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城的天色徹底暗了。江對岸的燈稀稀拉拉亮起來,在水面上扯出些破碎的光影子,晃得人心煩,襯得振武堂這老院子更顯死寂。前院里,劉遠山獨自緩緩收住拳架子,長長吐出一口帶著白霧的濁氣,混進微涼的夜風里。靛青的練功服早被汗水浸透,緊緊巴在他寬闊的脊背上,勾勒出硬邦邦的肌肉線條,他卻像沒感覺,整個人還陷在金獅八式那股子沉緩又內蘊的勁兒里拔不出來。
他目光最后掃過正堂深處那點幽幽的靛青——劍冠靑櫻在昏暗中靜靜趴著,像只閉上的怪眼。白天那點心悸還沒散干凈,但劉遠山到底是練家子,心性穩,強行壓了下去。抄起毛巾,他默不作聲地擦著脖子和胳膊上的汗,動作四平八穩。旁邊器械房里,隱約傳來劉威明發泄似的掄石鎖聲,“嘭!嘭!”,一下下沉悶地砸在寂靜里,帶著沒燒完的火氣。
“吱呀——”側門一聲輕響,阿妍低著頭快步走出來,手里緊緊攥著個亮閃閃的小鑰匙扣。她沒往院子里瞟一眼,腳步匆忙,高跟鞋敲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在空院子里格外扎耳,轉眼就消失在門外濃起來的夜色里,只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兒,眨眼就被江風卷跑了。
劉遠山收回目光,抬腳往后院的月亮門走。廚房那邊飄來飯菜香。師父韋金獅那鐵塔似的身影背對著門,正在灶臺前忙活,靛青練功服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筋肉虬結的小臂。鍋里的青菜“刺啦”作響,帶著油香的霧氣直往上冒。
“師父。”劉遠山在門口喊了一聲,帶著恭敬。
韋金獅沒回頭,鍋鏟翻得利索,聲音沉沉地從鍋灶邊傳來:“嗯。飯得了。遠山,去叫老九。”他手上動作沒停,頓了一下,聽不出啥情緒地補了句,“順便告訴他,那根樁子,明兒我親自過眼。”
“是。”劉遠山應了聲,轉身就朝器械房走。那石鎖砸地的悶響更清楚了。
器械房里就一盞老燈泡,昏黃昏黃的。劉威明光著膀子,古銅色的皮子上全是汗,油亮亮的。他每一次把石鎖掄起來再砸下去,全身的腱子肉就夸張地鼓脹、收縮,線條硬得像刀劈斧鑿出來。他咬著后槽牙,眼神兇狠得能殺人,像是要把心里那團憋屈、煩躁,還有阿妍走時那股子冰冷的疏離勁兒,全都砸進這冰涼的鐵疙瘩里。
“嘭!”沉甸甸的石鎖再次狠狠砸在鋪了厚麻袋的地上,悶響震得土墻皮都好像簌簌往下掉灰。
“老九,”劉遠山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不高,卻穩穩地穿透了粗喘和砸地的悶響,“師父叫吃飯。還有,那根樁子,師父說,明兒他親自看。”
石鎖聲猛地停了。劉威明硬生生剎住動作,胸膛跟拉風箱似的劇烈起伏,汗珠子順著塊壘分明的腹肌溝壑往下淌。他扭過頭,在昏黃的光線下,那雙眼睛里火氣還沒散干凈,又混著一絲被戳穿似的狼狽。
“看就看!老子捶裂的,老子認賬!”他梗著脖子低吼,一把抓起搭在木架子上的濕毛巾,胡亂地往臉上身上猛擦,動作又急又糙,“不就是根爛木頭!師父要真肉疼,趕明兒我上山給他扛根更粗的回來!”他發泄似的把濕毛巾往架子上一摔,“啪”的一聲脆響,抓起旁邊搭著的黑T恤胡亂往身上一套,看也不看劉遠山,悶著頭就往外沖,肩膀帶著一股子蠻橫的沖勁兒,差點直接撞上門口的劉遠山。
劉遠山腳下像是生了根,又像是水里的魚,極其自然地往邊上一滑,讓開半步。劉威明帶起的風從他身前刮過。沒半句廢話,劉遠山沉默地跟上,兩人一前一后,穿過死寂的前院,朝著飄著飯菜香的后院廚房走去。空氣里只剩下劉威明拉風箱似的粗喘和劉遠山穩得跟尺子量過一樣的腳步聲。
后院飯廳不大,就一張老掉牙的八仙桌,幾條長板凳。昏黃的燈泡底下,飯菜已經擺上了桌。韋金獅坐主位,面前一碗白米飯,幾盤子分量實在的炒菜。他腰板挺得筆直,像桿扎進地里的標槍,就算是在自家飯桌上,也透著一股子淵渟岳峙、讓人喘不過氣的氣勢。滕子興和謝洵坐他下首,已經端起了碗筷。滕子興臉上又掛起那副招牌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小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劉遠山和劉威明身上轉悠。謝洵則悶著頭,扒拉著碗里的飯粒,眼神陰沉沉地釘在桌面上,好像要把木頭瞪出個窟窿。
劉遠山和劉威明進來,各自在長凳上坐下。氣氛有點僵,就聽見碗筷偶爾碰一下的輕響。
“吃飯。”韋金獅拿起筷子,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他吃飯不快,但穩當,每一口都嚼得透透的,好像這吃飯也是樁修行。
劉威明端起碗,惡狠狠地扒了一大口飯,用力嚼著,腮幫子都鼓起來,像是在跟飯有仇。劉遠山則吃得沉靜,細嚼慢咽。
滕子興夾了一筷子青菜,慢悠悠嚼著,眼珠子瞟向劉威明,又掃過劉遠山,最后落在韋金獅臉上,堆起笑,帶著點討好的意思開口:“師父,今兒個下半晌,城東‘搏浪潮’那王老板,又打電話來了。”
韋金獅夾菜的手微微一頓,眼皮抬起來看向滕子興,目光平靜得像深潭:“哦?”
