時,一個身穿一件像六角風琴的黑色衣服的男人從旁邊的小巷跑向溫斯頓,手還緊張地指著天上。
“蒸汽機!”他吼道,“小心,先生!頭頂有爆炸!快臥倒!”
“蒸汽機”是對火箭彈的別稱,不知道為什么群眾給它取了這樣一個名字。溫斯頓迅速臥倒在地上。當群眾給你這類警告的時候,他們幾乎無一例外的正確。他們似乎有一種本能,能夠在火箭彈飛來的前幾秒感知到它,盡管按說火箭彈飛行的速度比聲音傳播的速度要快。溫斯頓用手臂緊緊抱住腦袋。一陣轟鳴聲傳來,似乎要把整條街道掀翻一樣。有什么東西像雨點似的拍打在他的背上。他站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上滿是從附近的窗戶上掉下來的玻璃碴兒。
他繼續(xù)往前走。街道前方兩百米遠的一片房屋被炸毀了。空中飄著一縷黑煙,黑煙下面塵土飛揚的廢墟旁早已圍了一圈人。在他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小堆墻灰,他看到在墻灰中間有一道鮮紅的條紋。走到近處他才看清,那原來是一只從手腕處炸斷的手。除了血肉模糊的斷處,那只手完全變成了白色,就好像石膏制成的一樣。
他把那東西踢到一邊,然后避開人群,拐進右手邊的一條小巷。三四分鐘后他就離開了爆炸發(fā)生的地方,大街上骯臟的集群生活一如既往,就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已經(jīng)快晚上八點了,無產者經(jīng)常光顧的小酒店(他們稱其為“吧”)里擠滿了人。骯臟的旋轉門無休無止地關上、打開,從門里飄出來一股股尿味兒、鋸末味兒和酸啤酒的味兒。在一所房子的門口突出的地方,三個人緊緊地站在一起,中間那個人的手上拿著一份折疊的報紙,另外兩個人站在他身后盯著報紙看。溫斯頓沒有走上前仔細看他們的表情,但他可以知道他們是多么聚精會神。顯然,他們是在看一條重要新聞。就在他離他們還有幾步遠的時候,三個人突然分開,其中兩個人激烈地爭吵起來。看上去似乎快要打起來了。
“你就不能好好聽我說嗎?我告訴你,十四個月來沒有末尾是七的數(shù)字中過!”
“就是中過!”
“沒有,從來沒中過!我把過去兩年里中獎的數(shù)字全都寫在了紙上。我全都記下來了,跟鐘表走得一樣準確。我告訴你,沒有末尾是七的數(shù)字。”
“沒錯,末尾是七的數(shù)字中過!我都快能把那該死的數(shù)字告訴你了,不是四就是七結尾的。是在二月份的時候,二月份的第二個星期。”
“二月你奶奶!白紙黑字我全都記下來了。我告訴你,沒有——”
“哦,算了吧!”第三個男人說。
他們在談論彩票。溫斯頓走出去三十米遠的時候,又回頭看了看他們。他們還在爭吵,一臉的認真和執(zhí)著。彩票,因為每周都能抽出巨獎而備受公眾關注。也許有數(shù)百萬群眾即使不把彩票當作他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也會當作主要理由。彩票就是他們的歡樂、他們的愚昧、他們的安慰和智商刺激源。凡是與彩票有關的問題,就連很少讀寫的人似乎也能變得可以進行復雜的計算,就連記性都變得好起來了。還有一批人單單靠兜售中獎秘籍、預測及幸運符就能謀生。溫斯頓與彩票經(jīng)營沒有一點交集,那是由富裕部運營的,但是他明白(事實上每個黨員都明白),所謂的大獎很大程度上是虛構的。真的能中的只是一些很小的獎,中大獎的人實際上都是不存在的。在不存在真正信息交流的大洋國,這并不難安排。
但是如果真的有希望的話,希望在無產階級身上。你必須堅信這一點。當你把這些話寫下來的時候,聽上去才顯得合理:當你走在路上,看著從你身邊走過的那些人時,這就變成了一種信仰。他走進的那條巷子的路是條下坡路,他感覺此前曾來過這附近,不遠處是一條主路。前面不遠處的地方有嘈雜的人聲。街道突然急轉彎,然后就到了盡頭。那里有臺階通向一條低洼的小巷,有幾個小販在賣打蔫的蔬菜。這時,溫斯頓想起了這個地方。這條小巷通往一條大街,就在下一個轉彎處,不超過五分鐘的路程,就是他買日記本的那個雜貨店。附近還有一家小型文具店,他的筆桿和墨水就是在那兒買的。
他在臺階的最高處停留了一會兒。小巷的對面有一家昏暗的小酒館,玻璃窗上好像結了一層霜(其實只是落了一層灰塵)。一位年紀很大,已經(jīng)駝背但行動敏捷的老頭推開旋轉門走了進去,他那白花花的胡子像蝦米須一樣翹著。溫斯頓站著看他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他肯定至少有八十歲了。革命開始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中年了。他和為數(shù)不多的一些其他人是這個世界僅存的與消失的資本主義世界間的紐帶。在黨內部,沒有幾個人的意識是在革命前形成的。在五六十年代的大清洗中,上一代人幾乎全部被消滅,而極少數(shù)幸存下來的人早就被嚇得在思想上完全投了降。如果還有活著的人能告訴你二十世紀早期的真實狀況,那只能是群眾。忽然,他從歷史書摘抄進日記本的那段話出現(xiàn)在他的頭腦中,他有了一種瘋狂的沖動。他可以去小酒館里和那個老頭套套近乎,問他一些情況。他會問他:“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生活吧。那時是什么樣子的?那時比現(xiàn)在好還是更糟糕?”
