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根基在此,心火已燃
晨光還撕不開東邊那層厚云,江面浮著乳白的霧,絲絲縷縷纏著黛青的山影和水邊垂著須子的老榕樹。空氣里一股子江水特有的腥氣,混著岸邊草木被夜露浸透的清冽,吸一口,涼氣直鉆肺管子,人也跟著激靈一下。
挨著江岸,霧最濃的地方,杵著一片青磚灰瓦的老院子。高聳的馬頭墻在霧里若隱若現,透著一股子被年月捶打出來的硬氣。
低沉的導引聲穿透薄霧,在前院空曠的青石地上打著旋兒,有種奇異的、能讓人心定下來的力量。聲音來自一個肩背厚實的青年。靛青的舊練功服洗得發白,褲腿利落地塞進同色布襪,腳下一雙千層底的黑布鞋。他像塊被江水沖了千百年的老石,穩穩地釘在青石板上,紋絲不動。韋金獅門下的四徒弟,劉遠山。
他面前,稀稀拉拉站著七八個學員,多是年輕面孔,臉上掛著城里熬出來的疲憊和沒睡醒的惺忪。這會兒正齜牙咧嘴地模仿劉遠山的姿勢——兩腳分開同肩寬,膝蓋微彎,重心往下沉墜,雙手虛虛地捧在小腹前,像抱著個看不見的球。八極拳最磨人、也最根本的功夫——兩儀樁。
“頭擺正,脖子擰起來,下巴微收,”劉遠山的聲音不高,沉甸甸的,每個字都像砸在石板上,“肩膀松下來,往下沉墜。當自己是棵樹,根扎進地里,頭頂著天。氣,要勻,要長,要深。吸——氣沉丹田,鼓蕩開;呼——氣散周身,松,但不能懈。”他一邊說,一邊沿著隊伍緩步走動,眼神跟尺子似的,量著每個人的架子。瞅見誰肩膀聳起來,手掌就往他肩窩處輕輕一按;發現誰腰胯繃得像塊鐵板,指頭就在腰眼那兒一點,力道不大,卻總能讓人咂摸出那點“松沉”的滋味。
劉遠山的目光落在前排一個年輕學員身上。這小子底子薄,兩條腿已經篩糠似的抖起來,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滾,喘氣也亂了套,腰緊張地往前挺,整個人搖搖晃晃,眼瞅著就要栽倒。
“小楊,”劉遠山踱到他身邊,聲音依舊四平八穩,“心浮了,氣就亂。樁是活的,不是死木頭。松沉不是軟塌,是骨架子撐開,皮肉松下來。把你繃著的勁兒,從眉頭、肩膀、腰胯,一點點往下順,順到腳底板,順進地里頭去。像水,水是軟的,可它能托起大船。”說著,他伸出手,掌心輕輕貼上小楊微微發抖的后腰,一股溫和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透進去,像道暖流,引著那快僵死的腰胯找回一點點自然的弧度。小楊緊繃的臉皮松了些,露出點茫然,身上依舊酸痛,但那股快要散架的勁兒卻奇異地緩了。
“謝…謝謝師兄。”小楊喘著粗氣。
劉遠山收回手,臉上沒啥表情,眼神倒溫和,“樁功沒巧,就是熬。熬過去,筋骨開了,勁兒自然就來了。”
就在這近乎凝固的站樁氛圍里,東南角猛地炸開一陣狂暴的撞擊聲!又悶又急,活像重錘一下下砸在破鼓上,兇狠地撕碎了清晨的寧靜。
“嘭!嘭!嘭!咔——嚓!”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被這動靜拽了過去。只見角落里那根一人多高、碗口粗的硬木樁人,正被蹂躪。一個穿著緊身黑背心、迷彩工裝褲的青年,像頭發了瘋的豹子,繞著木樁狂打。身形矯健,背心裹著的肌肉塊塊賁張,每一次出手都像要把全身的力氣炸出去。
韋金獅的第九個徒弟,劉威明。跟劉遠山的沉穩如山完全兩路,劉威明身上像是永遠燒著一把澆不滅的火。
此刻,他眼珠子瞪得溜圓,精光四射,嘴里短促有力地吐著氣:“哼!哈!”動作快得帶出虛影。一記兇狠的“撐錘”砸在木樁“胸口”,拳頭撞木頭發出悶響,緊跟著是閃電般的“劈山掌”砍在“肩頸”連接處,木屑亂飛!隨即擰腰轉胯,整個身體像張拉滿的硬弓突然撒手,沉甸甸的“貼山靠”狠狠撞在木樁中段,那碗口粗的家伙竟劇烈地搖晃起來,連接處的鐵箍吱呀作響。
