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一股子鉆心刺骨的寒氣,像無數根冰針,狠狠扎進劉遠山的皮肉,直往骨頭縫里鉆,連魂兒都快凍僵了。這股子霸道蠻橫的冷意,硬生生把他從一片虛無死寂里拽了回來。
“呃……”一聲壓抑得幾乎聽不見的呻吟,從他凍得發紫的嘴唇里擠出來,氣若游絲。意識像沉在冰海里的碎渣子,一點一點往上浮。先覺出的是疼——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骨頭縫里都透著酸麻撕裂勁兒。接著是身下那硌人的冰涼——硬邦邦的,帶著棱角,是凍土?最后是那股味兒——濃得嗆人的腥臊惡臭,混著鐵銹似的血腥氣,直往鼻子里灌,嗆得他喉嚨眼發緊,差點嘔出來。
眼皮沉得像墜了鉛塊。劉遠山猛地一掙!
“嘶——”刺眼的白光像燒紅的針,狠狠扎進剛睜開的眼縫!疼得他立刻又閉上,眼淚剛冒出來就在睫毛上結了冰碴子。
他喘著粗氣,逼著自己慢慢來。再睜眼。
一片鋪天蓋地的慘白,看得人心里發毛。
天是白的。厚厚的鉛云壓得極低,像塊浸透了臟水的破布,把天光捂得嚴嚴實實,只偶爾漏下點慘兮兮的灰白。地也是白的。滿眼望不到頭的雪丘,像凍住的浪頭,一層疊一層,一直堆到天邊。雪深得能埋到大腿根。刀子似的寒風貼著地皮刮,“嗚嗚”鬼叫著,卷起雪粒子,打得人臉生疼。振武堂的青磚灰瓦、云江的粼粼波光、桂城的點點燈火……全沒了影兒。只有死寂、酷寒、一片白茫茫的絕地。
這他娘的是哪兒?!
一股冰水似的茫然瞬間淹了劉遠山。最后的記憶碎片瘋了一樣往腦子里沖——正堂里的生死搏殺、謝洵噴血的慘嚎、香案倒塌的巨響、三只手死死按在那塊爆出刺眼靛光的“劍冠靑櫻”上……然后就是那撕魂裂魄的嗡鳴和吞噬一切的靛青死光!
劍冠靑櫻!
劉遠山心口猛地一抽,像被冰爪子攥住了。他掙扎著想撐起來,找那惹禍的玩意兒,找老九劉威明,哪怕找謝洵那爛攤子也好。剛抬起一點身子,骨頭縫里的劇痛和掏空似的虛弱就涌上來,眼前一黑,重重摔回冰涼的雪窩里。
“嘶……”掉下來的雪直接灌進脖子,激得他倒吸冷氣。就這么一動,胸腹間翻江倒海似的惡心和悶痛讓他差點背過氣去。他這才發現,身上那件靛青練功服早爛成了破布條,根本擋不住這要命的寒氣。露在外面的胳膊、脖子、臉,凍得青紫發麻,針扎似的疼。更要命的是胸腹間那股子悶痛,喘氣都帶著血腥味兒,八成是穿越時那空間亂流或者之前搏斗震傷了內腑。
“呼……呼……”他艱難地喘著,每一口都像吞冰渣子,割得喉嚨肺管子生疼。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驚駭迷茫。得動!不然用不了一炷香,他就得變成這雪窩子里一具凍硬的尸首!
劉遠山強迫自己定下神。他艱難地側過身,避開最硌人的石頭,一點點把自己蜷起來。先動手指!十根指頭凍僵了,硬得像冰棍。他咬著牙,用意志驅動著,在雪地里慢慢抓握、揉搓。冰涼的雪粒子摩擦著麻木的皮肉,帶來一種帶著疼的“活氣兒”。接著是腳趾頭,在凍硬的破靴子里使勁勾。然后是胳膊、腿……每動一下都疼得鉆心,耗盡了力氣,汗還沒出來就凍成了霜。
道家靜心的法門在這生死關頭起了作用。他摒除雜念,意念沉入丹田,拼命調動著體內殘存的那一絲絲微弱熱力,沿著凍僵的四肢百骸,極其緩慢地導引。這不是啥高深內功,就是站樁養氣時摸到的一點調息皮毛,此刻卻成了吊命的唯一本錢。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半盞茶,也許像一輩子那么長。劉遠山終于覺出指尖傳來一絲微弱的刺痛——血在冰封的血管里硬擠過去的信號!他猛地一咬牙,胳膊爆發出最后一點力氣,把自己從雪窩子里硬撐了起來。
寒風像無數把冰刀,瞬間刮過他裸露的皮肉,帶走那點可憐的熱乎氣。他劇烈地咳起來,每咳一下都震得五臟六腑移位,喉嚨里全是血腥味兒。顧不上了。他一邊咳一邊喘,用凍得通紅、剛有點知覺的手,發瘋似的扒拉身下的雪,找!找那青銅靛玉!找老九!
