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水
- 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獲獎作品集
- 《散文》《散文海外版》編輯部
- 6257字
- 2017-06-30 21:19:01
朱以撒
下課的時候,辦公室秘書讓我去簽一份材料,說:學校讓你六十五歲再退休。把字簽完,心里想,如我這么一個高校教師,無黨無派、無行政職務,本來就在臺下,退不退都是一樣的。很多年來,一個教授在學校里就是反反復復地做著一件事,已經十分熟練。所不同的是,六十五歲前做事在學校,六十五歲后做事在家里,只是場所變化了。大學使用教師是很有意思的,如同分解一條帶魚,切成許多片段,每人領一塊回去,把它弄清楚了,靠它吃飯。有人鉆研六朝文學,有人就主攻唐宋文學,彼此互不過界。沒有聽說教先秦文學的去替明清文學的老師講課——即便整個文學史都貫通的人,在課堂上,就是守住自己這一塊,犯不著越位。這樣的安排使人專業起來,毋須廣,但求精,時日長了,不帶講義都能信口開河地講它半天。后來,我從中文系調到美術系,發現也一樣,有人講花鳥白描,有人就講意筆人物;有人長于工筆人物,有人就于寫意花鳥有過人之技。不同的是中文系聚集了一大批寫手,腕下波瀾,奔騰不歇,不少人因此破格成了教授。當我離開的時候,中文系已有教授四十多人了。更讓人驚異的是中文系善于打造學科,目標明確,手段有效,不消多久,博士點碩士點拿下不少。美術系側重于個人單干,手工能力如何是最要緊的,畫得好不好自己知道,同道也知道,由此更相信個人的努力。直到很后來了,換了識時務的領導,才幡然醒悟,緊趕直追,終于有所斬獲。
一個人經歷過兩個風格截然不同的系,感受著不同的作風,很是可以品咂一番。一個是很有學問的系,樂于寫文,更樂于閱讀,腹有詩書。另一個是畏懼于寫文,而長于筆墨點染不舍晝夜。現在,有人問,這兩個系哪一個更適宜于我?如果時間不似流水,我可能會選擇中文系,它的確讓人有奔跑的激情,像是有一支鞭子高舉起,就要抽下,而奔跑,是能夠讓人感到釋放中的痛快淋漓的。不過,一個人不是為學術而生的,比學術更需要的是日常的生活,是日常生活中那些瑣屑的、松懈的、柔軟的成分。我覺得美術系的生活更符合我日漸增長的年齡,它給予更多的我行我素的表現。在美術系里,每一個人都是個體手工勞動者,都要解決手頭上的功夫問題,希望自己在這一批手工勞動者中脫穎而出。這顯然是比伏案碼字更讓人感到舒暢開心的事。
有人認為在高校當一名教授最為單純,幾次和我這么說,我只是笑笑。不知道他指的是民國時的大學生活,還是現在。對一個在大學墻外的人說起來,還是不太知道里邊的動靜的。如果一個人真想單純下來,那就埋頭鉆研自己的業務,像老僧守廟那樣,達到專精。真的到了庖丁解牛、郢人運斤的程度,誰還可以對你吆三喝四?他越往深入走,同行的就越少,以至走到深處,茫然四顧,形影相吊。這時,就十分個人化、私有化了。他人窺探不到這么做的玄妙之伎,自己也不對外炫耀,只是自我持守,人走到哪里,帶到哪里。所謂秘方就是這樣,千錘百煉而成了繞指柔,就可以藏匿起來,隱在指腕里了。有位穆姓的教授認為全系只有一個人能與他對話古典文獻。一方面表現了他的精深,另一方面又暗示了他的清高。據我觀察,閑時教授之間不怎么較真學術問題,各自守著,最多在課堂上講講。就像我自己,如果講了一上午的課,回到家里還要與客人論辯書法,真會讓人愁煩——難道不能談其他的話題嗎?這使一些專業人員湊在一起,反而談一些非專業的趣事,他們感到非常舒適。倒是非專業的人,做生意炒期貨之閑,會湊在一起很有興奮地評說,細聽起來顛三倒四,卻也不乏消遣的快樂。一個人幾十年的辛勞,逐漸有些質量積儲在他的內部,憑借它而產生力量、自信,說話的聲音大了起來,有時也目空一切,因為有把握了。這一批人單純到只重自己的專業,絲毫不介入非專業的糾葛中,不知鐘鼎為何物,冠冕為何制,翛然以游,陶然以醉,單純導致了自由。