他的拳腳肘膝,每一次撞上去都帶著筋骨齊鳴的脆響——那是明勁后期筋骨熬煉到一定火候的鐵證,力透梢節!汗水早把背心浸透,緊貼在鼓脹的肌肉上,蒸騰起白氣。他像是忘了自己是誰,眼里只有那根假想敵,每一擊都用上十二分力,像是要把心里那股沒處撒的躁動、對日復一日死練基礎的煩悶,全砸進這不會說話的木頭里。
“嘭!”又是一記狠辣的“頂心肘”,肘尖如槍,狠狠捅在木樁“心窩”。伴隨著一聲清晰的撕裂聲,木樁上被反復蹂躪的地方,終于裂開一道刺眼的口子!劉威明這才猛地剎住,胸膛像破風箱一樣起伏,大口喘著粗氣,汗珠子順著下巴頦往下砸,在青石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他盯著那道裂痕,嘴角咧開一個近乎狂熱的笑,眼里燒著純粹的戰斗欲。這種拳拳到肉的對抗,這種力量爆發帶來的征服感,才是他骨子里渴求的東西。那些慢吞吞的站樁,那些重復千萬遍的基礎架子?對他就是上刑。
劉遠山瞥了一眼開裂的木樁,眉頭微不可察地擰了一下,隨即移開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學員身上。臉上波瀾不起,聲音沉靜地響起,壓過劉威明粗重的喘息:“樁是根,根深葉才茂。勁是水,水到渠才成。心浮氣躁,強求快,只會傷了底子,到頭一場空。”這話像是對學員說,也像是對角落里那團躁動火焰的無聲告誡。
“哼!”劉威明顯然聽見了,一把扯下脖子上濕透的毛巾,用力抹了把臉,火氣十足地頂回來:“根?根埋地里,誰看得見!水?水軟趴趴的,能打死人?老四,你那一套慢悠悠的養生活兒,真動起手來頂個屁用!拳腳不狠,站得再穩也是給人當靶子!功夫,就是打出來的!不把人撂倒,誰知道你練過?”
他越說越上火,幾步躥到劉遠山帶的學員隊伍邊上,指著幾個看他打樁看得走神、姿勢歪了的家伙:“瞧瞧!天天抱著個球站樁,站得人都傻了!手腳軟得像面條,遇上事能頂個蛋用?功夫就得像我這樣,練!往死里練!把力氣練炸,把速度練飛,把膽氣練出來!金獅八式是祖師爺傳下的殺招,不是讓你們當花架子擺的!”
劉遠山沒吭聲,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睛里,看不出半點被點著的火星。他沒反駁劉威明的火爆,也沒訓斥學員分心,只是用眼神示意那幾個走樣的家伙調好姿勢。然而,他垂在身側的右手,五指卻幾不可察地收攏了一下,小臂肌肉的線條瞬間繃緊又緩緩松弛,仿佛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皮肉底下悄悄流轉、壓制、歸于沉寂。這是他對內勁“柔化”那點剛冒頭的感悟在細微處的顯露——不是沒力氣,而是把力氣收著、纏著、控著。
這無聲的交鋒,這路數的激烈碰撞,全落進了前院回廊陰影里兩個人的眼中。
回廊柱子旁,倚著兩個人。一個微胖,穿著件料子不錯的絲光棉POLO衫,肚子不小,手里盤著串油亮的檀木珠子,臉上掛著一層皮笑肉不笑,是二師兄滕子興。他旁邊那位,個頭矮些,精壯,穿了身洗得發灰的舊練功服,胳膊抱在胸前,眼神陰沉地在院子里掃來掃去,憋著股邪火似的,是三師兄謝洵,滕子興的表兄。
“嘖嘖嘖,”滕子興咂咂嘴,聲音不高不低,剛好夠謝洵聽見,帶著股刻意造作的感嘆勁兒,“瞧瞧,瞧瞧咱們這倆‘出息’師弟。一個呢,抱著樁子,跟老和尚念經似的,教出來的徒弟軟腳蝦,出去別說打架,風大點都能刮跑。另一個呢,倒是夠猛,可惜啊,腦子全長拳頭上了,就知道蠻干,把祖師爺留下的好樁子當柴火劈,崽賣爺田不心疼。”
他頓了頓,斜眼瞟了下謝洵陰沉的臉色,嘴角那點假笑更深了,話里的挑撥味兒也露骨起來:“要我說啊,老四那點‘柔化’的皮毛,整天捧著本破書裝神弄鬼,也就糊弄糊弄剛來的棒槌。師父還老夸他‘沉穩有悟性’,悟性?我看是塊不開竅的榆木疙瘩!真有本事的,是咱們老九!你看他那股子狠勁兒,那爆發力,那才叫真功夫!金獅八式在他手里才活泛!可惜啊,師父偏心,壓箱底的好東西藏著掖著,不肯全傳給他,不然老九早飛黃騰達了,還用窩在這破院子里跟木頭樁子死磕?哪像有些人,占著茅坑不拉屎,把武館整得死氣沉沉,連學費都快收不上嘍!”