為了避免自己接下來會畏縮不前,他快速走下臺階,穿過了那條狹窄的街道。當然,這是一個瘋狂的舉動。照例,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禁止黨員和群眾講話,禁止黨員光顧他們的酒吧,但這樣做很難不引起他人的注意。如果巡邏隊出現(xiàn),他可能會假裝頭暈,不過,他們大概不會相信他說的話。他推開門,一股刺鼻的劣質酸啤酒味兒撲面而來。在他走進門的時候,里面的嘈雜聲立刻小了一半。在他身后,他能感覺到大家都在盯著他那身藍色制服。屋子另一頭有人正在玩飛鏢,他們停止了三十秒。他要找的那個老頭站在吧臺旁邊,正在因為什么事情與酒保爭吵。酒保是個大塊頭的年輕小伙子,很結實的樣子。他長著鷹鉤鼻,手臂粗壯。旁邊圍了一群人,手里拿著酒杯,正在看他們爭吵。
“我對你已經(jīng)夠禮貌了,不是嗎?”那個老頭說,氣沖沖地挺著肩膀,“你說這個該死的酒館里沒有一品脫的杯子?”
“品脫到底是什么東西?”酒保說,身體前傾,手指尖撐在吧臺上。
“這也要問我?!自稱酒保,竟然不知道什么叫品脫!一品脫就是半夸脫,四夸脫是一加侖。下次我還得從頭教你。”
“從來沒聽說過,”酒保立刻說,“我們這里只提供一升和半升。你前面的架子上有酒杯。”
“我要一品脫,”老頭固執(zhí)地說,“你別想輕易地讓我不提品脫,我還是個年輕小伙子的時候根本沒有這么不要臉地論升賣。”
“你是個年輕小伙子的時候我們還住在樹上呢。”酒保瞟了其他顧客一眼說道。
酒保的話引起一陣大笑,溫斯頓進門時帶來的拘謹似乎已經(jīng)消失。老人那張滿是胡楂的白臉漲得通紅。他轉過身,嘴里嘀咕著一頭撞到溫斯頓身上,溫斯頓輕輕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我能請你喝一杯嗎?”他說。
“您是一位紳士。”老頭說著又挺直了肩膀。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溫斯頓的藍色制服,“品脫!”他挑釁地對著酒保加了一句,“一品脫汽酒!”
酒保在柜臺下面的水桶里洗了一下玻璃杯,利落地往每個杯子中裝了半升深褐色啤酒。啤酒是群眾酒吧中唯一能買到的酒。群眾是不允許喝杜松子酒的,盡管在生活中他們很容易就能搞到。投飛鏢游戲又熱熱鬧鬧地玩起來了,吧臺里的一群人又開始談論彩票。溫斯頓的出現(xiàn)很快就被大家忘記了。窗戶下方有一張木桌,在那里他可以和那個老頭聊天而不擔心被別人聽到。這種事情極其危險,但不管怎么說,這里沒有電屏,這點是他在走進門的時候就查看好了的。
“甭想不讓我用品脫,”老頭坐在桌子前的時候嘴里還在念叨,“半升不夠,喝不過癮;一升又有點太多了,老是想尿尿。更不用說還得考慮價錢。”
“從你年輕時候起到現(xiàn)在,你一定經(jīng)歷了不少變化。”溫斯頓試探性地說。
老頭那淡藍色的眼睛從飛鏢臺挪到吧臺,又從吧臺挪到男廁所的門,好像他希望在這酒吧里發(fā)生點什么似的。
“啤酒更好了,”他終于開口說道,“而且更便宜了!我年輕的時候,淡啤酒——過去叫汽酒——是四便士一品脫。當然,那是在戰(zhàn)前。”
“哪次戰(zhàn)爭?”溫斯頓問。
“一直都在打仗。”老頭茫然地說。他端起酒杯,又一次挺直肩膀,說道:“我祝你身體倍兒棒!”