“還是那檔子事兒,”滕子興放下筷子,搓了搓手,臉上笑得更殷勤了,“想請咱武館出幾個人,去他們那兒搞個周末表演專場。人家放話了,報酬絕對到位!場地、來回車費全包,還管一頓上檔次的!眼下搏擊健身火啊師父,小年輕就愛看這個,熱鬧!夠勁兒!只要咱露兩手真功夫,把場子給他炒熱乎了,對他們招新是大好事,對咱振武堂的名頭,那也是天大的宣傳不是?”他刻意把“真功夫”幾個字咬得特別重,眼角的余光一個勁兒往劉威明那兒瞟。
劉威明扒飯的動作明顯慢了一拍,耳朵豎得老高,但沒抬頭,只是捏著碗沿的手指更用力了,指節都發了白。
“表演專場?”韋金獅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他慢慢嚼著嘴里的菜,咽下去了,才緩緩開口,“表演啥?把金獅八式拆碎了,加點花里胡哨的前滾后空翻?再整點能把人耳朵震聾的音樂,讓臺底下人拍巴掌叫好?”
“哎喲喂,師父,您這話說的!”滕子興趕緊擺手,一臉“您誤會了”的表情,“這年頭,酒香它也怕巷子深啊!咱振武堂是有真東西,可外頭人不知道啊!人家搏浪潮,場地寬敞,家伙事兒新,會員烏泱泱的,宣傳路子也廣!跟他們搭伙,那是雙贏!讓老九上去亮一手,他那股子狠勁兒,那爆發力,打起來多帶勁!保管一炮打響!到時候慕名來學拳的人擠破門檻,武館這盤棋不就活泛了?房租、水電、柴米油鹽,哪樣不得花錢?光指著老四教的這幾個學員那點散碎學費,頂什么用啊師父!”他語氣急切,透著一股“我為武館操碎了心肝肺”的委屈勁兒。
“砰!”劉威明猛地將碗重重頓在桌上,碗里的菜湯都濺出來幾滴。他抬起頭,眼睛亮得嚇人,直勾勾看向韋金獅:“師父!我覺得二師兄說得在理!功夫練了不就是給人看的?不就是用的?整天關著門站樁、捶木頭,誰知道咱厲害?去搏浪潮干一場,讓那幫孫子開開眼,啥叫真正的八極拳!也省得外頭那些練了幾天三腳貓的,就敢充大瓣蒜!”他胸膛起伏,顯然被滕子興畫的“一炮而紅”、“真功夫揚名”的大餅給點著了。
謝洵依舊悶頭扒飯,只是握著筷子的手背上青筋都暴凸起來了,嘴角往下撇著,像掛了個秤砣。
劉遠山放下筷子,看向韋金獅,聲音穩穩的:“師父,金獅八式,是搏命的殺招,不是江湖上耍把式賣藝的花架子。拆碎了搞表演,失了拳意不說,更容易讓外人看歪了八極拳的根本。再者,武館立身,首重傳承精義,不在那些虛頭巴腦的名聲。”他話雖平和,立場卻硬得很。
“哼!”劉威明立馬頂了回來,火氣又躥上來了,“老四!你就是塊榆木疙瘩!死抱著老規矩不放!現在啥年月了?不讓人知道你的斤兩,誰來拜你為師?守著這巴掌大的破院子,等著喝西北風嗎?表演咋了?能把人撂趴下就是真本事!你怕跌份兒,我去!”
飯桌上火藥味兒瞬間濃得嗆人。滕子興眼中閃過一絲藏不住的得意,忙裝和事佬:“哎哎,老九,消消火,消消火!老四也是為武館好嘛,就是想法……呃,守舊了點。師父您看……”
韋金獅一直沒吭聲聽著,臉上那表情像塊風吹雨打幾百年的老石頭,紋絲不動。他端起碗,把最后一口飯扒拉干凈,放下碗筷,動作不緊不慢。目光像探照燈,挨個掃過臉紅脖子粗的劉威明、穩如泰山的劉遠山、一臉熱切的滕子興,最后在陰著臉的謝洵身上停了一瞬。
“規矩,就是規矩。”韋金獅的聲音不高,卻像兩塊生鐵撞在一起,帶著股斬釘截鐵的勁兒,一下子把所有的聲音都壓了下去,“我開的是武館,教的是殺敵護身的八極拳,不是他跑江湖賣大力丸的戲班子!振武堂的功夫,只在鋤強扶弱、保家衛國的時候亮出來,不在那舞臺上表演耍猴戲,給人當樂子看!”
他目光如刀,釘在劉威明臉上:“威明,你這心,太浮!功夫是用來衛道殺敵的,不是給你爭名奪利的!要只想聽人拍巴掌叫好,趁早卷鋪蓋改行當主播去!”
他又看向滕子興,眼神深不見底:“子興,你肚子里那點彎彎繞,為師門兒清。武館艱難,為師心里比你有數。可再難,也不能把祖宗傳下來的脊梁骨給打折了!靠討好外人、耍花活換來的名聲,那就是水上的浮萍,風一吹就散架!這樣的名聲,我振武堂,嫌臟!”
