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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夜泊筆記
散文獎
王開嶺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古典之殤——紀念原配的世界》自序】
當我們正在為生活疲于奔命的時候,生活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
——約翰·列儂
1
十九世紀的狄更斯在《雙城記》開頭寫道:“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jié),那是黑暗的季節(jié)……”
這是段讓人隱隱動容的話。
他的指向是法國大革命。起先,我以為這樣的評語只適于精神激昂、大變革和大撕裂的時代——分泌的希望和絕望同樣多、創(chuàng)造力和破壞力同樣大。但現(xiàn)在,我改了看法,覺得它幾乎匹配任何歲月,每個人都會對自己的現(xiàn)世發(fā)出類似感慨。
前幾天,接受一位獨立制片人采訪,地點是明城墻旁的酒吧,當被問“你怎么評價這個時代”時,狄更斯的話猛然在空氣中一閃,像玻璃片的反光,我本能地瞇起眼。朋友說,你瞇眼的樣子像是皺眉和閃躲,又像憧憬或陶醉。
那個寒風尖銳,但有陽光和紅茶的下午,我說:“這是個最好的時代,也是個最壞的時代。”
兩個“最”,說明邏輯的極度矛盾和混亂。但感情上,我們沒理由不愛現(xiàn)世、不支持和肯定當代價值,因為我們只有它,我們的搖籃和墳墓、生涯和意義都住在里頭——就像蚯蚓淹沒在泥土里。我們把一輩子,僅有的一輩子都抵押給它,獻身于它了。
俄國鄉(xiāng)村詩人葉賽寧自殺后,高爾基哀鳴:他生得太早,或太晚了。
我以為,這是句悲傷過度的話。其實,每個人都生逢其時,每個人都結(jié)實地擁抱了自己的時代。每個人,都在厭惡與贊美、冷漠與狂熱、懷疑與信任、逃避與親昵中完成了對時代的認領。
更何況,每個人都從周圍人堆里找到了戀人、情人、友人,都娶了當代某女為妻,或以幸福名義嫁給了某男,而對方,恰恰是時代的分泌物。
當你說愛一個人的時候,其實說的就是愛這個時代。
除了愛,別無選擇。連敵視和詛咒,亦屬同樣感情。
2
采訪中,對方還提了個有趣的問題:能說說“世界”的含義嗎?
我猶豫了下,斷續(xù)表達了這樣的意思——
世界是誰的?人類的嗎?不,世界至少有兩個組成、兩個系統(tǒng):人間和“非人間”,或者說社會與自然、文明與荒野。前者是人類自身的成就,諸如國家、民族、政治、經(jīng)濟、文化、倫理等一切文明范疇,這項成就史僅僅數(shù)千年;而后者乃大自然之成就,即原始地理和物種繁衍,諸如山岳、湖澤、沙漠、冰川、海洋、生物、礦藏、氣候,其歷史已達四十六億年。可你細打量,即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事實,圍繞我們身邊的,幾乎全是人類自己的成就:城鄉(xiāng)、街巷、交通、社區(qū)、學校、醫(yī)院、銀行、商場、法律……二十世紀中葉后的人類,正越來越深陷此境:我們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正拼命用自己的成就去篡改和毀滅大自然的成就!
可別忘了:連人類也是大自然的成就之一!
許久以來,人類的價值觀犯了個大錯:想當然地以為世界即人間,即人類領地和家園,實則謬矣,人和萬物一樣,只是地球的匆匆過客,投宿而已。人不是地球業(yè)主,只是它的孩子,和草木蟲豸一樣,受地球撫養(yǎng)……你可以視地球為家,但須看到它也是老虎獅子和一棵草的家,它不止你一個孩子,而且在它眼里,所有孩子都是平等的,一視同仁。也許它無法阻止你去侵害別的孩子,但它會頒布最嚴厲的懲罰,那就是:當它的孩子越來越少時,人——這個野心勃勃的物種也將面臨末日,或精神上孤獨而死,或肉體上被烈日炙烤、缺氧窒息……在自然倫理上,若不能克服“人本位”、“人類中心論”,人終將死于自己,死于欲望的腐敗。
人的悲劇尚在于,他憑借強大的智商、邏輯和麻木,早已把現(xiàn)實無理地合理化了。
我想,也許人類還有一種成就的可能,亦堪稱最高成就:保衛(wèi)大自然成就的成就!只是,留給人類的機會和時日,恐怕不多了。
3
那個陽光和紅茶的下午,說著說著,我發(fā)覺自己的情緒陡然激烈了,像燒柴一樣噼啪響,有點失態(tài)。
我清楚,這和哥本哈根有關。那個童話之城,剛結(jié)束了一場所謂“拯救人類最后機會”的大會,其悲愴堪比哈姆雷特的那句:活著,還是死去?