雪冰得刺骨,混著黑泥碎石。沒幾下,手指頭又凍麻了,指甲縫里塞滿黑泥。除了冰涼的雪和凍土,屁都沒有。沒有青銅,沒有靛玉,沒有老九那件黑T恤的碎片,連謝洵濺的那攤血也消失得干干凈凈。振武堂那場生死搏殺,就像一場隔世的噩夢。
一股冰冷的絕望猛地攫住了劉遠山的心。老九……難道也……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劉遠山狠狠甩了下頭,把這念頭壓下去。他手腳并用,想站起來。兩條腿沉得像灌了鉛,根本不聽使喚,一使勁兒就扯著內腑疼。試了幾次都摔回雪里。他放棄了,改成在深雪里往前爬。目標——風雪里若隱若現的一片矮趴趴的黑影。可能是巖石,是山坳背風面,是他眼下唯一的活路!
雪深沒腰,每往前拱一下都費老勁。破布條濕透了貼在身上,寒氣像跗骨之蛆,拼命吸走那點體溫。刀子風卷著雪粒子,抽在臉上脖子上,皮肉早麻了,只剩火辣辣的疼。內腑的傷在又冷又熱的刺激下,疼得更鉆心,喘氣都像火燒。
他咬緊牙關,嘴唇凍裂了,血絲剛冒頭就結成了冰。意念死死守住丹田那點微弱的氣感,艱難導引著,護住心脈,跟這無孔不入的寒氣和掏空似的虛弱死磕。腦子里就一個念頭:爬過去!到那片黑影下面!
時間沒了意義。只有鬼哭似的風聲和身子蹭雪的“沙沙”響。意識在極寒和疲憊里開始模糊,眼前陣陣發黑。他感覺自己像只滾在熱鍋上的螞蟻,離那片活命的陰影那么近,又他媽那么遠。
就在他覺得最后一點力氣快耗光,魂兒又要沉進冰窟窿時,手指頭碰到了又硬又冰的東西!不是雪了,是蓋著薄冰的、糙手的石頭!
一點微弱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快滅的生命之火。劉遠山喉嚨里滾出一聲低吼,爆發出最后的氣力,手腳并用,死命往前一拱!
總算,整個身子縮進了一塊突出巨巖形成的凹槽里。風小多了,雪也砸不到身上了。地面還算干,只鋪著層薄雪。
“嗬……嗬……”劉遠山癱在冰冷的石頭上,像拉破風箱似的喘,每吸一口都像肺葉被撕開,冰涼的空氣刀子似的刮過喉嚨。他蜷成個蝦米,本能地縮著。身子抖得控制不住,牙關格格打架。
他艱難地抓起一把身下干點的雪,不顧刺骨冰寒,死命搓著凍得青紫麻木的臉、耳朵和手。雪粒子摩擦著皮膚,帶來尖銳的疼,卻也逼著血活絡起來。搓了一會兒,又抓起雪團子,小口小口往嘴里塞。冰涼的雪水流過火燒火燎的喉嚨,掉進冰窖似的胃里,激起一陣翻江倒海的痙攣,好歹算灌了點水。
做完這些,他連抬手指的勁兒都沒了。背靠著又冷又硬的石頭,他閉上眼,全力運轉那點可憐的道家導引術。意念沉到身體最深處,守著那點風里殘燭般的生命火苗,小心翼翼地引導著體內最后一絲熱乎氣,沿著任督二脈極其緩慢地轉,死命護住心脈、丹田和傷重的內腑。
風雪在巖壁外頭鬼哭狼嚎,卷起一團團雪霧。巖壁底下,蜷著的身影一動不動,只有微弱到快看不見的呼吸白氣,證明他還吊著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半個時辰,也許更久。劉遠山再睜眼時,眼里的茫然虛弱褪了點,換上了冰碴子似的冷硬。體溫還是低得嚇人,但那股要命的僵麻勁兒緩了些,手指頭也能活動了。
他撐著坐起來,仔細檢查身上的傷。胸腹間的悶痛還在,骨頭應該沒斷,像是臟腑給震傷了。胳膊腿上有幾道被石頭冰棱劃的口子,不深,但凍得發白,邊兒上麻木。最麻煩的是耗空的體力、內腑的震蕩傷,還有這沒完沒了吸人陽氣的鬼天氣。
得找個更牢靠的窩,或者生堆火!
他扶著巖壁,艱難地站起來。腿還是軟,但能撐住了。他探出頭,頂著風雪往外看。還是白茫茫一片,風雪好像更大了,看不清幾步遠。他待的這塊石頭,在一個緩坡山坳的底兒上。兩邊是蓋著厚雪的山梁,像兩條大白胳膊摟著這兒。
他眼神銳利地掃著四周。突然,山坳對面,離他二三十丈遠的一處陡峭巖壁底下,一個不起眼的、被雪埋了半截的黑窟窿,讓他眼皮一跳!
那洞口不大,貓著腰才能進去,藏在幾塊怪石后頭,要不是他站的角度刁鉆,加上練武人眼毒,根本瞅不見。
洞!
劉遠山心口猛地一撞!天然的避風港!鉆進去,起碼不用挨這要命的風刀雪箭!