他那突起的喉結在瘦瘦的頸部奇怪地快速上下動了一下,啤酒就消失了。溫斯頓去吧臺那里又拿來兩杯半升的啤酒。那個老頭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他對喝一升啤酒的成見。
“您比我年紀大多了,”溫斯頓說,“我出生的時候您一定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您還記得過去是什么樣子的嗎?革命前呢?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對過去的狀況根本一無所知。我們只能在書本中讀到過去,但書里寫的可能并不是真實情況。我想聽聽你的說法。歷史書上說革命前的生活與現(xiàn)在截然不同,當時有極其恐怖的壓迫、不公平和貧困,糟糕的程度超乎我們的想象。在倫敦,有很多人從出生到死亡都沒有吃飽過,有一半人甚至都沒有鞋穿。他們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九歲就輟學,十個人睡一間房。與此同時,還有極少數(shù)人,只有數(shù)千人,被稱為資本家的人,他們有錢有勢,擁有能夠擁有的一切。他們住著富麗堂皇的屋子,擁有三十個仆人,乘坐汽車和四輪馬車出行,喝香檳,戴高禮帽——”
那個老頭突然興奮起來。
“高禮帽!”他說,“真有趣,你竟然提到高禮帽。不知道為什么,我昨天也想起了高禮帽。我還在想,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見到過高禮帽了。它們已經(jīng)過時了。我最后一次戴高禮帽是在我嫂子的葬禮上。那是——啊,我記不起確切的時間了,不過,一定是五十年前。當然,那只是為了葬禮租來的,你也知道。”
“高禮帽并不是很重要,”溫斯頓耐心地說,“關鍵是,那些資本家是地球的主人,還有那些靠他們生活的律師和牧師之流。一切都是出于他們的利益存在的。你們——普通人,工人們——是他們的奴隸。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待你們。他們可以把你們像牲口一樣運到加拿大去。如果他們愿意,可以睡你們的女兒。他們可以讓人拿著一種叫‘九尾鞭’的東西抽你們。遇到他們的時候,你一定要脫帽致敬。每個資本家出門都帶著一群侍從,他們——”
那老頭突然眼睛一亮。
“侍從!”他說,“這詞兒我很久都沒有聽到過了。侍從!它總能把我?guī)Щ氐竭^去,沒錯。我記得,哦,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去海德公園聽那群家伙演講,有救世主,有羅馬天主教,有猶太人,有印度人,各種各樣的人。有一個家伙,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但他真是一個很有本事的演講家。他一點都不客氣。他說他們是‘走狗’,資產階級的走狗!統(tǒng)治階級的走狗!他還稱他們是寄生蟲,還有一個稱呼。豺狼,他一定管它們叫過豺狼。當然,你也明白,他指的是工黨。”
溫斯頓感覺他們在各說各話。
“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說,“您現(xiàn)在比過去更自由嗎?您覺得您自己活得更像個人嗎?在舊社會,那些富人,那些位于社會頂層的人——”
“貴人院。”老人回憶著插話道。
“貴人院,隨你怎么叫。我想問的是,那些人會僅僅因為他們富有而你貧窮就認為你低人一等嗎?比如,你在遇到他們的時候一定要摘掉帽子稱他們?yōu)椤壬沁@樣嗎?”