就在此前,好萊塢剛推出了世界末日大片:《2012》。而在印度洋島國馬爾代夫,剛上演了一場悲情“行為藝術”:總統(tǒng)納希德和十四名部長佩戴呼吸器,潛入海底召開內(nèi)閣會。照現(xiàn)在的氣候變暖趨勢,本世紀內(nèi),該國將被海水淹沒。而在喜馬拉雅山,為抗議冰川速融,尼泊爾總理與眾幕僚,頭戴氧氣罩,空降在海拔五千多米的珠穆朗瑪峰地區(qū)。還有沉陷中的威尼斯,還有斐濟人的哭泣,還有乞力馬扎羅的雪,還有極地冰層和北極熊的憂郁……
然而,這卻是個讓人類蒙羞的政客大會。十三天里,上萬名代表圍繞所謂“共同而有區(qū)別的責任”吵得面紅耳赤,一群孩子為贍養(yǎng)母親討價還價、唇焦舌燥,不外乎義務的大小、攤派的多少……這是怎樣的不敬不孝?他們還把自己當成生存共同體嗎?延期一天后,大會終于在遮羞布中落幕了,用“綠色和平”執(zhí)行干事長庫米的話說——“如罪男罪女般逃往機場”。
而這十三天里,我所在的電視頻道每天直播這群人的吵架,不僅充當光榮的看客,還當起了裁判。
關于環(huán)境和人類命運,我不想再多說了,我愿采摘二十年前比爾·麥克基本在《自然的終結(jié)》里的幾束聲音:
將來,颶風、雷暴和大雨已不再是上帝的行動,而是我們的行動。
人類第一次變得如此強大,我們改變了周圍的一切……從每一立方米的空氣、溫度計的每一次上升中,都可找到我們的欲求和習慣。
我們沒有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我們正忙于削弱它。我們需要找到如何使我們自己變小一些、不再是世界中心的辦法。
4
十幾年前,《讀書》雜志刊過李皖的一篇樂評,《這么早就回憶了》。
具體內(nèi)容忘了,但題目記住。這是一個時代的精神題目。
世界變得太快,眼花繚亂,來不及駐留,來不及回味,來不及告別和回頭再看一眼。一眨眼工夫,無數(shù)事物只剩下背影,成了往事和收藏。你跟不上,一個敏感者,一個內(nèi)心喜歡穩(wěn)定和秩序的人,會痛苦,會失措和迷惘。
傷逝提前降臨了,這是對清晨的懷念。
現(xiàn)代人過早地進入了心靈黃昏。
大約十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古典之殤》,主題是:當我們大聲朗讀古典詩詞時,殊不知,那些美麗的鄉(xiāng)土和自然風物、那些曾把人類引入美好意境的物境,早已蕩然無存;現(xiàn)實空間里,我們找不到古人的精神現(xiàn)場,找不到對應物,連遺址都沒有……古詩詞,成了大自然的悼詞和殤碑。
其實,何須祭奠古詩,何須憑吊人類童年,連我這代人的兒時記憶也被摧毀了:那些草長鶯飛、魚戲蝦翩,那些青山綠水、星河燦爛,那些夏夜流螢、遍地蛙聲,還有古老的祠堂、繞村的小河和隆重的民俗……皆一夜間蒸發(fā)了。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每個歸來的游子都成了陌生人。而這,遠非“發(fā)展”、“進步”、“新貌”、“建設”等詞所能遮掩得了的。