求生的念頭給了他新力氣。他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再次割著肺管子,管不了了。他貓著腰,盡量借著山坳底起伏的雪堆和石頭當掩護,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又死倔地朝著那洞口拱過去。
洞口比遠處瞅著的更窄,被垂下來的冰溜子和堵著的雪塊子遮了大半,就剩個歪歪扭扭的縫,瘦子都得側著身往里擠。一股子透骨的寒氣混著濃重的土腥石頭味兒,從洞里一股股往外冒。
劉遠山半點沒猶豫。他抽出插在破褲腿里的半截斷棍,小心敲掉洞口邊最懸乎的冰錐子。然后側過身,把破布條子往緊里裹了裹,屏住氣,一點點往那黑窟窿里蹭。
“咔嚓……簌簌……”身子蹭著冰冷糙手的巖壁和冰層,動靜刺耳。寒氣瞬間裹了全身,比外頭風雪地里還凍人,還悶得慌。洞里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能吞光吃聲兒。
劉遠山蹭進去一丈來深,身后的風雪聲和光亮徹底沒了。他背靠著冰涼的巖壁,拉風箱似的喘,肺管子疼得像要裂開。黑地里,就剩自己粗重的喘氣聲和心口打鼓似的“咚咚”響。
他摸索著,從破衣襟內襯里,費勁巴拉掏出個油紙包得嚴實的小玩意——一小撮引火的火絨,一片薄薄的燧石。振武堂養成的習慣,貼身帶著防個萬一,沒成想在這絕地里成了救命稻草。
“嚓!嚓!嚓!”
黑地里,燧石砸在巖壁上蹦出幾點火星子,轉眼就滅。劉遠山的手凍僵了,動作笨得不行。他咬緊后槽牙,把火絨湊得更近,死命穩住哆嗦的手。
“嚓!嚓!嚓!”
終于,一粒稍大點的火星子蹦跶了一下,準準地濺在火絨邊上!
一點微弱的、橘紅色的小火苗,像黑宇宙里蹦出的第一顆星星,艱難又死倔地在劉遠山凍僵的手心里頭亮了起來!
光!
這點微弱的光,此刻帶來的暖乎氣和盼頭,比天上的日頭還金貴。劉遠山小心翼翼捧著這寶貝火苗,湊到地上,點著了事先從洞口劃拉進來的幾根枯草和細柴火棍。
篝火,總算著了。火苗就拳頭大,噼啪響著,散著微弱的熱乎氣和樹脂味兒。可在這絕對的黑和凍死人的寒里,它就是活命的燈塔,一下子把憋死人的絕望給攆跑了。
借著這晃悠不定的火光,劉遠山總算看清了這臨時窩的全貌。
洞不大,像個歪嘴葫蘆。他待的外頭稍寬敞點,丈把方圓,地面還算平,堆著些碎石和干土面子。里頭縮進去,變成個更小的耳洞,黑咕隆咚看不清深淺。洞壁是糙手的灰黑石頭,濕漉漉結著層薄冰。空氣又冷又潮,一股子濃重的土腥味兒,還混著種……說不出的、像沉淀了萬年的死氣。
他小心添著撿來的細柴,讓火苗撐著。然后,仔細摸著洞壁。手指頭劃過冰涼糙手的石頭,又硬又實在。火光跳著,在凹凸不平的巖壁上投下鬼影似的晃悠光影。
突然,手指頭在靠近耳洞口的巖壁上,摸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不是天生的坑洼,是……刻出來的道道!
劉遠山精神一振,立馬把火把湊近。昏黃的火光下,一片蓋著灰土和薄冰的巖壁露出來。他用袖子使勁蹭掉浮灰冰碴。
刻痕!清清楚楚、用啥尖東西劃出來的道道!
線條古拙、簡單,甚至有點糙。不是字,是一幅幅頂頂簡單的畫兒!
第一幅:一個盤腿坐著的小人兒,倆手虛抱著小肚子,那架勢跟他站的兩儀樁有點像。小人兒身子里頭,畫著幾條頂簡單的線,從肚子出來,往上通到腦瓜頂,往下通到腳底板,像個簡陋的圈圈。
第二幅:還是那個盤腿小人兒,可小人兒周圍的空氣里,畫著些小得跟灰似的點兒,好像正被小人兒慢慢吸進身子里。旁邊還畫了個漩渦似的符號。
第三幅:小人兒站起來了,擺了個出拳的架勢。怪的是,小人兒掄出去的胳膊上,線條不是直的,變成波浪似的彎彎繞,好像勁兒在里頭流著、走著。
第四幅:畫兒變復雜了點。小人兒對面是個大箭頭,像是外來的勁兒。小人兒身子歪著點,胳膊畫著螺絲轉似的圈圈,好像跟那箭頭碰上的時候,把那股勁兒引開、卸掉了。箭頭撞的地方,畫著水波紋似的圈圈。
第五幅:也是最后一幅,最模糊,像是給后頭蹭花了。畫著小人兒站在高處,頭頂是用幾筆勾的星星,腳下是山巒線。小人兒身子里那個圈圈線變粗變亮了,好像跟天地間那股氣連上了。
劉遠山的心跳得像打鼓!他屏住氣,手指頭哆嗦著摸著這些古里古怪的刻痕。這畫兒看著糙,可里頭透出的意思,跟他從小練的八極拳樁功、發勁的道理,還有師父韋金獅偶爾提點的“氣貫全身”、“以柔克剛”的至高境界,隱隱對上了號!更跟他穿越前在振武堂正堂,擋謝洵那記奪命肘時,身體里自己冒出來的那股子“柔化”勁兒,嚴絲合縫!