最后,他目光落到劉遠山身上,語氣稍緩,卻依舊沉甸甸的:“遠山,守規矩,沒錯。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八極拳是搏命的殺招,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怎樣在保住這根本的前提下,讓這功夫傳下去,活得更好,這是為師、也是你們這輩人得琢磨透的難題。光知道守著,不夠。”
他站起身,高大的影子在燈光下拉得老長,像座山壓下來:“這事,到此為止。往后搏浪潮再派人來,直接給我撅回去。吃飯。”說完,看也不看眾人,轉身就走出了飯廳,那魁梧的背影透著股化不開的沉重。
飯廳里死寂一片。滕子興臉上的笑徹底僵成了石膏像,變得難看至極,他訕訕地拿起筷子,卻食不知味。謝洵猛地扒完碗里最后幾粒米,把筷子“啪”地一聲重重拍在桌上,陰沉著臉,一聲不吭,起身就走,凳子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劉威明臉色鐵青,桌下的拳頭攥得死緊,骨節捏得咯咯響。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被他帶得向后一歪,“哐當”一聲差點翻倒。他看也不看劉遠山和滕子興,活像頭被捅了刀子的瘋牛,大步流星沖出飯廳,身影眨眼就消失在通往前院的黑暗里。
劉遠山默不作聲地收拾著自己和師父的碗筷,動作還是那么穩。滕子興瞅著他,臉上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假笑:“呵呵,老四啊,你看這事兒鬧的……師父他老人家,唉,就是太……太認死理兒……”他搖搖頭,也撂下幾乎沒動的碗筷,背著手,唉聲嘆氣地踱出了飯廳。
昏黃的燈光下,就剩劉遠山一個人。水龍頭嘩嘩響,他洗著碗筷。師父最后那句話,在他腦子里翻來覆去地響:“咋樣在保住根本的前提下,讓這門功夫傳下去……”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深得看不見底。保住根本……活得更好……這兩頭,中間那道坎兒,該怎么邁?
夜色濃得化不開。振武堂前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正堂深處,香案上那豆粒大的長明燈還倔強地跳著,勉強映出香爐邊那枚靛青的“劍冠靑櫻”,幽幽的光在黑暗里顯得越發神秘詭譎。
后院角落,滕子興和謝洵那間偏房,窗戶被厚布簾子捂得嚴嚴實實。屋里就點了一盞小臺燈,光線弱得可憐,勉強照亮兩張湊得極近的臉,還有桌上攤著的一張皺巴巴的紙。
紙上印著張模糊的照片,拍的正是供在祖師爺像前的“劍冠靑櫻”。青銅上的斑駁綠銹和那靛青櫻玉的溫潤光澤在照片上形成種詭異的對比。照片底下潦草地劃拉著一行字:古物,年份不詳,形制罕見,靛青櫻玉疑似珍品,估價面議。落款是個龍飛鳳舞的簽名和一串電話號碼。
“瞅清楚沒?‘珍品’!‘估價面議’!”滕子興壓著嗓子,聲音里是壓不住的興奮和貪婪,小眼珠子在昏光下賊亮賊亮的,“‘博古軒’的周掌柜,那可是桂城古董行里的老油條,眼毒得跟鷹似的!連他都吃不準年份,說‘形制罕見’,還特意點出這靛青玉可能是好貨!‘面議’是啥意思?那就是價錢低不了!”他用粗手指頭使勁戳著照片上的青櫻,唾沫星子都快噴謝洵臉上了。
謝洵陰沉著臉,死盯著照片,又抄起旁邊一張打印的銀行催繳單,上面刺眼的紅數字讓他腮幫子肉狠狠抽了一下。他猛地將催繳單揉成一團,死死攥在手心,指節因為用力繃得發白,發出“咯咯”的輕響。
“房租、水電、還有上月壓的那批木頭錢……全他媽卡這兒了!”謝洵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憋著股暴躁和走投無路的絕望,“姓宋的是指望不上了,他那點死工資,自個兒都緊巴!師父?哼!抱著那堆老規矩,守著祖宗的牌位,就等著這破武館自個兒爛掉!”他喘著粗氣,眼神陰鷙得像要滴出毒液,“再這么耗下去,別說武館,咱哥倆吃飯都他娘成問題!王老板開的價不低,可老頭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所以啊!”滕子興一拍大腿,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蠱惑,“機會就在眼皮子底下!這‘劍冠靑櫻’,說是祖師爺傳下的,可除了老頭子當個寶供著,誰知道它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祖師爺骨頭都化成灰了!它還能保佑個屁?我看它就是塊蒙了灰的金疙瘩!放這兒生銹,不如讓它出去見見光,換點實在的票子!”
他湊到謝洵耳邊,幾乎咬著牙說:“周掌柜路子野得很,東西到他手里,轉手就能賣到外頭去!價錢絕對包你滿意!到時候,房租水電算個球?咱哥倆一分,剩下的還能給武館救救急,老頭子問起來,就說是咱倆拉來的‘贊助’!神不知鬼不覺!總比眼睜睜看著武館倒了強吧?”
謝洵的呼吸猛地粗重起來,眼神跟走馬燈似的劇烈掙扎。對武館破敗的怨氣,對師父死規矩的不滿,被催債逼到墻角的火燒火燎,再加上滕子興畫的那一沓沓“票子”大餅,像幾條毒蛇在他心窩子里撕咬。他想起飯桌上師父那不容置疑的“規矩”,想起劉遠山那副“守規矩”的死人臉,想起劉威明那有勁沒處使的憋屈樣,一股邪火“噌”地竄上了天靈蓋。
“干了!”謝洵從牙縫里迸出倆字,眼神里最后那點猶豫被兇狠的決絕徹底取代,“老頭子不識金鑲玉,咱替他識!總比爛在這兒強!”他猛地抬頭,死盯著滕子興,“但這活兒,得干凈!絕不能留半點尾巴!”