老人似乎陷入了沉思。在回答前他喝光了他那一升啤酒的四分之一。
“沒錯,”他說,“他們很高興看到你能為他們碰碰帽子,貌似,那表示尊敬。我自己本身不喜歡那樣,不過,我也經(jīng)常那樣做。不得不做,可能就像你說的那樣。”
“那些人和他們的侍從會把你們從路上推到臭水溝里去,這種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嗎?這是我從歷史書中讀到的。”
“有一個人推過我一次,”老人說,“我感覺就好像是昨天才發(fā)生的事情。那是劃船賽舉行的晚上,人們在這天一般會鬧得比較厲害。在夏夫茲博里大街上,我撞了一個小伙子。他穿著禮服襯衫,黑色大衣,戴著高禮帽看上去那是相當紳士。他在路上搖搖晃晃地走,我一不小心撞到了他。‘你走路能不能長點眼?’他說。‘你真以為整條街都是你的嗎?’我說。‘你再嘴硬我就把你的脖子擰下來。’‘你喝醉了,半分鐘后我再找你算賬。’我說。不管你信不信,他在我胸口推了一把,差點把我推倒在一輛公共汽車的車輪下。啊,那時我還年輕,我正要給他一下子,不過——”
溫斯頓產生了一種無助感。除了一些雞毛蒜皮的細節(jié),老人的記憶中什么都沒有。就算問他一整天,也不會有什么收獲。黨的歷史可能是真實的,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有可能是完全真實的。他最后又嘗試了一次。
“也許我沒有說清楚,”他說,“我想說的是,你已經(jīng)活了這么大年紀,有一半時間是活在革命前。比如,一九二五年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是一個成年人了。你能根據(jù)你的記憶說說,一九二五年的生活比現(xiàn)在更好還是更差一些嗎?如果你能選擇,你是愿意生活在過去還是現(xiàn)在呢?”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飛鏢靶。他喝光了啤酒,速度比以前慢了一點。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語氣中似乎帶著一種哲學家的忍耐意味,好像啤酒讓他變得更穩(wěn)重了一些。
“我知道你期待我說什么,”他說,“你期待我說想變年輕。如果你問一下,很多人都會說他們期望能夠很快變年輕。年輕時,人們都是健康、強壯的。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身體的各方面都會變差。我的腳有毛病,膀胱更有問題。每晚要從床上爬起來跑六七次廁所。話又說回來,當個老頭兒也有不少好處。老頭兒對很多事情都不用再操心。最重要的是不用再和女人糾纏。想想看,我已經(jīng)快三十年沒碰過女人了,并且,我也不想碰。”
溫斯頓背靠窗臺坐著。這種交談再繼續(xù)下去也沒有什么意義。他正準備再去買些啤酒的時候,那個老頭突然站起來,拖著步子飛快地朝房間那頭臭氣熏天的廁所走去。多喝的半升啤酒已經(jīng)在他身上起了作用。溫斯頓又坐了一兩分鐘,眼睛盯著面前的空玻璃杯。不知什么時候,他的雙腳帶著他又來到了大街上。他想,最多再過二十年,那個最大又最簡單的問題——革命前的生活是否比現(xiàn)在好——就會真的成為沒有人能夠回答的問題了。實際上,即使是現(xiàn)在,這也是一個沒辦法回答的問題,因為從以前那個時代幸存下來的零星的幾個人,是沒有能力把一個時代和另一個時代做比較的。他們記得上百萬件沒用的事情:和工友吵架,尋找丟失的自行車打氣筒,已經(jīng)去世很久的妹妹的表情,七十年前冬天里的一股夾帶著塵土的旋風,等等。很多相關的事實超出了他們視線所及的范圍。他們就像螞蟻,只能看到小事情,看不到大事情。當記憶淡去,當書面文字被偽造——當這些發(fā)生的時候,對于黨宣稱的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的說法,因為不存在,并且永遠也不會存在任何與之比對的標準。
這時,他的思緒突然停了下來。他停下腳步,看了看四周。他現(xiàn)在是在一條狹窄的街道上,只有幾家黑乎乎的小店鋪分布在兩旁的住房之間。就在他的頭頂上,懸掛著三個褪色的金屬球。他好像來過這個地方。沒錯!他就站在他曾經(jīng)買日記本的那家舊雜貨店的門口。
他感到一陣恐懼。當初買那個本子就已經(jīng)夠不謹慎了,并且他發(fā)過誓,再也不來這個地方。然而,就在他閑逛的時候,雙腳又不由自主地帶他來到了這里。正是為了避免自己一時沖動而自殺,他希望通過記日記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同時,他注意到,盡管已經(jīng)快晚上九點了,這家商店還開著門。他覺得,在路上閑逛反而更容易引起懷疑,還不如進到商店里面。于是,他走了進去。如果被盤問,他可以說是來買剃須刀片的,這在表面上似乎也可以講得通。
店主剛剛點亮了一盞懸掛的油燈,聞起來有股不干凈、但還不算刺鼻的氣味。這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彎腰駝背的男人,看上去很虛弱,有一個長長的鼻子,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透過厚厚的鏡片,可以看到他那雙和善的眼睛。他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但眉毛黑而濃密。他的眼鏡,他那文雅而緩慢的動作,還有他身上穿的那件有年代感的黑色絲絨夾克,讓他看上去隱約有種睿智的感覺,就好像他是某類知識分子,或者可能是一位音樂家。他嗓音柔和,好像有些虛弱,口音不像大多數(shù)群眾那樣俗氣。
“您在路上的時候我就認出您來了,”他立即說,“您就是買過年輕女士用的日記本的那位先生。那紙張真是漂亮。它過去叫牛奶紙。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那種紙了。我敢說,它停產已經(jīng)有五十年了。”接著,他透過眼鏡架上方瞟了溫斯頓一眼,說道:“您還想要點什么,還是只是隨便看看?”