謝洵抱著胸的胳膊明顯繃緊了,眼神更陰,死盯著院子里被劉威明吼得發懵的幾個新學員,又掃過劉遠山那沉默卻像釘在地上的身影,鼻腔里擠出一聲壓抑的冷哼,沒接茬,但那股子怨氣快凝成冰了。
就在這時,一陣略急的腳步聲從前院通后堂的月亮門傳來。一個高大漢子匆匆走進來,穿著藏藍的治安署制服。三十五六歲模樣,國字臉,濃眉大眼,眉宇間一股正氣,可臉上是蓋不住的疲憊,眼下的烏青深得像挨了兩拳。是大師兄宋孝龍,桂城某區治安署行動隊的頭兒。他腳下生風,制服筆挺,腰帶上鼓鼓囊囊掛著一堆家伙什兒,跟這古舊的武館味兒有點格格不入。
“大師兄!”劉遠山看見他,沉穩地點點頭,停了教學。劉威明也收了臉上的戾氣,喊了聲:“大師兄。”語氣還沖,但明顯壓住了。學員們更是紛紛投來好奇又帶點敬畏的目光。
“孝龍師兄早!”學員們七嘴八舌地招呼。
“嗯,早。”宋孝龍勉強擠出點笑應著,嗓子有點啞。他徑直走到劉遠山和劉威明這邊,眼一掃開裂的木樁和劉威明汗濕的背心,又看看那些站樁的學員,眉頭擰成了疙瘩,帶著股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老四,老九,”宋孝龍的聲音透著濃得化不開的倦,“說了多少回了,動靜小點兒!我剛合眼不到倆鐘頭,隊里一個電話又得回去!這大清早的,你們這兒叮咣五四的,街坊四鄰的投訴全堆我這兒了!”
他揉著發脹的太陽穴,目光釘在劉威明身上,語氣加重:“老九!尤其說你!這樁子才換上幾天?又讓你捶裂了!武館現在啥光景你不清楚?師父撐著這么大攤子容易?你就不能收著點兒勁?練功是讓你拆家呢?”
劉威明脖子一梗,滿臉不服:“大師兄,練功不使勁叫啥練功?那破木頭樁子不就是拿來捶的嗎?不捶爛它,咋知道勁兒到沒到位?再說街坊投訴?他們懂個錘子!我這是真功夫!總比那些花架子強!”
“你!”宋孝龍被他噎得一口氣沒上來,疲憊的臉上騰起怒意。
“大師兄,”劉遠山適時開口,聲音還是四平八穩,像塊壓艙石,“老九性子急,練功求猛求快,心還是在武道上。樁子的事,回頭我找點硬實木料,想法子加固。”他頓了下,看著宋孝龍布滿血絲的眼睛,語氣帶了關切,“大師兄,臉色差得很,又熬大夜了?案子扎手?”