有個寫作構(gòu)想我頻頻給朋友提起,我說你們拿去寫吧,一個非常有意義但我無暇顧及的題目,那就是:對比古代生活和人類童年,搜索一下我們今天究竟流逝了什么?用美學的眼睛,用心靈的觸角,用自然和人文角度,列個清單,慢慢建檔……我說你知道古人取什么水煮茶嗎?江河水!《茶經(jīng)》中,它的名次排在井水前;我說你耳朵里還住著寂靜嗎?你讀“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我覺得那會兒的夜真靜啊!我說你有多少年沒見螢火蟲、沒遇到過黑夜了?真正的黑夜!我說你見過蹦蹦跳跳自己上學或放學的城市孩子嗎?我們那代人全是在這條路上長大的呀!我說這些年,你見過一只登堂入室的燕子嗎?你見過一只自然長大的雞或豬嗎?你嚼過不含添加劑的饅頭嗎?你嘗過不喂化肥農(nóng)藥的蔬菜嗎?你吃過自己種的哪怕一丁點糧食或瓜果嗎?……
我曾反復向朋友推薦這條精神線索,但多年過去,發(fā)現(xiàn)竟還空著,只好自己來寫了。其實,這是個很長很長的清單,除了消逝的風物和生態(tài),還有人生美學和精神資源的方方面面,我寫不完,一群人也寫不完……
造物主最初頒發(fā)給人類的世界——那個“原配的世界”,真的結(jié)束了。
此乃天大的事,值得人類號啕大哭的事。
許多疼痛和驚悚要等未來,待神經(jīng)復蘇之后,才發(fā)出一聲巨響。
這個叫“霾”的春天
這個發(fā)霉的早晨,連公雞都不會為它打鳴。
你只能用“淪陷”來形容。
諸如“黎明”、“晨曦”、“曙光”之類的詞,和它一丁點關系沒有。這只是時間意義上的早晨,它的應有之義、美學特征,蕩然無存。
你想起老電影里“舊社會”的天色,那種一看就痛苦就悲憤、那種專為“剝削”、“壓迫”、“革命”服務的色調(diào)。
戴著口罩,我在公園里跑步。看上去像個弱智?像個嫌疑人?或者,像圍欄里的獵物?
這種厚厚的防PM2.5的口罩,已非普通意義上的護具,它是武裝,它把你拖入了一種戰(zhàn)備狀態(tài)。戴上它,你就有了斗爭的心態(tài),你對天空充滿敵意,對周圍一切有了一種冷蔑的味道……這太糟了,這種心境對一個無條件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的人來說,簡直是侮辱,是極大的傷害。
這個春天交給我兩項任務:運動和戒煙。這是醫(yī)囑,也是我送給中年的禮物。我曾那樣地歧視肉體,在思想或精神面前,它被忽略和犧牲得太久了。我要懺悔,要補償,要給它一個崇高的地位。愛身體吧,它不是旅館,它是生命的祖國,我自言自語。
身體不應一味地為精神服役,反過來,它應該被精神追求,被盛贊,被愛戴。
一個人,尤其中年人,應有機會真正結(jié)識自己的身體,相知,然后相愛。體檢,往往即這樣的機會。那天,醫(yī)生拿著報告單說,把煙戒了吧,你的心電圖,你的膽固醇……我說好。
于是身體成了我的祖國。我是這個國度唯一的公民,我負有熱愛它、建設它的全部責任,我希望它生機勃勃、前途光明,我希望它風調(diào)雨順、鳥語花香。
運動亦和戒煙有關。煙癮發(fā)作,我的辦法是逃離椅子,逃離和“吸煙”有染的空間、氛圍、人群、情景,到戶外去,到露天里深呼吸,讓外界占領心神,讓運動分泌一種叫“內(nèi)啡肽”的物質(zhì),讓莫名的興奮沖刷尼古丁留下的恐慌……