“放心!”滕子興眼中精光一閃,臉上露出得逞的獰笑,“路子我都趟平了!后半夜動手!老頭子睡后院正屋,打雷都驚不醒。老四那小子睡得死沉,除非天塌。老九……哼,那小子今晚憋著火,十有八九又跑江邊喝酒撒瘋去了,不到后半夜回不來!正是好時候!”他舔了舔發干的嘴唇,從桌子底下摸出兩團黑乎乎的東西,是兩副粗紗勞保手套,“戴上這個,不留印子。東西到手,直接從后墻翻出去,我在外頭接應。周掌柜那邊,我都約好了,一手錢,一手貨!”
前院,死寂的黑暗里,劉遠山沒睡。他盤腿坐在自己小屋的硬板床上,窗戶開了條縫,帶著水腥氣的夜風絲絲縷縷鉆進來。
屋里沒點燈。他眼瞼微垂,呼吸變得又細又長又深,幾乎聽不見。白天師父的話,還有飯桌上關于武館出路的爭論,在他腦子里打著轉。咋樣在保住八極拳那剛猛暴烈、簡潔實用的“殺招”本色的同時,又能讓它在這浮躁的世道活下去,活得有勁兒?這難題像塊大石頭,壓得他心頭發沉。
意念沉進身體里頭,拋開所有外在的拳架子,只盯著自個兒。他試著去捕捉、去引導那股在格擋劉威明重拳時偶爾閃過的奇異“柔化”感。那感覺細得像頭發絲,稍縱即逝,像初春冰面下剛化開的一線水。
他琢磨著,把自己的筋骨、血肉、甚至奔流的氣血,想象成一張充滿韌勁兒的、由無數細微絲線織成的大網。當外力(他腦子里閃過劉威明那記兇狠的“頂心肘”)猛撞過來時,這張網不硬頂,而是微微凹下去、延展開,把那股子狂暴的、直來直去的沖勁兒瞬間撕開、吞掉,順著全身的“絲線”傳導,再通過腳下連著大地的“根”,悄沒聲兒地泄進地里。自個兒受到的沖擊,就被這無數細微的傳導和分散,化解到最小。
“撐錘……”劉遠山心里默念著金獅八式里的守招。意念牽引下,右臂極其緩慢地抬起、曲肘、前頂,擺出個標準的“撐錘”格擋起手式。動作慢得跟凝固了似的,肌肉沒見鼓脹發力,反倒有種奇異的松沉感。但他能清晰感覺到,在皮肉底下,筋膜、細微的肌肉束,正隨著意念進行著精妙到極點的調動,像是在皮下織出了一層看不見的、充滿韌性的“氣墊”。
汗珠子,無聲無息地從他額角滲出來,順著沉靜的側臉往下滑。這種純靠意念引導和內勁微控的功夫,比實打實打一趟拳還耗心神。他全副精神都沉進了身體里頭這個既微觀又浩瀚的世界,外頭啥動靜都聽不見了。隔壁屋里,滕子興那壓著嗓門、帶著算計的嘀咕,謝洵那憋著暴躁的喘息,都被擋在了這份極致的專注之外。
與此同時,云江邊,一個破破爛爛的露天燒烤攤。
油膩的燈泡掛在棵歪脖子桂樹上,投下個昏黃搖晃的光圈。空氣里全是嗆人的炭火味兒、孜然辣椒粉的辛香和劣質啤酒的餿味兒。幾張油漬麻花的小桌邊,坐著幾個光膀子、吆五喝六劃拳的糙漢。
角落里,劉威明一個人霸了張矮桌。桌上橫七豎八躺了七八個空啤酒瓶,還有半瓶沒喝完的高度桂城老三花。他面前堆著一大把烤得焦黑的肉串,卻沒動幾根。他臉紅得像關公,眼神有點發直,酒氣沖天,可眼底深處那團火卻燒得更旺了。
“操!死規矩!破規矩!”他抄起白酒瓶子,對著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那辣得像刀子似的液體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嗆得他眼淚鼻涕一起流,咳得肺管子都要出來了。他“哐當”一聲把瓶子砸在桌上,動靜引得旁邊幾桌人直側目。
“看你媽看!”劉威明猛地一扭頭,通紅的眼珠子惡狠狠地瞪過去,像頭要吃人的豹子。他身上那股子從無數次實戰里熬出來的兇悍氣,加上現在醉酒后的暴戾,讓那幾個想罵娘的混混心頭一哆嗦,悻悻地轉回頭,小聲罵咧了幾句。
“功夫……真功夫頂個屁用!”劉威明搖搖晃晃站起來,指著黑黢黢的江面,舌頭有點打結,聲音含混卻帶著沖天的怨氣,“練得再狠!打得再兇!換不來錢!換不來名!連他娘……”他猛地噎住,阿妍那疏離的眼神和決絕的背影又在他眼前晃,心口像被大錘狠狠鑿了一下,悶痛得喘不上氣。他抄起個空啤酒瓶,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江邊的礁石!