一提工作,宋孝龍臉上那點怒意瞬間被更深的疲憊淹了,他重重嘆口氣,苦笑著擺擺手:“甭提了,城西那片,流竄作案的,專偷電瓶車電瓶,滑得跟泥鰍似的。連著蹲了三宿,毛都沒摸著一根,還讓人在眼皮子底下又得手一回。上頭催命,下頭跳腳,我這夾板氣受的……”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師父在里頭?我跟他招呼一聲,隊里又有事,今兒這槍桿子怕是摸不成了。”
“師父在后院練靜功。”劉遠山回復道。
宋孝龍點點頭,又掃了眼那些站樁的學員,眼神復雜,有期待,也有無奈。“好好練,底子打瓷實了……唉,我這……身不由己啊。”他搖搖頭,沒再多說,轉身大步流星穿過前院,走向通往后院的月亮門,那身筆挺的制服背影在這古舊的院子里顯得格外匆忙,格格不入。
滕子興瞅著宋孝龍匆匆消失的背影,嘴角那點假笑又浮了上來,對著旁邊的謝洵壓低聲音:“瞧瞧,咱們大師兄,多威風,多忙!穿上那身皮,就是公家人了!心早八百年就不在這武館嘍!明勁巔峰?呵,我看他那點底子,再扎實也快讓酒桌飯局和熬夜掏空了!師父還指望他撐門面?想瞎了心!這振武堂啊,我看懸……”
后面的話他咽了回去,但那幸災樂禍和暗示武館要完蛋的味兒,比說出來還刺耳。謝洵的眉頭擰成了死疙瘩,抱著胸的胳膊上青筋都暴起來了。
日頭爬高了點,驅散了些江霧,金紅色的光斜斜地鋪進振武堂的前院。劉遠山的樁功課總算結束,學員們如蒙大赦,揉著酸麻的腰腿,三三兩兩活動著散去。劉威明早不耐煩地拎起角落里一個沉甸甸的石鎖,自顧自地掄了起來,每一次舉起落下都帶著沉悶的破風聲,汗水在他腳邊積了一小洼。
前院暫時靜了,只剩下石鎖單調的呼嘯。劉遠山沒急著走,他走到回廊下,那兒有張簡陋的小方凳,凳子上摞著兩本線裝書。書頁泛黃,邊角磨得起了毛,年頭不短了。他拿起上面那本,封皮豎排著幾個古拙的繁體字——《黃帝內經·素問》(殘本)。他坐到方凳上,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動作輕柔得像捧著易碎的寶貝。晨光穿過廊檐,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沉靜肅穆。
另一本是《道德經》,靜靜躺在一邊。
劉遠山的目光在那些艱澀的古字間慢慢移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他看的不是藥方,是里面關于“氣”的說法,陰陽調和、經絡運行的玄奧道理。這些字句像一把把鑰匙,像捅開他心里那扇朦朧的門——門后是他自身勁力流轉的秘密,是那天格擋劉威明狂猛攻擊時,體內那股悄然流動的奇異“柔化”感的更深層緣由。站樁是磨筋骨,養力氣,而這些玄乎的東西,似乎隱隱指向了掌控和運用這股力量的內在法門。他看得入了神,連劉威明那邊石鎖砸地的悶響都沒聽見。
“喂!老四!”劉威明炸雷似的嗓門在安靜的院子里爆開。他不知啥時放下了石鎖,走到劉遠山跟前,高大的影子擋住了光。他皺著眉,一臉不耐地瞪著劉遠山手里的古書,又掃了眼旁邊的《道德經》,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嫌棄和煩躁:“我說你成天抱著這些老古董啃,能啃出個屁來?之乎者也,云山霧罩,頂個啥用!功夫是練出來的!是打出來的!瞅瞅你,樁站得再好,書讀得再多,敢跟我上圈子里碰碰嗎?信不信我三招就讓你趴下?”他挑釁地揚著下巴,眼里燒著好斗的光,顯然剛才打樁還沒泄干凈那股邪火。
劉遠山終于從書頁間抬起眼。沒被劉威明的挑釁點著,只是平靜地合上手里的《內經》殘本,動作依舊四平八穩。他看著眼前這團仿佛渾身冒火星的師弟,眼神里沒輕視,倒有股子洞悉的包容,像看塊棱角分明的火石。
“老九,”劉遠山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石頭子兒沉進深潭,“根腳不穩,樓要塌。你的拳,快,猛,狠,筋骨齊鳴,力透梢節,明勁后期,確實夠勁。”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了,像能穿透劉威明強健的皮肉,看到更里頭:“可你的勁兒,是散的。像燒滾的開水,看著熱鬧,竄得高,燙了自己,也傷不了真正的硬石頭。光知道快狠,不留余地,不留變化,不留后手。碰上個比你快、比你狠的,或者碰上個能把你勁兒卸開、化掉的,你咋辦?硬頂?頂得住?頂不住的時候,你這鍋開水,就剩一地狼藉。”
劉遠山慢慢站起身,跟劉威明面對面。他比劉威明稍矮點,可那份磐石般的沉穩氣度,半點不落下風。“道法自然,剛柔相濟。剛是骨頭,柔是筋脈,是氣血。光剛不柔易折,光柔不剛無力。書里講的,不是空話,是理兒。是讓咱們明白,勁兒怎么生,怎么運,怎么收放。你連自己身子里這股‘水’都管不住,讓它橫沖直撞,還談什么管外面的事?”