尤其是那“波浪似的勁兒”、“螺絲轉似的卸力”,還有那“連著天地氣兒”的模糊影子,像道閃電劈開了他腦子里關于“柔化”的團團迷霧!這絕不是碰巧!留下這刻痕的主兒,絕對是個深通此道的絕頂高人!
道書里那些玄乎的“氣”、“意”、“天人感應”的說法,這會兒不再是摸不著邊的字兒,而是跟這冰涼的石頭、跟他自己快散架的身子、跟這要命的鬼地方,狠狠撞出了火花!
他猛地想起自己貼身藏著的那本《黃帝內經》殘本!可惜,那破書,連同那本《道德經》,早在那場要命的穿越里化成了灰。可那些翻來覆去看過、半懂不懂的字句,這會兒卻賊清楚地在腦子里蹦出來:
“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
“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
“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氣行則血行,氣滯則血瘀……”
這些話,跟眼前的刻痕,跟自己的遭罪,對上了!撞上了!
劉遠山像挨了記雷劈,僵在冰涼的巖壁前頭。巨大的震撼和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開竅感,像大浪一樣拍過來,把他強撐的冷靜拍得稀碎。這不是瞎扯淡的玄乎!這是把人身子骨里那點潛力挖到極致!是“氣”跟“力”、“意”跟“形”、“里”跟“外”揉到一塊兒,按著天地規矩弄出來的神異效果!是真真正正的國術登天梯!
“道法自然……剛柔相濟……”師父韋金獅那沉甸甸的話,隔著不知道多遠,又在他耳朵邊炸響了。
他慢慢盤腿坐下,就在這晃悠的火堆旁,對著那面刻著古老門道的巖壁。不是為了躲寒,是帶著拜祖師爺似的虔誠和找活路的瘋勁兒。
閉上眼,拼命壓住亂蹦的心跳。意念不再光守著丹田,而是試著按第一幅畫兒的法子,想象著身子里有條道兒:從丹田出來,過心口,穿喉嚨,直沖腦瓜頂深處,再順著脊梁骨往下走,過尾巴骨,分進兩條腿,直到腳底板,最后從腳底板再回來,灌回丹田。雖然穴位名兒他叫不全乎,可大致的路子在這刻痕的點撥下,透亮了。
同時,他調著呼吸。不再是硬扛那冰涼的疼,而是學著第二幅畫兒的意境。吸氣時,意念引著,好像不光是把涼氣吸進肺里,更是把這天地間那股子看不見摸不著、可又真真存在的“精微氣兒”,從鼻子嘴、從渾身毛孔,慢慢引進來,灌進那條意念畫出來的道兒里。呼氣時,就把身子里因為傷、因為凍、因為累攢下的“濁氣”、“病氣”慢慢呼出去。
意念引路,呼吸搭橋!
剛開始,屁感覺沒有。只有涼氣在鼻子肺里鉆的疼,還有光靠想帶來的累。
可劉遠山心硬得像鐵砧。他擯除所有雜念,像老僧入定,一遍又一遍地轉著這簡陋的意念圈,調著呼吸的節奏,死命去“感覺”那沒影兒的“氣”。
時間在死寂里一點點溜走。火堆噼啪響著,火光在他石頭似的臉上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半個時辰,也許更久。
就在他心神快要沉進那種啥也不想、空落落的狀態時——
一絲弱得幾乎抓不住的異樣感,像往古井里丟了粒灰,極其輕巧地,在他意念畫出來的道兒里,極其緩慢地“流”了一下!
這感覺太模糊了,眨眼就沒了,跟幻覺似的。可劉遠山的心神卻猛地一激靈!
不是熱流!不是力氣!是種……說不出的、好像帶著微弱心跳的“活物兒”!像凍得梆硬的河面下,第一滴化開的春水悄悄動了!
氣感!
雖然弱得像風里的小火苗,飄忽不定,可它真來了!在道書的引子下,在這古老刻痕的點撥下,在這快咽氣的絕境逼迫下,在他自己死不服輸的狠勁兒催動下,那扇通著人身子里更深門道的破門,總算讓他撬開了一條縫!
“嗚嗷——!”
一聲凄厲、兇殘、餓得發瘋的狼嚎,像根冰錐子,猛地扎穿了雪原的死寂,也狠狠捅進了劉遠山剛摸著點氣感的心神里!
他唰地睜開眼!篝火的光在瞳孔里亂跳,映著他瞬間繃得像鐵板的冷臉。那狼嚎……就在洞口外頭不遠!還不止一聲!