可憐的是,我選擇了這個春天,它讓上述任務變得異常艱巨,因為,支持戶外活動的天數(shù)實在太少了。
據(jù)北京氣象局統(tǒng)計,從1月1日到29日,霧霾天數(shù)為二十四天。能見度最低的那天,有人發(fā)了條微博:“世上最遙遠的距離,莫過于你站在天安門前,卻看不見毛主席。”并配了張廣場的照片,一片灰,啥也沒有。
守著“健康講座”的老年族,常年會聽到兩種“專家提醒”。一是“多開窗通風,防流感,除甲醛,減少室內(nèi)污染……”一是“老少不宜外出,一般人群減少戶外活動,閉門窗,防PM2.5……”
悲摧的是,這兩種指令,指的往往是同一天。
我對惡劣天氣的定義,早不是刮風下雨砸冰雹,相反,我酷愛它們,只有一場大風才能把霧霾吹走,只有一場大雨,才能把天地洗凈。然后是卷土重來、再度淪陷,然后是風云驟起、喜迎解放……
如今的“好天氣”,全靠傳統(tǒng)的“壞天氣”來交易,來救贖。
現(xiàn)代人的生存有個特征:社會性太強,自然性不足,過多地糾纏和沉溺于社會性事務,而和大自然疏于交往。我本如此,但如今變了,這個春天,對我來說是生理的春天,是感官的春天,它最大限度喚醒了我的生物身份和自然屬性,讓我意識到一個動物的真實處境:空氣、水、土壤、食物……
作為一個動物,這個時代實在糟透了,生存基礎太惡劣了。
這個早晨,我并不孤獨,一位遛狗的人,迎面走來,他戴著口罩,而狗沒有。走近了,我認出了那狗,也知道了主人是誰。兩個蒙面人,誰都沒打招呼的意思,狗也一聲不吭,垂頭喪氣……這是個好主人,他每天趕在上班前來公園,不是為自己,他要釋放掉狗一天的體力和激情。
我突然回頭打量那只狗,它的鼻孔,它的肺,完全暴露在有毒的空氣中,它沒有拒絕的權利,更沒有防護能力。
這么骯臟的天氣,桃花竟然開了,像群不諳世事的少女。
樹林拐彎處,猛然撞見她們,我驚呆了,惶惶然,似乎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她們依然笑靨嬌羞,依然腮紅欲滴,依然粉頸婆娑,和一千年前的姐妹一模一樣。
那一襲幽香,來自同一個香囊,來自同一首“桃之夭夭”或唐詩宋詞。
她們?nèi)魺o其事,一副陶醉的樣子,一副專心致志、憧憬出嫁的神態(tài),似乎從不考慮嫁給誰,哪怕是個流氓,是個劫匪,是個混蛋。
她們臉上的幸福感染了我。
我仰起脖子,沖著灰色笑了笑。
桃花,才是典型的花癡。她們是春天的新娘,她們每年都要出嫁,嫁給春天里某種洶涌的物質(zhì)。
我羨慕她們,沒心沒肺,不用呼吸。
我參加了她們的婚禮。
凝視良久后,我依依不舍,向骯臟春天里的嬌艷告別。
猶如亂世情人的永訣。
走出公園時,瞅見門墻上有張貼紙:
通知
自今日起,本公園開始噴灑防蟲藥劑,藥物有效期為十五天,此間,請不要在園內(nèi)久留,更不要采摘或挖食野菜,否則后果自負。
我想起那群天天討論用野菜包水餃的老太太。
可那些鳥兒怎么辦?誰來通知它們呢?
這時,我聽見一聲狗叫。
狗會罵人嗎?
“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
你問,何以算是好書?一個人怎樣與一本好書相遇?