劉威明被這番話噎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本能地想頂回去,想證明自己,可劉遠山那平靜的目光和話里的力道,像張無形的網,讓他有種使不上勁的憋屈。他梗著脖子,眼神閃爍,最終變成一聲暴躁的低吼:“少跟我扯這些沒用的!說得天花亂墜,手上見真章!來,老四!就現在!讓我看看你那‘柔化’的‘水’,能不能澆滅老子的火!”他猛地拉開架子,雙手握拳,一前一后護在身前,標準的八極拳起手“拉弓式”,一股子凌厲的氣勢“騰”地升起來,直指劉遠山!
就在這火星子四濺、眼看要炸開的當口,一個低沉、威嚴、如同悶雷滾過般的吼聲猛地從通往后院的月亮門砸出來,帶著股無形的重壓,瞬間蓋住了整個前院:
“夠了!”
這聲音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劉威明那股剛升騰起來的氣勢“噗”地一下滅了。劉遠山也收了氣息,轉頭看去。
月亮門下,不知啥時多了個身影。四十五六歲年紀,個頭逼近一米九,骨架寬大得嚇人,往那兒一站,就像座鐵塔,自然成了院子的中心。一身漿洗得干凈的靛青中式練功服,袖口褲腳利落地挽著,露出小半截肌肉虬結、如老樹根般的小臂和腳踝。國字臉,濃眉如墨染,一雙眼睛開闔間精光四射,不怒自威,像能看透人心。下巴上留著短硬的胡茬,更添幾分剛硬豪邁。最扎眼的是他那頭濃密蜷曲的短發,顏色不是純黑,帶著種奇異的、如同熔煉過的赤銅般的暗金光澤,在晨光下微微閃動,像有火苗在里頭竄——這就是他“金獅”名號的來由。韋金獅,振武堂的主人,八極拳一代宗師,內外兼修的頂尖人物。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掃過對峙的劉遠山和劉威明,掃過角落里開裂的木樁,掃過回廊陰影里表情各異的滕子興和謝洵,最后落在那些噤若寒蟬的學員身上。整個前院瞬間死寂,空氣都像凍住了。劉威明的拳頭還僵在半空,再不敢動半分,額頭上冷汗都冒出來了。劉遠山微微垂首,恭敬地叫了聲:“師父。”
韋金獅沒立刻說話,邁開大步,龍行虎步走到院子中央。腳步異常沉穩,每一步落下,都像和腳下的青石板撞在了一起,發出輕微卻帶著韻律的震動,那是力量極度內斂、控制入微的表現。他走到那根被劉威明捶裂的木樁前,伸出蒲扇大的手,粗糙的指腹在那道新鮮的裂口上慢慢撫過,動作慢,帶著審視。
“勁兒,透進去了。”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洪鐘震得人耳朵嗡嗡響。抬眼看向劉威明,眼神銳得像刀子,“明勁后期,筋骨齊鳴,力透梢節,不錯。”這句肯定讓劉威明繃緊的臉上松了一下。
可緊接著,韋金獅話鋒陡轉,語氣沉得像山:“可你的心,也跟這木頭一樣,裂了!浮躁!急功近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八極拳的‘剛猛暴烈’是讓你打木頭撒氣的?是讓你跟自家兄弟逞兇斗狠的?”他每說一句,那無形的威壓就重一分,劉威明臉上那點剛浮起的喜色瞬間沒了,只剩蒼白和冷汗。
韋金獅不再看劉威明,目光轉向劉遠山,眼神里的嚴厲稍緩,卻依舊深不見底:“遠山,你求柔化,悟靜氣,研讀古卷,路子對。但,”他語氣加重,“別掉進空談里!道在行中,不在紙上!勁力的柔化流轉,身體的細微感知,最后都得落到這拳架子上、落到這站樁里、落到這日復一日的打磨上!更得落到跟人搭手、感受勁力變化的實戰里去悟!光知道靜,就成了死水!死水,養不出真龍!”