“嗚嗷——!”
“嗚——!”
緊接著,又是幾聲或尖或啞的嚎叫跟著響,一呼一應,帶著發現獵物的狂喜和嗜血的殺意,飛快地由遠及近!
狼群!
劉遠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窟窿底。在這凍掉下巴的鬼地方,一頭餓狼都能要命,更別說一群配合默契、紅了眼的狼群!肯定是篝火的光或者他爬過來留下的味兒把它們招來了!
他飛快掃了眼火堆。火苗沒了新柴添,已經小得快滅了,隨時會熄。洞外風雪還在鬼叫,可狼群低沉的咆哮和爪子扒雪的“沙沙”聲已經聽得真真兒的,越來越近!
跑?在這埋半截腿的雪地里,拖著內傷的身子,跟一群跑死狗的狼比腳程?那是找死!
守?這窄洞口是能卡著不讓狼全進來,可要是被堵死,照樣是甕里的王八!
唯一的活路,就在這洞口!借著地勢,死扛!
生死關頭,劉遠山反而徹底冰住了。眼里最后那點迷茫虛弱被凍成了殺機,像雪原上磨了千年的冰碴子。他猛地站起來,動作因為內傷有點僵,可那股子磐石般的沉勁兒瞬間漫開。
他動作飛快。先抽了火堆里最旺的兩根粗柴當火把。火頭子多少能嚇唬嚇唬畜生。接著眼珠子跟刀子似的掃過洞底,飛快撿起幾塊大小趁手、帶尖棱的石頭塞進破衣襟。最后,抄起那根一直帶著的、一頭斷成尖茬的粗木棍——這是他眼下唯一的“家伙事”!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血腥味兒的涼氣灌進肺里,像把胸腔里憋著的戰意點著了。他側身貼到洞口內側,背靠冰涼巖壁,大半個身子縮進陰影里。左手緊攥燒著的木棍,火苗在洞口外的寒風里亂晃,噼啪炸響。右手緊握著那根尖頭木棍,像攥著桿短矛,棍尖斜指洞外風雪彌漫的黑,胳膊穩得像焊在了地上。
意念沉進身子骨里,不再刻意引那點微弱的氣感,而是把它揉進每個骨節縫,榨出身體深處最后一點本錢。剛琢磨明白的那點“柔化”門道,這會兒不再是空想,成了活命的本能——怎么用最小的本兒,扛住最狠的撞!怎么在絕地里,把每一分力氣榨出油來!
洞外風雪里,幾雙冒著幽綠鬼火的眼睛,像地獄里飄出來的燈籠,在離洞口不到十丈的雪堆后頭亮了起來。貪婪、兇殘、冰冷的目光,死死咬住了洞口跳動的火頭,還有火光后面那個模糊的人影兒。
低沉的、帶著威脅的咆哮從狼嗓子眼兒里滾出來,夾著磨牙的“咯咯”聲。幾頭塊頭賊大、毛色灰白、沾滿雪泥的餓狼,慢慢從雪堆后頭顯了形。肩高快趕上人腰了,骨架粗壯,蓬松毛皮下腱子肉虬結,一看就是在這苦寒之地熬出來的狠角色。打頭的那只尤其雄壯,腦門上一道猙獰的舊疤,幽綠的狼眼死盯著洞口,喉嚨里咕嚕著低吼。
僵持就喘了幾口氣的功夫。餓勁兒最終壓過了火頭子帶來的那點忌憚。頭狼猛地發出一聲短促的咆哮!
“嗷嗚!”
左邊一頭最毛躁的餓狼應聲就撲!四爪猛蹬雪地,帶起一蓬雪霧,像道灰影子,壓低了身子,血盆大口一張,森白交錯的獠牙露出來,裹著一股子腥風,直沖洞口!目標就是劉遠山露在火光下的大腿根!典型的掏襠撕咬!
來了!
劉遠山瞳孔一縮,身子紋絲不動,像釘死在石頭上的樁子。就在餓狼撲進洞口、腥臭氣快噴到臉上的剎那!他左手攥著的火棍猛地往前一送!不是捅,是像毒蛇吐信子似的閃電一“點”!
噗!
燒得滾燙、帶著樹脂的棍頭,準準地戳在了餓狼探出來的、濕乎乎的鼻尖上!
“嗷——嗚!”一聲慘嚎變調地炸開!皮肉燒焦的糊味彌漫開。鼻子這最脆的地兒挨了重創,劇痛讓這餓狼瞬間亂了套,前沖的勢頭猛地一頓,疼得它本能地就想縮頭。
就在它動作變形、重心不穩的電光火石間!劉遠山蓄勢待發的右手動了!緊握的尖頭木棍不再是直捅,帶著一股子短促、凝聚、像毒蜂蜇人似的寸勁,借著擰腰轉胯的爆發力,“嗖”一聲撕裂空氣,快得像道閃電,直捅出去!
噗嗤!
尖銳的木茬子,裹著劉遠山全身榨出來的狠勁兒,精準無比地插進了餓狼因劇痛而大張的嘴深處!從軟乎的上顎直插進去,瞬間搗進了腦仁兒!