“啪嚓——!”刺耳的碎裂聲在江風里炸開,玻璃渣子四濺。
“嘿!小子!喝多了就滾回家躺尸去!擱這兒發什么酒瘋!砸壞東西你賠得起啊?”燒烤攤老板,一個系著油圍裙的壯漢,提著把破蒲扇走過來,皺著眉頭呵斥。
“賠?”劉威明轉過身,醉眼朦朧地瞅著老板,咧開嘴,露出個近乎猙獰的笑,“老子……力氣多得沒地兒使!賠你……一巴掌要不要?”他拉開個搖搖晃晃的八極拳起手式,身子都站不穩,可那股子懾人的兇悍勁兒一點沒減。
老板被他這架勢和眼神唬得退了半步,隨即惱羞成怒:“媽的!給臉不要臉是吧?哥幾個!把這撒癔癥的給我扔江里涮涮!”他朝旁邊幾桌吼了一嗓子。
立馬就有三個喝得臉紅脖子粗、看著也不是善茬的漢子站了起來,摩拳擦掌地圍了過來,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獰笑。
“扔我?”劉威明看著圍上來的仨人,非但沒怕,眼底那團憋了整晚的邪火反而“轟”地一下被徹底點爆了,燒得他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連酒勁兒都好像沖散了幾分。一股暴戾的興奮感瞬間淹沒了所有憋屈和失落。
“來啊!!”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不退反進,醉步踉蹌,身子卻像張突然繃緊的鐵胎弓,帶著一股蠻橫的沖勁兒,主動朝著離他最近的一個光頭漢子撞了過去!正是金獅八式里最蠻橫霸道的進身技——鐵山靠!
那光頭漢子壓根沒想到這醉貓敢先動手,更沒想到這一撞的力道會這么邪性!他只覺像是被輛油門踩到底的泥頭車從側面懟上了,“嘭!”一聲悶響,伴隨著清脆的骨裂聲,整個人雙腳離地,慘嚎著向后倒飛出去,“嘩啦”一聲砸翻另一張桌子,杯盤碗碟碎了一地,湯湯水水濺得到處都是!
“操!”另外倆又驚又怒,一人揮拳直搗劉威明面門,另一人抬腳狠踹他腰眼!
劉威明眼中兇光爆射!酒精和怒火徹底點燃了他的戰斗本能,反應快得嚇人!面對正面砸來的拳頭,他不閃不避,左臂猛地抬起硬架,筋骨齊鳴的脆響清晰炸開——“撐錘”硬抗!同時擰腰轉胯,右腿如同淬了毒的鋼鞭,“唰”地彈出,一記刁鉆狠辣的搓踢,狠狠踹在側面踹他腰眼那人的支撐腿的小腿上!
“咔嚓!”令人頭皮發麻的骨裂聲伴著凄厲的慘嚎響起!那人抱著瞬間扭曲變形的小腿,慘叫著滾倒在地。
正面揮拳的漢子拳頭砸在劉威明格擋的左臂上,感覺像砸中了裹著牛皮的生鐵柱子,震得自己手腕子生疼。他還沒反應過來,劉威明格擋的左臂猛地一纏一壓,如同巨蟒絞殺,瞬間鎖死他的手臂,右拳借著擰腰轉胯的螺旋勁兒,如同出膛的炮彈,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一記剛猛無儔的穿炮結結實實轟在他毫無防備的心窩處!
“呃啊——!”那漢子眼珠子差點瞪出眶,嘴里噴出混合著酒臭的污物,身子弓得像只煮熟的大蝦,被這一拳打得雙腳離地,倒飛出去兩三米,“哐當”撞翻一個燒烤爐,滾燙的炭火和灰燼潑灑出來,燙得他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電光火石之間,三個圍上來的混混全躺了,一個肩膀塌了,一個腿骨斷了,一個胸腹遭受重創蜷成了蝦米,在地上翻滾哀嚎咒罵。燒烤攤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杯盤粉碎,炭火冒著嗆人的青煙。
劉威明站在這一片狼藉中央,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混著酒氣蒸騰。他甩了甩有些發麻的左臂,看著地上翻滾哀嚎的對手,眼中那團燃燒的火焰漸漸褪去,露出一種近乎空虛的茫然和更深的疲憊。酒精帶來的眩暈感再次洶涌襲來,混合著劇烈的體力消耗,讓他一陣天旋地轉,腳下發飄。
燒烤攤老板和其他食客早嚇得躲得老遠,驚恐地看著這個煞神般的年輕人,沒一個敢上前。
劉威明踉蹌了一步,扶住旁邊一張沒倒的桌子才勉強站穩。他看也沒看地上的慘狀,更沒搭理老板驚懼的目光,只是彎腰抄起桌上那半瓶白酒,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個底朝天。火辣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和胃,卻澆不滅心頭的空洞和煩惡。他隨手把空酒瓶往地上一摜,“啪嚓”一聲脆響。然后,他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像一具被抽空了魂兒的行尸走肉,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朝著振武堂的方向,踉蹌著沒入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身后,是老板氣急敗壞的叫罵和嚷嚷著報警的喊聲,還有傷者痛苦的呻吟,全攪和在嗚咽的江風里。
24點已過,萬籟俱寂。濃重的黑暗像冰冷的墨汁,徹底淹沒了振武堂的每一個角落。連白天里喧囂的云江濤聲,也被這死寂吞噬,只剩下模糊低沉、如同嗚咽的背景音。
供奉祖師的正堂,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香案上那豆粒大的長明燈火苗,還在頑強地跳動,微弱的光暈勉強勾勒出香爐模糊的影子,以及旁邊那枚“劍冠靑櫻”幽冷的靛青光澤。它靜靜臥在黑暗里,像一顆沉在深海、冰冷搏動的心臟。