“我路過這里,”溫斯頓含含糊糊地說,“我只是過來隨便看看,并不想買什么。”
“那就好,”店主說,“因為我估計這里也沒什么讓您中意的東西。”他用綿軟的手做了一個抱歉的動作,繼續(xù)說道:“您也看到了,這是一個空鋪子。我只能跟您說,古董生意快完了。沒有人買,也沒有存貨。家具、瓷器、玻璃器皿,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還有,金屬制品大部分都被熔掉了。我已經(jīng)有些年沒見到過銅燭臺了。”
實際上,這家小雜貨店堆得滿滿的,滿得讓人有些不舒服。不過其中幾乎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地板上都沒有落腳的地方,因為墻上靠著不計其數(shù)的落滿塵土的畫框。櫥窗里擺放著一盤盤的螺釘和螺母,不能再用的鑿子,豁口的鉛筆刀,生了銹的、一看就不能走的表,還有無數(shù)的其他垃圾。角落里的一張小桌子上,擺放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噴漆的鼻煙壺,瑪瑙胸針等此類的東西,看上去那里似乎有些有趣的東西。當溫斯頓慢慢走向那張桌子的時候,他看到一個圓圓的、表面光滑的東西,在燈光的照射下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把它拿了起來。
那是一塊很重的玻璃,一面是有弧度的,一面是平的,像個半球形。無論是玻璃的顏色,還是質地,都有一種獨特的柔和性,就像雨滴。在玻璃中央,有一片被弧面放大的,粉紅色的東西,形狀復雜,就像一朵玫瑰花或者海葵。
“這是什么?”溫斯頓著迷地問道。
“那是珊瑚,就是里面那個,”老頭說,“這一定是產自印度洋。他們過去會把它們鑲嵌在玻璃里面。看上去,這至少是一百年前的東西,甚至可能還要更久遠。”
“真是件漂亮的東西。”溫斯頓說。
“確實是件漂亮東西,”老頭也贊賞地說,“不過,如今沒有幾件這樣的東西了。”他咳嗽了一聲:“這樣吧,如果你想買,給我四塊錢得了。我記得像這樣的東西過去能賣八英鎊,啊,我算不出來了,反正是很多錢。但如今誰在乎真正的古董?再說也沒有多少留下來了。”
溫斯頓立即付了四元錢,然后就把那東西塞進了口袋。這件東西吸引他的與其說是漂亮的外表,不如說是那種外觀,那是屬于與眼前這個時代不同的某個時代的。這塊顏色柔和、像雨滴一樣的玻璃與他以往見到的都不一樣。這件東西的迷人之處顯然在于它的毫無用處,盡管他可以猜得到它一定是用來壓紙的。這東西裝在口袋里沉甸甸的,但幸好他的口袋看上去并不鼓。對于一名黨員來說擁有這樣一件東西是古怪的,甚至可以說是不恰當?shù)摹H魏闻f的,甚至任何漂亮的東西,往往都會引人懷疑。老人收了四元錢以后,顯然高興了不少。溫斯頓意識到,就算出三塊錢,甚至兩塊錢,他也會賣的。
“樓上還有一間屋子你可能愿意去看看,”他說,“沒有多少東西,只有幾件。如果你愿意上去,我可以拿一盞燈。”
他又點亮了一盞燈,彎著腰慢慢地走在前面。過了陡峭而破舊的樓梯后是一條狹窄的過道,然后就走到了一個房間里。這個房間沒有面向大街,而是對著一個鋪著鵝卵石的院子和許多房子的煙囪。溫斯頓注意到,屋里的家具擺放得就好像還有人在住一樣。地板上鋪著一小塊地毯,墻上掛著一兩幅畫,壁爐旁邊擺放著一張邋遢的高背扶手椅。一座老式玻璃鐘表在壁爐臺上嘀嗒嘀嗒地走著,鐘盤還是十二格的。在窗戶下面,有一張大床占據(jù)了整個房間的四分之一。床上仍然鋪著床墊。
“在我老婆去世之前我們一直住在這里。”那老頭帶著一絲歉意說,“我正一點一點地把家具賣掉。這真是一張漂亮的紅木床,或者如果你能把上面的臭蟲清理掉的話至少可以算得上是。不過,我敢說,您會認為它有點兒笨重。”