“嗚……呃……”餓狼的慘嚎卡在嗓子眼兒,身子像被抽了筋,猛抽了兩下,眼里的兇光“唰”地滅了,沉重的身子“噗通”砸在洞口里側的碎石地上,汩汩的鮮血混著腦漿子從口鼻往外冒,在冰涼的石頭地上漫開,騰起帶著濃烈腥氣的白霧。
快!準!狠!一下斃命!
用火頭子攪局,抓住那眨眼即逝的破綻,用最小的動作、最直接的殺招,把力氣使到頂!這就是八極拳“短小精悍”的貼身短打精髓!更是把剛琢磨透的“勁力凝聚爆發”跟玩命實戰揉到了一塊兒!
可同伴瞬間斃命的慘樣兒,非但沒嚇退狼群,沖鼻子的血腥味兒反倒徹底點著了這幫畜生的兇性!
“嗷嗚——!”頭狼發出一聲怒到極點的咆哮!這回,它不試探了!巨大的身子像離弦的箭,親自撲了上來!同時,右邊和后頭,另外兩頭餓狼也一塊兒動了!三面夾擊!頭狼正面直撲劉遠山面門,血盆大口奔著脖子就咬!右邊那頭矮身竄向他腰腹,想撕開肚皮!后頭那頭狡猾地想繞側面,咬他的支撐腿!
殺機陡升!
劉遠山汗毛倒豎!左手火棍猛地一個橫掃,帶著風聲和亂蹦的火星子,逼退了右邊撲腰的那頭。同時,身子像被狂風吹的勁竹,猛地向后一個極其利索的滑步,險之又險地讓頭狼那致命的一口咬了個空!獠牙帶著腥風,擦著他脖子皮就過去了!
可頭狼的利爪帶著撕破布似的銳響,狠狠抓向他后撤時露出的胸膛!
躲不開了!劉遠山眼中厲芒一閃!右手那根沾滿腦漿血的木棍來不及回防。就在爪子快挨上皮的瞬間,他胸膛猛地往里一縮,后背腱子肉像波浪似的瞬間繃緊、鼓起!意念引著體內那點微弱卻實在的“氣感”,瞬間全聚到了胸腹之間!
噗!
利爪狠狠撓在了他破衣襟下緊繃的胸膛上!預想中皮開肉綻的聲兒沒響!劉遠山只覺得一股子巨力狠狠撞在心口,像挨了記悶錘,內腑劇震,喉嚨一甜,血腥氣上涌!可身子只是狠狠一晃,腳下像生了根,硬是扛住了這能開膛破肚的一爪子!
頭狼眼里閃過一絲人似的驚愕!它那爪子像撓在裹著厚牛皮的生鐵疙瘩上!雖說撓出了幾道深血口子,可壓根沒撕開肉!更有一股子邪門的反震勁,震得它爪子發麻!
就在頭狼舊勁兒剛過、新勁兒沒接上,因驚愕動作一滯的瞬間!劉遠山強忍著心口劇痛和翻騰的氣血,被震得微仰的身子像壓緊的彈簧,借著后仰的勢能猛地往前彈回!右肩膀像撞城門的木樁,聚著全身的力氣和憋屈的怒火,一記毫無花哨、剛猛暴烈到頂的八極拳鐵山靠,狠狠撞向頭狼撲空了的軟肋!
“嘭!!!”
悶雷似的肉體撞擊聲在窄洞里炸響!夾著清脆的、讓人牙酸的骨頭斷裂聲!
“嗷——!”頭狼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巨大的身子被這凝聚了劉遠山搏命一擊的恐怖力道撞得橫飛出去,“轟”一聲重重砸在洞口的巖壁上,碎石簌簌往下掉!它掙扎著想爬起來,可軟肋那兒明顯塌下去一塊,口鼻噴著帶血沫子的血,內臟指定是爛了!
然而,就在劉遠山撞飛頭狼的當口,那頭繞到側后的餓狼,抓住了這眨眼即逝的空檔!它悄沒聲地撲上來,大嘴一張,獠牙閃著寒光,帶著股腥風,狠狠咬向劉遠山毫無防備的左腿小腿肚子!
劉遠山撞飛頭狼后,身子正處在發力的回旋勁兒里,重心還沒完全穩住!眼角掃到側面撲來的黑影,心頭警鐘狂鳴!躲?來不及了!
“滾開!”生死一線,劉遠山發出野獸似的嘶吼!左腿非但不后撤,反而像條鋼鞭似的猛地向后一記兇狠的倒踢!聚著全身剩下的力氣和搏命的兇性!
砰!
這一腳像鐵樁子似的狠狠踹在了餓狼的下巴頦上!巨力直接把餓狼踹得向后翻了個滾,下巴骨碎裂的聲兒聽得真真兒的,疼得它嗚咽起來。
可劉遠山自己也因為強發力、重心不穩,加上左腳蹬出去的反勁兒,身子一個趔趄,向后踉蹌了一步!
就這一步!