人對于外在事物的認識,自古就有化簡單為復雜,或者化復雜為簡單二種。老子從簡,孔子從繁。老子甚至不喜歡人多,小國寡民,雞聲相聞,互不往來。每個人有自己的空間,做自己的事。孔子則不同,講業收徒,歷聘諸國,彰顯學說,交友廣泛,一世勞祿。我比較傾向于老子,我一直認為簡單是生活的原則之一,簡單去掉許多蕪雜的枝蔓,看到清曠中的光亮,一定會心緒開朗。一個人和一個專業構成長久的聯系,以至于喜愛、默契,應該視為命中注定。更多的人在尋尋覓覓,或者不斷地變換,就是二者之間真的缺少了一點情致,使生命的品質進不去,也就不能久長,需要再去尋找。后來,大凡一件事在起始時使我感到復雜,我就采取了放棄,不是因為學術的復雜使我卻步,是學術的背后隱藏了復雜,而我恰恰無此能力。一個毋須與人合作的專業方向,真是夠讓人眉宇舒展的了,它省去了許多復雜的合作,使人身心輕盈,像極了秋日里搖曳的蓬松蘆花。當然,到了蘆花這個階段,回首看,有許多日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留在大學里工作成了太多人的愿望。它的穩定、體面,甚至還有一些可以炫耀的元素。譬如教授的頭銜,還是會讓人覺得可靠——大學由來已久,畢竟還是有它的尊嚴和地位,尤其是百年老校,是會使人生出一些敬畏感的——如果不相信大學、不相信教授,那就不知道要相信誰了。講授《易》的教授趁便也替人看看風水算算命,生意真好。每個人都祈求通順,不通順的人則求解脫之法。他們忽略了自身的不少因素,只認為是老天不公與他們作對,便把命托付給算命的人,聽他雙唇開合時吐出的每一個字,還畫了符,燒了符,喝了符水。算命看風水當然是世俗的說法,深奧一些叫“堪輿”,算命的人充當天地、鬼神間的使者,把天機泄露出來,然后收費。人們更相信一個易學教授的法術強過街巷邊上擺攤的江湖術士,正宗的、坊間的,需要的人會如何選擇,一目了然。大學在背后撐著呢,便勝卻江湖術士無數。大學的寬松也體現在對教師的管理之上,完全可以上完課后精心料理自己的公司,或者讓青年教師來自己公司打工,沒有哪個部門會來指責和制約。一個老校,有的家庭幾代人都設法留了下來,以至盤根錯節、連跗接萼,借助大學之名,可以輕巧地為其所為。清人劉熙載就一針見血地談到“借色”,把個人的真本色遮蔽起來,以借色行于俗情。大學給借色的人免費提供了便利。留在大學的難度越來越大了,即便是優秀的博士也未必有如此好運。一個人和一所大學的關聯確實存在著某些偶然性,但是,從青年直到老年一直保持這種關系,就可視為必然了。像一棵樹種下,就不再移動了。有時,我指的是深秋,在校園里走,看黃葉飄了下來,就會想到一些與宿命有關的問題。那一年,一位工廠的同伴和我一起高考,他止步于此,當時并沒有覺得多少失落。他是儀表工,每月有四十多元的工資,在那個時候已經不少。而我卻因了上大學,丟掉了這份工資。十年之后生活發生了巨變,他先是下崗,回到老家打工,太太過不了清貧日子,跑了。年紀大了,各種疾病又相繼而來。他說連給我打電話的勇氣都沒有,因為十多年前他向我借了五百元,至今沒有能力歸還。我只能暗暗慶幸當年進入了這個校園,日子走向平和、安定。在這樣的日子里,性情像一潭水,了無游移不定,絕少濤瀾之驚。有個記者曾經問我,如果當年考不進來,生活會如何呢?我最不喜歡假設了,尤其是對于人生,沒有假設。