他把燈舉高,好照亮整個房間。在溫暖、暗淡的燈光中,這個房間看上去出奇地令人向往。一個想法從溫斯頓頭腦中閃過:如果他敢冒險的話,每周花上大概幾元錢應該就可以租下這個地方。這是一種不可能實現(xiàn)的離譜想法,他隨即就放棄了。但是,這個房間卻喚醒了他心中一種懷舊的念頭,一種遠古的回憶。他好像完全能夠理解坐在那樣的一個房間里是什么感覺:坐在扶手椅中,面前是熊熊燃燒的火爐,腳踏在壁爐的擋板上,架子上擺放著水壺。絕對獨處,絕對安全,沒有人監(jiān)視你,沒有聲音纏著你,除了水壺的歌聲和鐘表那友好的嘀嗒聲,沒有任何聲音。
“沒有電屏!”他抑制不住地嘟囔道。
“啊,”那老頭說,“我這里從來沒有那種東西。太貴了。而且我似乎從來沒有感到有裝一個的必要。墻角那邊還有一張不錯的折疊桌。當然,如果你想用它的話得裝一副新合頁。”
在另一個墻角有一個小書架,溫斯頓被吸引過去。上面除了垃圾什么都沒有。在群眾居住的地方,對書本查抄和毀滅的力度同其他地方一樣徹底。似乎在大洋國境內的任何地方都很難找到一本印刷于一九六〇年以前的書。那個老頭還在舉著燈,站在一幅畫前面。那幅畫用薔薇木框框著,掛在壁爐的一側,正對著床。
“啊,如果你正好對舊版畫感興趣……”他開始變得小心翼翼。
溫斯頓走過去仔細看那幅畫。那是一幅鋼板雕刻畫,畫的是一座橢圓形建筑,窗戶是長方形的,建筑前面有一座小塔。建筑的四周圍著欄桿,后面好像是一座雕像,溫斯頓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盡管他記不起來,但這建筑還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畫框是固定在墻上的,”老頭說,“不過,我可以為你取下來。”
“我知道那座建筑,”溫斯頓終于開口說道,“那里現(xiàn)在是一片廢墟。就在司法大廈外面的街道中央。”
“沒錯,就在司法大廈外面。被炸掉了——哦,好多年前。那里曾經(jīng)是一座教堂,名叫圣克萊門特教堂。”他抱歉地笑了笑,好像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荒誕的事情。他又說:“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教堂的鐘聲說。”
“什么?”溫斯頓問道。
“哦——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教堂的鐘聲說。這是我們小時候說的繞口令。接下是什么我不記得了,但我還記得結尾:‘這里有蠟燭照你睡覺,這里有斧子剁掉你頭。’這是跳舞的時候唱的。他們伸出胳膊讓你從下面鉆過去,當說到‘這里有斧子剁掉你頭’的時候就把胳膊往下一壓,把你卡住。這個繞口令里都是教堂的名字。倫敦所有教堂的名字都在里面——我是說所有主要的教堂。”
溫斯頓茫然地想著這個教堂屬于哪個世紀。想要確定倫敦一些建筑的年代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凡是讓人印象深刻的大型建筑,只要外表還算新,都被認為是革命后建造的,而那些明顯是在很早之前建造的建筑則被歸到某個叫作“中世紀”的黑暗時代。資本主義的幾個世紀被認為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大家從建筑中學不到歷史,只能到書本里去找。雕像、銘文、紀念碑、街道的名字——凡是可能涉及過去的東西都被系統(tǒng)地更改了。
“我從來沒聽說過那曾經(jīng)是教堂。”他說。
“留下來了很多,真的。”那個老頭說,“不過都派了別的用場。那個繞口令怎么說?啊!我想起來了!”