他的目光最后掃過全場,帶著股洞穿人心的力道,尤其在滕子興和謝洵藏身的回廊陰影處停了停,那目光讓陰影里的兩人都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習武之人,心性第一!”韋金獅的聲音如同獅吼,在院子里隆隆滾過,“心不正,拳必邪!心思浮躁,根基必搖!心思狹隘,門戶必亂!我振武堂傳的是堂堂正正的八極拳,是保家衛國、鋤強扶弱的武道!不是給你們窩里斗、爭強好勝、比誰拳頭硬的斗獸場!”
他猛地踏前一步,整個人的氣勢轟然爆發!沒有夸張動作,僅僅一個沉腰坐胯的細微變化,一股厚重如山岳、又磅礴如怒濤的無形氣勢瞬間以他為中心炸開!離他最近的幾個學員只覺得呼吸猛地一窒,像周圍的空氣都變成了粘稠的泥漿,身體不由自主向后退。劉威明更是感覺被無形的巨浪迎面拍中,胸口發悶,踉蹌著退了兩步才站穩。劉遠山身體也是微微一震,體內那股初悟的柔化勁力應激流轉,才勉強頂住了這磅礴的壓力,看向師父的眼神滿是震撼。
“都給我聽真了!”韋金獅聲如雷霆,目光如電,掃過每一個弟子,“金獅八式,是根基!是總綱!是我揉合內外家之長,從八極拳母架里提純出來的精粹!它既是入門磚,也藏著通向無上武道的鑰匙!練好它,吃透它!剛柔、動靜、開合、虛實…所有的理兒都在里頭!練死了,是你們沒開竅!練活了,才算是摸著了門邊!”
他深吸一口氣,那磅礴的氣勢緩緩收回體內,但眼中的精光依舊懾人:“同門之間,切磋印證,本是常理。可要是因為好勇斗狠、搬弄是非,壞了兄弟情分,亂了武館規矩……”他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掃過回廊陰影,“那就別怪為師翻臉無情!都散了!該練功練功,該干嘛干嘛!”
說完,韋金獅不再看任何人,轉身,邁著依舊沉穩如山、卻似乎帶上了一絲沉重意味的步子,徑直走回了通往后院的月亮門,那高大魁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門洞的暗影里。
前院死寂了十幾秒。韋金獅留下的威壓還凝在空氣里,壓得人喘不過氣。學員們大氣不敢出,面面相覷。劉威明臉色變了幾變,最終狠狠剜了劉遠山一眼,又帶著不甘心瞥了眼那裂開的木樁,猛地轉身,抓起地上的毛巾,頭也不回地大步扎進前院另一頭的器械房,背影憋著股無處發泄的邪火。
劉遠山沉默地站在原地,望著師父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手里那本《黃帝內經》殘本。師父的話像重錘砸在心上。求道,不能離了根本。柔化,也得在剛猛里磨。他慢慢把書放回方凳上,眼神更堅定了。走到院子中央,沒再管學員,獨自一人緩緩拉開了金獅八式的起手式——拉弓式。動作不快,每一個姿勢都力求精準到位,沉肩墜肘,含胸拔背,呼吸變得綿長深遠。他不再只追求外表的“靜”和“松”,而是嘗試在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轉換里,去感受筋骨肌肉的拉伸與收縮,去引導體內那股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氣感”隨著動作流轉、匯聚。這是一種全新的體悟,在師父的點撥下,在生死與剛柔的思辨里發了芽。
滕子興和謝洵不知啥時溜了。回廊下空空蕩蕩。
日頭越爬越高,把前院照得亮堂堂的。江霧散盡,云漓江水在陽光下閃著粼粼金光,奔流不息。振武堂古舊的院子里,只剩劉遠山一人緩慢而專注地打著金獅八式。動作看著簡單重復,卻像含著種獨特的韻律,沉靜內斂,與不遠處奔流的江水奇異地呼應著。汗水漸漸洇濕了他的練功服,貼在寬闊的脊背上,他渾然不覺,沉浸在對拳理、對勁力、對自身更深處的摸索里。
時間無聲淌過。等劉遠山終于收勢,長長吐出一口帶著白霧的濁氣,日頭已經偏西。他走到回廊下,拿起毛巾擦了把汗,目光無意間掃過供奉祖師牌位的正堂。敞開的雕花木門里,香案上香煙裊裊。在祖師泥塑像前的香爐旁,靜靜擺著個物件。
那是個青銅劍格,樣式古拙得近乎粗獷,布滿歲月啃噬留下的斑駁綠銹。劍格中央,嵌著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玉石。玉石是深邃的靛青色,質地溫潤,在堂內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散發著神秘的光。最奇的是這玉石的形狀——不是圓珠也不是方牌,被精巧地雕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櫻花,花瓣紋理清晰可見,在這古老的青銅上,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矛盾美感。這就是振武堂世代相傳、供在祖師像前,卻無人知曉其真正來歷與用途的異寶——“劍冠靑櫻”。