那些需要在年輕時用速度解決的問題,一旦無法實現,心里就不快樂了。真文人也罷,假文人也罷,都是很看重面子的,沒有誰會輕看職稱的評定。那種超然物外無動于衷的人在我視野里是沒有的。每一個年齡段的人如一波波潮水涌來,有的如愿了,有的被打了回去,明年再來。有能耐的就走破格之路,尋常的就排隊等候。如果跟不上趟的,漸漸就與自己這一年齡段的人拉開了距離,落到下一個方陣中去。下一撥的小將勇猛精進毫不謙讓之意,加上研究成果豐碩,讓老者很是抵擋不住。于是內心著急惶惶不安,茫然不知所措,面子上,何以堪。職稱帶來的是相應的物質利益,也帶來外表的光彩。光彩是虛的,像影子一樣,它綴合了某些神秘的成分,給外界一些明示,或者一些暗示,獲得不同的反饋。一個人可能對小助教不置可否,但是對一名教授,至少會禮貌一些。張愛玲曾經說過:出名要趁早,快樂也會隨之而來。她說的就是一種追求的速度,這個速度如果在青年時期就達到,那快樂指數不知要提高多少。被人憧憬的名分多數是很遙遠的,時間消化著速度,有些憧憬此生就爛在肚子里。一位教過我的老師,退休前兩年才湊夠了他的成果,他認為是夠了,但是評委們認為還不夠。個人在評委面前是很渺小的,又無從申辯,只能再抓緊弄一些成果。最終,還是不行。每個人都有想當教授的心思,這個想法肯定是錯的,它只是給一部分人準備的,《一代宗師》里有句臺詞是這樣的:“有的人成了面子,有的人成了里子,都是時勢使然。”如果都想當面子,就會生出許多痛苦來。
一個人的工作習慣隨著年齡漸長而徐緩下來。美術系的畫室總是亂糟糟的,到處都是顏料、墨漬、廢紙,散發著隔夜的味道。筆洗里的水永遠是混濁的,硯臺上的沉渣已經積起了一層。以前我總會因此不快,讓他們打掃干凈,新水新墨,神清氣爽。我以為從藝者還是要有點精神潔癖的,像晉人那樣,有著明月出袖,清風入懷,新桐初引,清露晨流的新鮮,少一些不衫不履亂頭粗服的作派。這些作派是沒有用的,至少對于我是不屑這一套的。下課的時候我就走出來倚闌看景,黃槐樹上綴滿了黃澄澄的花朵,玉蘭花的香氣會淡淡飄了過來,這些澄明鮮潔之物是一種方向,似乎可以作為引導,規避不雅不潔。偏愛潔凈有時成了一種負擔,更多的人、更多的場所是不潔凈的,好像這樣更有藝術范兒。這種氣息也會慢慢地改變一個人,有一種隨意或者信手的意味,還有一些閑散、慵懶。有些過程是囫圇一團的,不那么條分縷析精到細膩,零亂雜錯有時也培養了一些寫意的筆調,不那么嚴密,又很可意會。翻翻民國間的私人教學似乎是這樣,為師的隨意地聊,海闊天空,就看學生有沒有這種敏感,能夠捕捉其中的吉光片羽。捕捉不能在時代疾馳的馬背上進行,只能徐緩下來,在書齋里,或在畫室里。畫室里總是會有一套茶具,不知是哪一屆的學生留下的。大凡有茶具的地方,時間就會變得慢一些,心弦會顯得松一些。有學生會去泡茶,或鐵觀音或大紅袍,大家圍過來喝。路過的學生也會跑進來,喝它一小盅。所謂“功夫茶”就是打發時日的,慢工夫才能品出茶的滋味,因為內心已經準備好了,每日里有一段時間就是以慢的動作出現的。我也是后來才學會品茶的。人能夠坦然地坐下來,不去想那些只爭朝夕的事,看著學生熟練地操作,烏龍入宮、春風拂面、關公巡城、韓信點兵這些動作,清香彌漫開來,此時的情調,更接近舊日文人的生活了。品茶的松弛,消解了年長、年幼間的在意,無意多了起來。藝術生活更像這樣的接續,濃了淡,以至于無。為師的能坐下來,品茶,至少也默認了這種無為的過程,那些用意、刻意的痕跡,被茶水一點點地淹沒了。
接下來,等待下課。
我對大學的空間傾向于小雅、樸實,就像我讀大學時的老校園,騎著自行車就可以輕松地走遍它的角落。建筑經風沐雨久了,就會少一些鉛華多一些質樸,讓人親和,感到它的積累不是浪得虛名。有些人報考之前,會進來考察一番——我當時就是這樣,喜歡上了它的優雅之氣。后來,沒課的時候我會在校園里走走,看風雨沁入紅墻的痕跡。聯想當年幾個晚清遺老就可以蓋起一座學堂,在流水的時光中成了現在這般模樣。想不到后來的新校園這么大,這么遠,像是夸張的喜劇,內容無多卻膨脹得不得了。大而無當、無味,明擺著都是一些失控的力量所造成的,大了之后就永遠小不回去。雖然學會了開車,卻未有閑情開著在大校園里閑逛,我不喜歡大而虛的空間,它的非常態特征使我感到突兀,有些疑問只好懸置起來。秋天來了,有些飽滿的石榴還懸在枝頭無人采摘,終有一日會在秋陽下忍不住炸開,口子大張。現在我利用的校園空間很小,只須把車開到教室門口,下車上課,漸漸就成了一種持久的動作。我相信每位教授活動的空間都很小,他們是來上課的,把自己固定在某幾條線路上就可以了。