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教堂的鐘聲說。
你欠我三個銅板,圣馬丁教堂的鐘聲說——
“就這些,我只能記起來這么多了。銅板,就是一種銅幣,看上去同一分錢差不多。”
“圣馬丁教堂在哪里?”溫斯頓問道。
“圣馬丁教堂?它現(xiàn)在還在。就在勝利廣場,與畫廊在一起。那座建筑前面有三角形柱廊,臺階很高。”
溫斯頓對那個地方很熟悉。那是一個博物館,用來展覽和宣傳各種各樣的東西——火箭彈、浮動堡壘的模型、揭露敵人暴行的蠟像等一類東西。
“它過去叫‘田野中的圣馬丁教堂’,”老人家補充道,“盡管我不記得那地方有什么田野。”
溫斯頓沒有買那幅畫。它比那塊玻璃更不適合買下來,況且也不可能拿回家,除非把它從畫框中取出來。不過他還是多逗留了幾分鐘與老人交談,得知他不叫威克斯——人們可能會根據(jù)雜貨店門口的題字這樣認為——而是叫查林頓。查林頓先生好像是個鰥夫,六十三歲,住在這家店鋪里已經(jīng)有三十年了。在這段時間中,他一直想把門口的名字改過來,但一直沒有付諸實踐。在他們交談期間,溫斯頓心里一直惦記著那記得不太清楚的繞口令: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教堂的鐘聲說。你欠我三個銅板,圣馬丁教堂的鐘聲說。真是奇怪,當你一個人念的時候,似乎真的聽到了鐘聲,那是已經(jīng)消失卻又在某處存在著的倫敦的鐘聲。那是屬于被改變、被遺忘的倫敦的鐘聲。在一個又一個鬼影般的尖塔間,他似乎聽到了洪亮的鐘聲在鳴響。然而,在他的記憶中他從未在真實的生活中聽到過教堂的鐘聲。
他離開查林頓先生,一個人走下樓梯,這樣就能避免被老人家看到他在走出門之前要先觀察街道的情況。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再過上一段適宜的時間,會冒險再來一次這家雜貨店。這也許比不去參加活動中心的活動更危險。買過日記本后,在不了解店鋪主人是否可以信任的情況下就來第二次就已經(jīng)夠愚蠢的了,然而——!
沒錯,他又想,他會回來的。他會再買一些漂亮的垃圾。他要買下圣克萊門特教堂的那幅畫,從畫框中把它取出來,然后藏在工作服上衣的口袋里帶回家。他要從查林頓先生的記憶中把那個繞口令剩下的部分挖掘出來。甚至租下那個房間的瘋狂念頭也再次從他腦海中閃過。大概在五分鐘的時間里,他就興奮到忘記了看一眼路上的情況,便跨到了大街上。他甚至即興哼唱起來:
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教堂的鐘聲說。
你欠我三個銅板,圣馬丁——
突然,他感到五內俱寒,魂飛魄散。一個身穿藍色工作服的身影正從對面走過來,距離他不足十米。是小說司的那個姑娘,黑頭發(fā)的那個。天色已暗,但他還是能毫不費力地認出她來。她直直地看著他的臉,然后像不認識他一樣地很快地離開了。
有幾秒鐘,溫斯頓被嚇得幾乎動彈不得。然后,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右轉彎快速離開了,都沒有注意到自己走錯了路。不管怎么說,一個疑問有了答案。那就是,那個女孩兒在監(jiān)視他。她一定是跟蹤他來到這里的,因為這條無名小街離任何一個黨員居住區(qū)都有數(shù)公里遠,如果說兩個人碰巧在同一天晚上的同一條無名街道上相遇,那真是巧合得太離譜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她是不是真正的思想警察特務,或者只是一名多管閑事的業(yè)余偵探都沒關系。她在監(jiān)視他就已經(jīng)足夠了。也許她也看到他去那個酒館了。
走路真費勁,每走一步,口袋里的那塊玻璃就會撞一下他的大腿,他有點想把它掏出來扔掉了。最糟糕的是他的肚子疼了起來。甚至有幾分鐘,他感覺到,如果不能盡快找到廁所的話他會馬上死去。不過,在這種地方是不會有公共廁所的。后來,疼痛過去了,只留下一種麻木的痛感。