兩團比夜色更濃的黑影,悄無聲息地從通往后院的月亮門方向滑入前院。他們緊貼著回廊的陰影,每一步都輕得像貍貓踏雪,踩在青石板上沒發出半點聲響。正是滕子興和謝洵。兩人都裹著深色夜行衣,頭上戴著只漏出一雙眼睛的黑帽,只露兩雙眼,在黑暗中閃爍著緊張而貪婪的幽光。粗糙的勞保線手套緊緊箍著他們的手。
滕子興蹲在回廊柱子的暗影里,像只警惕的大號老鼠,小眼珠子緊張地掃視著整個前院,尤其是通往后院正屋和東西廂房的方向。確認死寂得像座墳墓,沒有任何動靜,他才朝身后的謝洵打了個極其隱蔽的手勢。
謝洵眼中兇光一閃,沒有絲毫猶豫。他像一道貼著地皮竄出的黑煙,猛地射出陰影,目標直指正堂那扇虛掩著的雕花木門!動作迅捷狠辣,帶著孤注一擲的亡命勁兒。
“吱呀——”
木門被推開一條僅容一人擠過的縫隙,發出一絲細若游絲的呻吟,在這死寂中卻刺耳得如同鬼哭。謝洵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動作僵住,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拼命聽。后院方向依舊死水一潭,師父的房間毫無聲息。東西廂房也黑黢黢的,像無人鬼屋。
他松了口氣,眼中的貪婪瞬間暴漲,一閃身就鉆進了漆黑的正堂。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只有香案上那點微弱的燈光,如同墳地里的鬼火,在遠處幽幽跳動。濃烈的香燭味混合著陳年木頭和灰塵的氣息,直沖鼻腔。他強壓下狂跳的心臟,瞇著眼適應了一下黑暗,憑著記憶和那點微光,朝著香案方向摸索過去。心在腔子里打鼓,咚咚咚地像是要炸開胸膛。他的手因為極度的緊張和興奮,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近了,更近了。那點誘人的靛青幽光就在眼前。他甚至能看清青銅劍格上斑駁的銅綠,和那枚櫻花狀玉石溫潤神秘的光澤。唾手可得的富貴!擺脫絕境的希望!謝洵的呼吸變得粗重滾燙,他伸出手,戴著線手套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顫抖,抓向黑暗中那散發著致命誘惑的異寶——劍冠靑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青銅的剎那!
“誰?!”
一聲低沉、短促、卻如同旱地驚雷般的喝問,猛地從正堂門口的方向炸響!聲音里帶著剛被驚醒的凜冽殺機和不容侵犯的威嚴!
是劉遠山!
他并未深睡。后半夜,他剛從那份耗盡心神的意念內練中抽離,正處于一種半睡半醒的淺眠狀態。那聲輕微到極致的門軸“吱呀”聲,像顆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間將他驚醒!武者刻進骨子里的警覺讓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屏息凝神,側耳傾聽。緊接著,黑暗中那壓抑不住、如同困獸般的粗重喘息和摸索聲,徹底暴露了入侵者的存在!
謝洵魂飛魄散!被抓現行的恐懼瞬間碾碎了一切!他猛地一縮手,身體像受驚的兔子般向后彈開,心臟狂跳得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驚恐地看向門口,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迅疾如風地從門口閃入,牢牢堵死了唯一的退路!雖然看不清臉,但那沉穩如山岳、壓迫感十足的氣場,除了劉遠山還能是誰?
“媽的!”極度的恐懼瞬間點燃了亡命徒的兇性!后果他不敢想!謝洵眼中兇光暴射,非但沒退,反而在黑暗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不退反進!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驟然釋放,借著前沖的勢頭,一記凝聚了全身明勁巔峰力量、兇狠到極致的兩儀頂,撕裂黑暗,帶著刺耳的破風聲,直搗劉遠山的胸膛中路!意圖逼開對方,奪路逃命!
劉遠山在門口喝問時,早已全神戒備。對方不退反攻的亡命打法出乎意料,但那撕裂黑暗、帶著腥風的肘勁襲來,他體內那點初悟的“柔化”意念應激而動!千鈞一發之際,他身體不退不讓,反而微微側身迎上,雙臂在胸前交叉,做出“十字手”封擋的姿態。然而,就在謝洵的肘尖即將撞實的瞬間,劉遠山的雙臂并非硬架,而是如同柔韌無比的百年老藤,順著對方那剛猛暴烈肘勁的來勢,猛地向內一裹、一纏,同時腰胯如同磨盤般極其精妙地一旋、一沉!全身的筋膜肌肉在電光火石間完成了無數細微到極致的協調運動!
“噗!”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撞擊聲響起,如同重錘狠狠砸進了吸飽水的厚棉絮堆里!
謝洵感覺凝聚了畢生功力、足以開碑裂石的兇狠肘擊,仿佛撞進了一團粘稠無比、又充滿驚人韌性的漩渦里!預想中骨頭對撞的硬碰硬并未發生,那股狂暴的直線沖擊力量,在接觸的瞬間就被一股奇異的旋轉和下沉之力迅速撕扯、吸納、導泄入腳下大地!劉遠山的身體只是極其輕微地一晃,腳下如同生根,紋絲未動!反倒是他自己,因為力量完全打空,身體被帶得一個趔趄,重心瞬間潰散,空門大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氣血翻涌的惡心感從撞擊點猛地擴散開來!
“什么鬼東西?!”謝洵驚駭欲絕!他對劉遠山的實力門兒清,明勁后期,沉穩有余,但爆發力遠遜自己。可這詭異如妖的卸力技巧,完全超出了他的武道認知!