其實,適合你的書即好書,能讓你心底微笑的書即好書,與你“化學反應”并有新物質(zhì)生成的書即好書。
我提醒身邊的年輕人:少接觸暢銷書和明星書,少親近濃妝艷抹的招攬和吆喝,別讓其占據(jù)你的書架和閑暇。因為“暢銷”角色決定了其快餐品質(zhì),它是為討好你的惰性和弱點而策劃的,不可避免帶有粗糙、輕佻、偽飾、狂歡的性能,你會得到迎合卻得不到提升。它是產(chǎn)品,不是作品,只能一次性消費。
一冊好書,在生產(chǎn)方式上,必有某種“手工”的品質(zhì)和痕跡,作者必然沉靜、誠實、有定力和耐性,且意味著一個較長的工期,內(nèi)嵌光陰的力量。人生,若能找到一些好書并安置在身邊,那就很幸運,很富有,仿佛住在一棟優(yōu)美的房子里,周圍都是好鄰居。
積累好書,確需一些渠道,比如你可追蹤某個喜歡的作家,從其閱讀經(jīng)歷中發(fā)現(xiàn)線索。若你欣賞一個人,他欣賞的東西很可能亦適合你,因為你們的精神體質(zhì)相仿。另外,生活中可尋一些有鑒賞力的書友,將其收藏變成你的收藏。讀書是一種生活,需要孤獨,也需要分享,有書友是件很幸福的事。
你說在雜志上讀到我那篇紀念史鐵生的文字,《那個輪椅上的年輕人,起身走了》,你想聽我聊聊,關于他。
史鐵生是個靈魂誠實的人,是個滌凈了浮華和塵埃的人,是個和宇宙、和自己都有著充分對話的人,其人其作,都是珍貴的精神標本,一個文學和心靈哲學的標本。命運給他布置了作業(yè),他完成了。
他和外界保持了一段距離,從而和生命親密無間。他和我們的區(qū)別,這是他的貢獻。
他是安靜、祥和的,我們充滿喧嘩與騷動。他是自然水,我們是混合飲料,摻了多少東西,自己也不知道。從未謀面,我一直用心靈感受他的存在,于這個城市、這個時代,空氣中都有他的成分,這種成分讓我欣慰。他去世后,我體會到了孤單,我覺得空氣的成分有一絲變化,這就是他的意義。
還有王世襄,他離世時,我在做央視《24小時》節(jié)目,當晚加了條新聞,我說: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
你說對我的寫作和生活很好奇,我的書你幾乎搜集全了,你表達了熱愛,你是真誠的,但是過譽了,畢竟你閱讀有限。但有一點你沒說錯,在題材上,我喜歡“變”。是的,我追求遼闊的視野,并習慣于一種“精致的自由”。
生活,始終誘導我做一個有內(nèi)心時空的人,一個立體和多維的人,一個耽于冥想、心蕩神馳的人。有人說過:你的視角很獨特,多為首創(chuàng),一個選題別人可能會做成一本書,舍不得用完它……但我就用單篇結(jié)束,我不愛在一個點上沉溺,那樣不自由,我的寫作有點像散步,喜歡漫無邊際的游晃,喜歡地形復雜的野地,人越少,事物越多,能見度越高。就像我給一檔電視節(jié)目取名《看見》,我希望它能看見遙遠的東西,看見那些被遮擋和忽略的事物,在選題中,我偏愛那些隱蔽的生命類型及其命運故事,偏愛有“精神事件”品質(zhì)的新聞事件。哪些表達非己莫屬?“看見”什么和怎樣“看見”?這是我判斷和投入一次寫作的前提。寫得少,也和這種態(tài)度有關。
媒體是我的職業(yè),寫作是我的生活。人和人的差異即在于業(yè)余,我曾說,真正的好東西你一定要把它留給業(yè)余,就像老婆孩子,都是業(yè)余內(nèi)的事。
一個作家,能不能在精神和行動上與自己的時代締結(jié)一種深刻關系,決定其作品的氣象和格局。他要具備兩種能力:恨的能力和愛的能力。你的關懷力越大,越激發(fā)這兩股力量,愛得越深沉,越能貼身地看清愛的敵人,看清那些威脅美的東西,你就要去抗爭,去捍衛(wèi)這個生存共同體,去保護你所愛的人和事。