那是一條死胡同。溫斯頓停下來,茫然地站了幾秒鐘,然后思考該怎么辦。他轉身原路返回。就在他轉身的一刻,他突然想到,要是那個女孩兒在三分鐘前與他擦肩而過,他跑步的話可能會趕上她。他可以尾隨她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然后用一塊鵝卵石砸爛她的腦袋。口袋里的那塊玻璃也夠重的,或許可以拿來一用。不過,他很快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僅僅是一想到體力活動,他就受不了。他跑不動,也砸不動。并且,她年輕、健壯,肯定會自我保護。他也想快點趕到活動中心,然后在那里一直待到關門,這樣就有證據(jù)證明他沒有去別的地方。但那也不可能了,因為他感覺疲倦得要死,他現(xiàn)在想的全是趕快到家,然后坐下來安靜一會兒。
他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晚上十點。晚上十一點半控制燈的總閘就會關閉。他走進廚房,喝了差不多一杯杜松子酒。然后,他走到凹處的桌子旁邊坐下,從抽屜中拿出那本日記本。但他沒有立即打開。電屏里有一個粗嗓門的女人,正在哇里哇啦地唱愛國歌曲。他坐在那里,眼睛緊盯著日記本的大理石紋封面,本想對那聲音充耳不聞,但失敗了。
他們會在夜里來抓你,而且總是在夜里。你應該在他們來抓你之前自我了斷。毫無疑問,有些人正是這樣做的。有些失蹤的人其實就是自殺了。不過,在一個不可能拿到槍支和速效毒藥的地方,沒有極大的勇氣,自殺也是難以實現(xiàn)的。他吃驚地想到,在疼痛和恐懼的時候,生物控制會變得無用。在某些特定時刻,當你需要做出一些特殊舉動的時候,人體總會變得喪失活動能力,從而背叛自己。如果動手夠快,也許他已經(jīng)把那個黑發(fā)女孩兒干掉了:不過恰恰是因為他處于極度危險中,才喪失了行動的力量。他突然想到,在某些危急時刻,人需要戰(zhàn)勝的往往不是外部的敵人,而是自己的身體。即使是現(xiàn)在喝過杜松子酒之后,隱隱的肚子疼還是讓他不能連續(xù)思考。他想到,在所有表面上看起來英勇或者悲慘的情境下,情況也是如此。在戰(zhàn)場上,在審訊室,或者在一條正在沉沒的船上,你總會忘卻抗爭的目標,因為軀體被放大,直到成為最重要的問題。即使在沒有被嚇癱或者痛苦地大聲喊叫的情況下,在生活中你仍需要不停地與饑餓、寒冷或者失眠做斗爭,與胃酸或者牙疼做斗爭。
他打開日記本。把一些東西記下來,這很重要。電屏里的那個女聲開始唱一首新歌,她的聲音像尖利的玻璃碎片一樣刺進他的腦袋。他努力想著奧勃良,這本日記就是為了他而寫或者寫給他的。不過,他反而想起了思想警察把他帶走以后會在他身上發(fā)生什么。如果立即被處死倒沒什么。被殺掉正是預料中的。不過,死之前(沒有人說過這些事,然而每個人都知道)的坦白過程中,一系列程序不可避免:趴在地上呼喊饒命,被打斷骨頭,打碎牙齒,被鮮血染紅一縷縷頭發(fā)。
既然結局都一樣,為什么還要遭這些罪?為什么不能把生命縮短一個星期或者幾天?從來沒有人能躲過偵查,也從來沒有人不招供的。當你忍不住犯下思想罪的時候,可以肯定你的死期已經(jīng)確定了。然而,為什么不能改變任何東西的恐懼非要等候在未來呢?
他又試著想了一下奧勃良的樣子,這次成功了一點。“我們會在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見面。”奧勃良曾經(jīng)這樣對他說過。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或者說他認為他知道。那個沒有黑暗的地方就是想象中的未來,那是人們永遠無法看到的,不過,如果有先見之明的話,人們可以神秘地分享到它。因為電屏里的聲音在耳邊聒噪不停,他沒辦法順著思緒再想下去。他把一支煙放到嘴里,有一半煙絲立即掉在他的舌頭上,一種難以描述的苦澀塵土味兒彌漫開來。老大哥的臉浮現(xiàn)在他的頭腦中,取代了奧勃良。就像前幾天那樣,他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個硬幣,看著它。那張臉向上盯著他:凝重,鎮(zhèn)定,有安全感,不過,隱藏在那黑色胡須后面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笑?像沉悶的喪鐘一樣,那幾句話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戰(zhàn)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