就在謝洵重心不穩、心神劇震的剎那!劉遠山動了!他抓住這轉瞬即逝的致命破綻,被纏裹住的右臂如同蟄伏的毒蛇出洞,閃電般從縫隙中穿出!五指并攏如鋼錐,一記迅疾精準、帶著尖嘯破風聲的白色吐信,直啄謝洵因驚駭而完全暴露的咽喉要害!
生死一線!謝洵亡魂大冒!多年苦練的本能救了他!他猛地一偏頭,同時左臂不顧一切地向上死命格擋!
“啪!”
劉遠山的手啄如同鋼釘,狠狠點在他格擋的左臂內側麻筋上!一股鉆心刺骨的酸麻劇痛瞬間從左臂席卷半邊身體!謝洵悶哼一聲,整條左臂瞬間軟麻如泥,無力地垂落下來!
“操你祖宗!”劇痛和死亡的恐懼徹底點燃了謝洵的兇性!他右臂猛地掙脫劉遠山的纏裹,也顧不上什么章法,如同瘋虎般,掄起拳頭,凝聚著全身殘存的暴戾力量,朝著劉遠山的面門和心窩狂風暴雨般砸去!完全是搏命的打法!黑暗中,拳風呼嘯,招招奪命!
劉遠山沉腰坐胯,步法在方寸之地如鬼魅般靈活變換,雙臂或格、或擋、或纏、或卸,將謝洵狂亂致命的攻擊一一化解。每一次肢體碰撞,都伴隨著沉悶的撞擊聲和謝洵憋屈的怒吼。劉遠山如同驚濤駭浪中的礁石,任憑對方如何瘋狂沖擊,始終穩如磐石,利用精妙的聽勁和初悟的柔化技巧,將謝洵狂暴的力量不斷導入大地,自身消耗微乎其微。而謝洵每一次發力落空或被卸開,都讓他氣血翻騰,更加狂躁暴戾。
“老四!咋回事?!”就在這時,一聲帶著濃重睡意和驚愕的炸雷般吼聲,從前院西廂房門口爆開!
是劉威明!他渾身酒氣沖天,腳步虛浮,顯然是剛跌跌撞撞回到武館,就被正堂激烈的搏殺聲驚醒!酒意瞬間嚇飛了大半!他瞪圓了眼睛,借著香案上那點微弱得可憐的燈光,模糊看到正堂里兩個黑影正打得你死我活!其中一個沉穩如山,化解攻擊的架勢他化成灰都認得,是老四!另一個雖然蒙著臉,但那狂亂兇悍的拳風和身形……活脫脫就是三師兄謝洵?!
“操!”劉威明瞬間血沖腦門!管他是誰,敢在振武堂撒野,動他生死兄弟?!憋了一整晚的無名火、酒精催生的狂暴、骨子里對戰斗近乎本能的渴望,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
“找死!!”劉威明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如同被徹底激怒的太古兇獸,根本不管自己還醉著,身體爆發出遠超平時的恐怖速度,帶著一股摧枯拉朽、碾碎一切的兇悍氣勢,猛地撞進正堂!借著前沖的巨大慣性,身體擰轉如龍,一記凝聚了全身所有怒火和力量、狂暴到極致的鐵山靠,如同失控的萬噸巨輪,狠狠撞向那個正在瘋狂攻擊劉遠山的黑影,謝洵正被劉遠山的柔化纏斗弄得氣血翻騰、狂躁欲死,背后空門大開!聽到劉威明那炸雷般的怒吼和身后那撕裂空氣的恐怖破風聲時,再想躲閃?晚了!
“老九!別……”劉遠山察覺到劉威明的意圖,心頭警鈴大作,急聲喝止!老九這含恨一擊,力道太猛太絕,又是背后偷襲,真要撞實了,三師兄十條命也得交代!
可他的阻止,已經太遲了!
劉威明那凝聚了滔天怒火和全身勁力、如同山崩海嘯般的貼山靠,結結實實、毫無花假地,狠狠撞在了謝洵的后背心上!
“噗——!!”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肉體撞擊聲炸響!伴隨著清晰得讓人牙酸的、密集的骨裂脆響!
“啊——!!!”謝洵發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絕望慘嚎!身體如同被天外隕石砸中的破布娃娃,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撲出去!人在空中,口中的鮮血已如同噴泉般狂飆而出,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刺目驚心的猩紅血線!
而他撲出去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供奉著祖師泥塑和“劍冠靑櫻”的沉重香案!
“不——!”劉遠山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想撲過去阻止,卻根本來不及!
“嘩啦——!哐當——!!轟隆!!!”
謝洵的身體如同攻城槌般狠狠撞在厚重的香案上!香爐、燭臺、供果盤……稀里嘩啦被撞飛、砸碎、四散崩飛!整個沉重的香案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搖晃著,眼看就要徹底傾覆崩塌!
混亂之中,謝洵在粉身碎骨的劇痛和瀕死的恐懼驅使下,出于本能,雙手在空中瘋狂地抓撓,想抓住點什么穩住身體!而站在香案側前方、正欲搶步上前扶住香案同時也想護住青櫻的劉遠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猛烈撞擊和漫天飛濺的雜物逼得不得不側身閃避!
就在這電光火石、一片狼藉的生死剎那!
謝洵胡亂抓撓的雙手,一只猛地死死扣住了劉遠山為了格擋飛濺燭臺而本能抬起的手臂!另一只則鬼使神差地,帶著噴濺的滾燙鮮血,狠狠按在了因香案劇烈震動而滾落下來的“劍冠靑櫻”之上!
而幾乎是同一瞬間!撞飛謝洵后、因醉酒和全力爆發而腳步踉蹌、站立不穩的劉威明,也正身不由己地向前猛撲過來!他的一只手,無意識地向前伸出,想要撐住那正在傾倒的香案邊緣,卻正好重重按在了謝洵那只死死抓著靑櫻、又抓著劉遠山手臂的、沾滿鮮血的手背之上!