魯迅之偉大,正因為他對“義務”的理解,“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
任何藝術,都離不開責任,一個人的精神成績,往往取決于關懷力大小。一個好作家,首先是一個赤子,要發(fā)現(xiàn)時代的任務,要關心共同體的遭遇和命運,生活態(tài)度即寫作態(tài)度。有次,某報刊請我談“理想主義”,我舉了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shù)睦樱兰o七十年代,在回答為何不出國避難時,他說,“因為這是我的祖國,這兒的人和我講的是同種語言……對國外那種自由生活,因為我沒有參與創(chuàng)造它,所以不能讓我感到滿足和幸福。”“我沒有參與創(chuàng)造它”,這是最打動我的話。一個作家,若只沉迷手藝而拒絕時代的訂單,那只是個平庸的文匠;一個人,若只有生活理想而無社會理想,是難稱理想主義者的。理想主義者通常是憂郁的,但要哀而不傷,可以憤怒,但不能絕望。理想主義不是畫餅充饑,它富于行動,要做事,要追求改變。它要趕路,披星戴月,風雨兼程。
中國是個苦難型社會,讓人生氣的事太多,“憂憤”、“焦慮”幾成日常表情,故百年以來,魯迅的號召力遠大于他人。但僅有憤怒和批判是不夠的,一個人的內(nèi)心不能總是硝煙彌漫、荊棘叢生,要有風和日麗、山花搖曳……如此,我們才不遠離生命的本位和初衷。
當代中國有個精神危險:由于粗鄙和丑暗對視線的遮擋、對注意力的綁架,國人正逐漸喪失對美的發(fā)現(xiàn)和表述,換言之,在能力和習慣上,審丑大于審美。這其實是個悲劇,生活有荒廢的可能。尼采說:“與怪獸搏斗的人要謹防自己變成怪獸……如果你長時間盯著深淵,深淵也會盯著你。”這就是為何長期以來,我在寫作中總告誡自己,別忘了凝視和采集美好之物,這是我們熱愛生活的依據(jù)。正像我在一本書封底所寫:“即使在一個糟糕透頂?shù)哪甏⒁粋€心境被嚴重干擾的年代,我們能否在抵抗陰暗之余,在深深的疲憊和消極之后,仍能為自己攢下一些明凈的生命時日,以不至于太辜負一生?”
第一本書《激動的舌頭》出版時,評論人王小魯說:“他在一個措辭不清的黃昏里,具有罕見的說是與不是的堅決與徹底能力。他在一個虛無主義的沙漠中,以峭拔的姿態(tài)和鋒利的目光,守護著美與良心。”
拋去形容詞,有兩個名詞他所用是恰當?shù)模好琅c良心。換言之,審美精神與批判精神,愛與恨。我離不開這兩樣東西,每篇都是,每本書都是,每小時都是。
我對單極事物有嘔吐感,必須有兩個系統(tǒng),兩張精神餐桌,否則會厭食,會憔悴。所以,當你推崇我的文字“嫉惡如仇”時,我想提醒說:
我不是反對者,我只是反抗者。我出生的全部目的只有一個:生活!在充分的肯定心境中生活,在充分的美和愛中生活,聚精會神、不被干擾地生活。我從未料到會帶著憤怒和冒煙的心情來度日,但當生活被惡意篡改時,我想,必須奮斗,必須抗爭。有些任務,應在這代人身上完成,否則,我們配不上來自后世的尊敬和愛戴。后人可重復我們的愛,但不應重復我們的恨。
但是,生活——生活永遠是最重要的,無論多么崇高的事業(yè)和精神征戰(zhàn),都別忘了生活本身,別讓生活離你遠去,別忘了我們出發(fā)的理由……向大自然學習生活,向兒童學習生活,它們是最好的導師。
因此,我的書架上,我的精神客廳里,有魯迅、胡適,有豐子愷、王世襄,還有許多植物圖譜和童話繪本……他們濟濟一堂,彼此敬愛。
希望他們,亦能成為你的嘉賓,更希望你能帶著神秘的客人,來這兒串門。
搬把椅子,在太陽下讀書,真是幸福的事,也是生命最美好的形貌和舉止。
人生的深味
醋米飯、海鮮、菜蔬,它們抱成團,即成了日本最得寵和平易的食物:壽司。