那頭被他用火棍逼退、一直在右邊打轉的餓狼,眼中兇光爆射!它像條等食兒的毒蛇,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猛地再次撲上!這回,它躲開了劉遠山倉促掄過來的火棍,大嘴一張,獠牙閃著寒光,帶著股腥風,狠狠咬向劉遠山踉蹌時暴露的、握著尖木棍的右手腕子!
角度刁鉆!時機狠毒!
劉遠山舊勁兒剛泄,新勁兒沒生,身子打晃,右手家伙在外,根本來不及收!
一股冰冷的死氣,瞬間掐住了他的喉嚨!
“……醒醒!雜種!該你上場了!”
畫面一轉,一桶冰冷刺骨、餿臭撲鼻的臟水,像根沉重的鞭子,狠狠抽在劉威明的頭上、臉上、身上!這突如其來的刺激,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神經上,把他從一片混沌、滿是靛青死光的昏迷里,粗暴地拽了回來。
“呃啊……咳咳咳……”劉威明猛地嗆咳起來,腥臭的臟水灌進鼻子嗓子眼,火燒火燎地疼,差點背過氣。他本能地想撐起來,卻扯動了全身無處不在的劇痛,仿佛每塊骨頭都被拆開又胡亂拼了回去,肌肉酸脹麻木得不像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搖晃的昏黃光影和幾個晃動的人影。
“媽的!挺能裝死!給老子起來!”一個粗嘎、沙啞、帶著濃重怪腔的聲音在頭頂炸開,滿是暴躁和不屑。
緊接著,一只穿著厚實皮靴的大腳丫子毫不留情地踹在劉威明的腰眼上!
“呃!”劇痛讓他瞬間蜷成了蝦米,胃里翻江倒海,差點把苦膽水都吐出來。這一腳也徹底把他踹清醒了。
他猛地甩頭,想甩掉眼前的眩暈和水漬。視線漸漸清楚。
先看見的是粗糙的、糊滿黑褐色污垢的原木地板。空氣里一股子讓人作嘔的混合味兒——濃烈的汗臭、劣質油脂的膻氣、鐵銹的腥味兒、尿臊屎臭、還有……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這味兒像無數小蟲子,直往鼻子里鉆,拱得他本就翻騰的胃更難受。
他抬起頭。
這地方像個巨大的、骯臟的牲口棚,或者說……奴隸窩?空間挺大,可矮得壓人,用粗原木和石頭胡亂搭的。頂上吊著幾盞晃悠的昏黃油燈,投下鬼影似的光。眼前景象看得人喘不過氣。
地上鋪著臟得發黑的爛草,橫七豎八癱滿了人!或者說,一群沒了人形的活尸。大多裹著破布似的單衣,有的干脆光著膀子,身上新舊鞭痕、淤青、化膿的傷口疊在一起。個個面黃肌瘦,眼窩深陷,眼神空洞得像死魚,對周圍的一切都沒了反應。只有偶爾幾聲痛苦的哼哼或壓抑的咳嗽,證明他們還吊著口氣。空氣里塞滿了絕望和死味兒。
幾個穿著同樣糙、但明顯結實不少的皮甲、腰挎彎刀、手里拎著皮鞭或水桶的壯漢,像趕牲口似的在這些“活死人”中間溜達。他們塊頭大,滿臉橫肉,虬髯打結,眼神兇得像狼,看人像看物件,透著股居高臨下的漠然。嘴里嘰里咕嚕說著劉威明完全聽不懂的、喉嚨里打滾的話,時不時抽一鞭子動作慢的,或者像剛才對付他那樣,用臟水潑醒昏睡的。
劉威明低頭看自己。身上那件標志性的黑T恤早沒了,就剩條同樣破破爛爛、糊滿泥污血漬的迷彩工裝褲。光著的膀子腱子肉虬結,線條還在,可也布滿了青紫的淤傷和擦痕。手腕子腳踝上,套著沉重冰涼的生鐵鐐銬,糙邊磨破了皮,滲著血絲子。
這他媽是哪兒?緬北?大牢?
巨大的困惑和更兇的怒火“騰”地沖上劉威明腦門。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咔吧”作響。振武堂正堂的搏命、劍冠靑櫻的邪乎異變、撕魂裂魄的靛光……最后的記憶碎片瘋了似的往腦子里灌。老四呢?謝洵呢?那該死的青櫻呢?!
“看什么看?黃皮雜種!”那個踹醒他的皮甲壯漢,一個臉上帶刀疤、缺了半拉耳朵的家伙,見劉威明不僅沒像別人似的趕緊爬起來,反而敢用那種吃人的眼神瞪自己,頓時火冒三丈。他揚起手里的皮鞭,帶著刺耳的破風聲,狠狠抽向劉威明的臉!鞭梢上還掛著暗紅的血痂和倒刺!
找死!
劉威明眼中兇光炸裂!骨子里那股寧折不彎的暴烈和穿越前的憋屈火氣像火山一樣噴發!管他娘的是哪兒,管對面是誰!敢對他揮鞭子?拿命來換!