劉遠山的目光在“劍冠靑櫻”上停了一會兒。那靛青色的櫻狀玉石,在昏暗中似乎有微光極快地流轉了一下,快得像錯覺。劉遠山心里微微一悸,一股難以言喻的觸動感掠過,很淡,卻很清晰。他想起師父偶爾提起此物時的肅穆神情,也想起武館里流傳的、關于它或許是祖師貼身之物的模糊傳說。這古物,和祖師像上那模糊不清、卻透著無盡威嚴與殺伐之氣的面容,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一段被塵土掩埋的、金戈鐵馬的歲月。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高跟鞋敲擊青石板的聲音由遠及近,打破了武館的沉寂,也截斷了劉遠山的思緒。
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出現在振武堂略顯斑駁的門檻外。一身得體的米白色職業套裙,勾勒出窈窕身段,長發微卷披散,臉上化了精致的淡妝,手里拎著個看著不便宜的女士皮包。陽光描出她姣好的側臉輪廓,是阿妍。
她的目光有些遲疑地投向院子里,帶著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看到獨自站在回廊下的劉遠山,她微微一愣,隨即禮貌地點點頭,算是招呼,眼神卻飛快地掠過他,像是在找誰。
劉遠山也看到了阿妍,平靜地點頭回應,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他知道阿妍不是沖自己來的。
果然,阿妍的目光很快鎖定了正從器械房走出來的劉威明。劉威明剛沖完冷水澡,換了件干凈的黑T恤,頭發濕漉漉地滴著水,臉上的戾氣還沒散盡,正一邊用毛巾胡亂擦著頭,一邊煩躁地甩著手臂。
看到阿妍,劉威明的腳步猛地頓住。他臉上閃過極其復雜的神色——有驚訝,有一瞬間的亮光,但立刻被更深的煩躁和刻意擺出的冷漠蓋過。他定在原地,沒往前,也沒開口,就用那雙還帶著火氣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門口的阿妍。
空氣像凝固了。前一秒還沉浸在拳法沉靜里的院落,與器械房帶出的躁動,此刻都被這突兀出現的、裹挾著都市精致氣息的女子打斷。江風穿過庭院,帶著水汽和涼意。
阿妍似乎被劉威明那直勾勾的、帶著刺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微微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只擠出輕輕一句:“威明…我…我落了點東西在這兒,來取。”聲音不大,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疏離。
劉威明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依舊沉默,只是攥著毛巾的手指因為用力,指節泛了白。他看著阿妍,看著她身上與這古舊武館格格不入的精致,看著她眼里那抹復雜難言的疏離,一種巨大的、難以言說的失落和憋悶,像潮水般瞬間把他淹了。這滋味,比剛才被老四說教、被師父訓斥、甚至比捶不爛一個沙袋還要難受百倍。這武館的院子,這江風,這汗水,這拳腳,仿佛都在這一刻變得遙遠虛幻。他心里那團永不熄滅的、對武道熾熱追求的火,像是被澆上了一瓢冰冷的現實,發出刺啦的聲響,騰起嗆人的白煙,燒得他心口生疼。
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阿妍,只留下一個僵硬冷漠的背影,聲音硬邦邦地砸在青石板上:“自己進去拿!”說完,頭也不回地大步沖進通往后院的月亮門,那背影,比剛才更加暴躁,更加孤絕,像頭受了傷只想躲回巢穴舔舐的野獸。
阿妍站在原地,看著劉威明決絕離去的背影,眼神黯了黯,輕輕咬了下唇。她沒再看劉遠山,默默地從劉威明剛才出來的器械房旁邊的側門走了進去,身影消失在門內。
劉遠山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阿妍消失的側門,又看向劉威明離去的月亮門方向,最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正堂內香案上那枚在昏暗中幽幽散發著靛青光澤的“劍冠靑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