紀錄片《壽司之神》,描述了一家“值得用一生去排隊”的餐廳,鋪面很小,不及十座,除了麥茶和熱毛巾,只提供壽司,它位于東京銀座地下一層,連洗手間也沒有,但它兩度被“美食圣經(jīng)”《米其林指南》評為三星,這是全球餐廳的最高榮譽。
“不好吃,就不能端給客人。”八十七歲的小野二郎說。
他是店主和主廚,也是它的靈魂和標志。當他站在你的餐位前,全神貫注地捏一只壽司,然后捧給你時,你會油生一股莊嚴感,猶如坐在寺廟的蒲團上,甚至因崇敬和幸運而有點緊張,因為老人身上那縷光陰的平靜,因為他手上散發(fā)出的修行的光芒,因為眼前這個人,用了六十年來做眼前這件事,而每一次,都是重復基礎上誕生的新作。
“這么簡單的東西,味道怎會如此有深度?”食客們用幸福的語氣問。
“每種食材都有最美味的理想時刻,要把握得恰到好處。”二郎說。在他的店里,為使章魚口感柔軟,不似橡膠那么僵硬,要對之按摩四十分鐘;為呵護米飯的彈性,其溫度要貼近人的體溫;做學徒,先要練習擰滾燙的毛巾,隨之是用刀和料理魚,大約十年后,你才會上臺煎蛋……
“我一直重復同樣的事情以求精進,我總是向往能有所進步,我會繼續(xù)向上,努力達到巔峰,但沒人知道巔峰在哪里。”老人說。
追求技藝的完美,對細節(jié)一絲不茍,在重復中精益求精,此即日本傳統(tǒng)文化推崇的“職人”生活。“職人”,社會身份即手藝人、匠人,但它同時也是個精神身份,意味著一種成就、修養(yǎng)和品格。在《留住手藝》一書中,日本作家鹽野米松寫道,“他們就是這樣:了解素材的特性、磨練自身的技藝、做出好的東西。這是他們的生活本身,是他們的人生哲學。”
讓人感嘆的是,這種勞動的認真和嚴苛的自律,不僅是市場和競爭的需要,更是“職人”內(nèi)在的生命要求,是精神驅(qū)動和自我修行的結(jié)果,他們執(zhí)行的是自己的尺度,而任何一絲松懈或作弊,都會讓其失去自我器重。
這是典型的東方智慧,亦符合中國心學倡導的“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只是更世俗性和事務化了些。
七十歲前,餐廳食材由二郎親自挑選,他每天騎車去菜場,從最信任的商販那兒領取屬于他的東西。紀錄片里,有一組在菜場的場景,商販們說,“有些米只供給二郎,因為只有他知道怎么煮。”“若有三公斤野蝦,那就會留著,直到他來。”“好東西是有限的,要交到最好的人手上才行。”
這是一種帶體溫的商業(yè)。其實,和二郎一樣,這些商販在自己的領域亦是行家、權威和伯樂,亦是有理想主義傾向的人,他們知魚懂米、惜物識人,除了逐利,他們有額外的準則和希冀,他們重視自己的下家,惦念著物的前途和歸宿,他們追求完美的流程,渴望成為“正果”的一部分。
最好的魚販,最好的蝦販,最好的米販……最好的使用者,這是一個由“最好者”締結(jié)的鏈條。在貿(mào)易上,這是一種聯(lián)盟式的高度信賴和共棲關系,而在精神上,又何嘗不是一種知音式的彼此惜憐和偎依取暖?
這是敬業(yè)、敬物、敬人,也是敬天地、敬生命、敬自我。
正因為這種人和人生、這種行為風格不是孤立的,它才有生存和繁衍的可能。所以,小野二郎并不孤單,它是一個群的成員,這個群,在追求一種內(nèi)容和氣質(zhì)相近的生活:專注、執(zhí)著、嚴謹、誠實、身心并赴、內(nèi)心充滿安寧和純粹的喜悅……
二郎說,“你要愛你的工作,你要和你的工作墜入愛河。”
用修行的方式對待自己的勞動,追求平淡里的深味、簡易中的精致、清素下的高貴,這是大部分人有機會采摘到的人生,而命運,也很少辜負這種選擇,尤其在精神回報上。
《散文》2013年第6期、第8期、第10期、第11期刊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