三只手!
沾著謝洵滾燙鮮血的手!劉遠山沉穩有力的手!劉威明帶著狂暴余勁和未消酒氣的手!
在香案轟然傾覆的碎裂聲、燭臺滾落滿地的叮當聲、謝洵垂死掙扎的慘哼聲中
—于那枚驟然沾染了新鮮熱血、在無邊黑暗中猛地爆發出妖異刺目靛青光芒的“劍冠靑櫻”之上—死死地、如同被焊烙鐵焊死般,疊壓、緊鎖在了一起!
嗡——!!!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一只無形巨手猛地拽住、拉長、徹底凝固!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巨響,只有一股無法形容的、低沉到直接鑿進靈魂最深處的恐怖嗡鳴,瞬間席卷、充斥了整個空間!那嗡鳴不是來自耳朵,而是直接在每一個活物的腦漿里震蕩、攪拌、炸裂!
被三只手掌共同死死按住的“劍冠靑櫻”,那枚靛青色的櫻狀玉石,在沾染了謝洵滾燙心血的瞬間,仿佛被這血腥徹底喚醒了蟄伏萬古的兇性!
它不再散發幽微的光澤,而是猛然爆發出一種無法直視的、純粹到令人靈魂凍結的靛青色光芒!那光芒并非向外擴散燃燒,而是如同宇宙歸墟的黑洞般向內瘋狂塌縮、凝聚,瞬間形成一個亮度恐怖到超越想象、仿佛能點燃虛空的靛青核心光點!光點周圍的空間肉眼可見地扭曲、塌陷,光線被無情吞噬,形成一個吞噬一切的絕對黑暗視界邊緣!青銅劍格上斑駁的綠銹在這靛青核心的映照下,竟詭異地流淌出無數古老而扭曲的暗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在青銅表面瘋狂游走、明滅閃爍!
以那枚靛青毀滅光核為中心,一股無法抗拒、沛然莫御、仿佛源自宇宙本源的恐怖吸力驟然爆發!這吸力并非作用于脆弱的肉體凡胎,而是直接作用于構成生命本質的——靈魂!劉遠山只覺得自己的意識、思維、記憶、情感、乃至構成“劉遠山”這個存在的一切,都被一只冰冷到絕對零度、龐大到涵蓋星宇的巨手死死攥住,瘋狂地拖拽、撕扯向那靛青的毀滅核心!他堅韌的武者意志、初窺門徑的柔化內勁,在這超越維度的恐怖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狂風中的殘燭,瞬間就被吹熄、撕碎、化為虛無!眼前只剩下那吞噬一切、冰冷死寂的靛青!意識像是被投入了超高速旋轉的粒子對撞機,瞬間被攪碎、拉伸、碾磨成一片空白、尖銳、永恒的虛無!
劉威明狂暴的意志、沸騰的怒火、甚至殘留酒精帶來的眩暈,在這靈魂層面的絕對碾壓下,同樣不堪一擊!他只來得及從靈魂深處擠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被無限拉長撕裂的嘶吼碎片,便被那靛青的毀滅漩渦徹底吞噬,意識墜入比最深沉醉夢更徹底、更絕望的黑暗死寂!
謝洵的慘嚎戛然而止。他早已破碎的軀殼和瀕臨湮滅的意識,在這股力量面前連塵埃都算不上,瞬間就被抹平、分解、化為最基礎的能量粒子,徹底湮滅!
靛青的光芒如同開天辟地的第一道創世之雷,又似宇宙終結的終焉寂滅,瞬間膨脹!吞噬了傾覆的香案,吞噬了碎裂的祖師泥塑,吞噬了正堂的雕梁畫棟,吞噬了振武堂古樸的院落,吞噬了云漓江畔沉睡的桂城,吞噬了目力所及、感知所觸的一切存在!整個世界,只剩下這純粹、冰冷、死寂、蘊含著無盡時空偉力的靛青!這是終結,亦是……另一種開始?
光芒一閃!滅!
如同宇宙誕生之初的大爆炸被按下了絕對倒放鍵,那吞噬一切的靛青光芒以超越物理法則的速度向內瘋狂塌縮、回卷!快得連時間本身都仿佛被扭曲、折疊!
振武堂前院,供奉祖師的正堂,重新顯露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
死寂。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長明燈的火苗早已徹底熄滅。香案傾覆在地,碎裂成幾大塊,香灰、凝固的燭淚、供果的腐爛殘骸、祖師泥塑的碎片……狼藉地灑落一地。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嗆人的血腥味、陳年香燭的焦糊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空間被強行撕裂又粗暴縫合后殘留的、帶著強烈臭氧氣息的詭異焦糊味。
地上,只留下一大灘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近黑的粘稠鮮血,在黑暗中散發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那是謝洵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點痕跡。
除此之外,空無一人。
沒有劉遠山,沒有劉威明,沒有謝洵。
只有那枚“劍冠靑櫻”,靜靜地躺在一片狼藉的香案碎片和暗紅血污之中。青銅劍格依舊古樸,布滿歲月侵蝕的綠銹。靛青色的櫻狀玉石,也恢復了它幽微溫潤的、仿佛人畜無害的光澤,靜靜地躺著,仿佛剛才那吞噬一切、改天換地的滅世之光,從未在這個時空發生過。
夜風吹過空蕩蕩、死寂一片的庭院,卷起幾片輕飄飄的香灰,打著詭異的旋兒,無聲無息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