一個人沒有辦公室,就多了一些流動的因素,像一只鳥,飄進教室,飄出教室。以前沒有車開,每個人的動作都會和緩一些,會開車了,脾氣也急了起來,在校園里也開得飛快,停不下來。機械的產品多了,大學的氣息就是另一種,華麗、堂皇,還有一些洋氣。我有時覺得這分明是兩個學校,老的不是新的前身,新的不是老的今世,精神、宗旨都有著許多差別,只不過掛著的招牌是一個樣而已。現在的人越來越沒有故鄉感、故園情,緣于無特征空間太多了,儲存不了什么差異。如果有人把自己居住的小區、別墅稱之為故鄉,那簡直就是笑話了。我在這個城市搬了幾次家,說賣就賣,說搬就搬,全然沒有對待故鄉的依依不舍的態度。老校友們十年、二十年之后的聚會都會放在老校區,一定要在這樣的物證背景下,使聚會生出更多可以連綴的東西,那些同窗時的舊事會像泉眼,細而密,汩汩而出,按都按不住。這是大而新的校園所不能引導的,它還需要有長久時日的儲備。
小助教修成了老資格的教授,就像一根弦,開始繃得很緊,而后漸漸松了,最后松開。年齡大起來成了資歷疊加,相應地脫略了一些約束,獲得一些自由度,如公孫大娘的劍器舞,已臻無法之法。他還必須準時參加會議嗎?還必須認真地填寫各種表格嗎?還必須一篇接一篇地撰寫論文嗎?此時全然看個人的興致。隨意——這個字眼用得越來越頻繁了,由于不隨意太多,它甚至成了日常生活的向往。孫紹振先生快八十歲了,還不停地寫,不停地說,不停地應邀參加活動。信手寫,信口說,他一定是因此才感到快活的。他曾對我認真地說:整個學校就咱們二人最為著名。他的這種想法,也助長了罵人的愛好,他說罵人是可以出名的,因為罵得準,誰也不好說什么。他讓我多多學習他罵人,老教授罵人誰都要讓三分的。他的聲音很尖細,語速又很快,好像不必經過大腦就涌了出來。像他這樣情性的當然不多,更多的人是淡漠,覺得整體狀態就是如此,罵了也沒用,反而耗費自己的精神,沾惹一肚子的不快樂。從事的專業決定著與社會牽連的疏密,有的人教訓詁,課堂上已讓人畏懼,更不消說到社會上去傳播。學問悶在肚里,漸漸就淡化了、寂寞了。孫先生還是很活躍,他和社會活動勾聯很緊,他像年輕時一樣地向前,沒有閑愁。
大學是個什么樣的空間呢?有人說是江湖。師生關系倚仗知識的傳授來維系,在施與受的過程中,將時光推向深入。不過,即便是名氣很大的教授,風云一時,也會隨著一屆一屆新生的擁入,漸漸淡去,以至到后來提起,沒有什么人知道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段,在臺面上,像名角那般的水袖翩翩唱腔生動,許多人在下邊聽著,聚精會神。但是,再過些年,上臺已經聽不到太多掌聲。時光把曾經主流的人事推到邊緣,此時,是要考慮謝幕了。《一代宗師》里的宮二姐這么說:“所謂大時代,不過是一種選擇,或去或留,我選擇了留在屬于自己的年月里,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她居然把絕技六十四手給忘了,我傾向于她這個選擇,因為時光已經過了,把它忘了就沒有牽掛了。杜子美說過:“老去詩篇渾漫與”,覺得隨著人的老去應該越發任意散漫,化解各種法度規矩,信手拈來,無所羈絆。就像吳昌碩,身邊沒有刻刀,就撿了一支生銹的鐵釘,三下兩下,反而刻得率性。年紀大起來的教授會有這種感覺——嚴密的講授漸漸少了,多了一些隨意的牽扯、發揮,有的扯遠了,收不回來;成績似乎也越打越高了,盡管只是一些數字,數字多起來也是讓學生高興的事。至于自己下筆就更明顯,漫游似的,白云蒼狗,形散神也散,再加上簡淡、樸素,像秋風帶走了草木飽滿的汁液和色澤,不禁幾分清瘦了。
時光如水——無數次地見到這樣的比喻,覺得如此的老舊、尋常。只是再也找不出更為恰切的比喻,像流水這般地讓人明白和沉思。
還是流水,還是流水!
《散文》2014年第12期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