鞭梢眼看就要抽中臉皮的瞬間!劉威明上身猛地一個快如閃電的后仰鐵板橋!鞭梢帶著腥風,擦著他鼻尖掃了過去!同時,他戴著沉重鐐銬的雙腳像毒蝎子甩尾巴,猛地向上一個兇狠的倒踢!鐐銬的鐵鏈子繃得筆直,帶著風聲,狠狠掃向刀疤臉支撐腿的膝蓋彎!
這一下太突然,又快又毒!刀疤臉顯然沒料到這個新來的“黃皮雜種”不光敢躲,還敢還手,身手還這么利索!他驚怒交加地怪叫一聲,倉促間只能猛向后蹦開半步!
砰!
沉重的鐐銬帶著劉威明全身的狠勁兒,狠狠砸在刀疤臉剛才站的地面上,把臟草和下面的凍土砸出個淺坑!塵土亂飛!
“該死的豬玀!反了天了!”刀疤臉險險躲過這要命的一下,又驚又怒,臉漲成了豬肝色。他“唰”地拔出腰間的彎刀,刀鋒在昏黃油燈下閃著冷光!旁邊另外幾個監工也立刻圍了上來,臉上帶著獰笑,拔出家伙,堵死了劉威明所有退路。整個窩棚瞬間死寂,那些麻木的囚徒嚇得縮成一團,生怕濺一身血。
劉威明喘著粗氣,戴著鐐銬的腳穩穩踩回地面,身子微弓,擺出個死斗的架勢。雖然戴著沉重的鐐銬,雖然身子骨狀況糟透,可他那雙眼里燒著的兇悍戰意像實質的火焰,死死咬住拔刀的刀疤臉。想讓他劉威明像條狗似的趴著?做夢!
就在這火星子亂蹦、馬上要見血的節骨眼!
“住手!巴爾克!”
一個冰冷、威嚴、帶著明顯頭頭兒腔調的聲音,像盆冰水澆滅了窩棚里即將爆開的殺氣。說的跟監工一樣的怪話,但更清楚、更有力。
隨著聲音,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了窩棚門口。來人沒穿監工那種糙皮甲,一身深棕色、剪裁利落的皮質軍服,外面罩著件厚實的黑毛皮大氅。四十上下年紀,臉冷得像刀劈斧剁出來的,鷹鉤鼻,薄嘴唇抿成一條線,一雙深陷的灰眼珠像凍住的湖,沒半點人味兒地掃過場子。腰里挎著把鑲獸骨、嵌暗紅寶石的彎刀,無聲地顯擺著身份不同。正是監工嘴里的“巴圖魯”大人。
被叫巴爾克的刀疤臉監工看見來人,臉上的兇相瞬間變成了諂媚和畏懼,趕緊收刀,低頭哈腰:“巴圖魯大人!這新來的黃皮雜種敢炸刺……”
“廢物。”巴圖魯冷冷截斷,目光像冰錐子,落在劉威明身上,上下刮了一遍。那眼神全是掂量、估價,還有種看物件值多少錢的冷酷。“一個戴著鐐銬的奴隸,都能差點要了你的命?看來是我平時對你們太松了。”
巴爾克腦門子瞬間冒汗,屁都不敢放。
巴圖魯的目光在劉威明虬結的筋肉、滿是傷卻挺得筆直的脊梁骨,還有那雙燒著不屈火苗的眼睛上停了幾秒。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扯了一下,那不是笑,是看到有趣獵物的殘忍興味。
“把他拎到‘血爪’那邊去。”巴圖魯的聲音沒一點波瀾,像在吩咐扔塊垃圾。“讓‘屠夫’熱熱身。告訴‘屠夫’,留口氣,別弄死。這新玩具,興許能換幾個錢。”
“是!巴圖魯大人!”巴爾克如蒙大赦,挺直腰板吼了一嗓子。再看劉威明的眼神,充滿了幸災樂禍和殘忍的期待。
“‘血爪’?‘屠夫’?”劉威明聽不懂他們放什么屁,可從巴爾克和周圍監工突然變得興奮殘忍的臉,還有那些囚徒眼里更深的恐懼,他立馬明白,這絕不是什么好路數!一股更兇的怒氣和嗜血的沖動在他腔子里翻騰。他死死盯著那個叫“巴圖魯”的軍官,眼里的火苗子快噴出來了。
兩個塊頭格外壯的監工獰笑著湊上來,粗暴地架起劉威明的胳膊。沉重的鐐銬限制了他,加上身子有傷、內腑震蕩帶來的虛,他掙了幾下,竟沒能立刻甩開。
“放開老子!狗娘養的!”劉威明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身子死命扭動,鐐銬鏈子嘩啦亂響。
回應他的是狠狠搗在胃上的一拳!
“呃!”劇痛讓他瞬間弓成了蝦米,胃里翻江倒海。
“老實點!黃皮豬!待會兒有你好受!”巴爾克獰笑著,又朝劉威明的腿彎踹了一腳。
劉威明被兩個如狼似虎的監工拖死狗似的拽著,踉蹌地穿過骯臟的窩棚。沿途麻木的囚徒驚恐地縮頭。空氣里那股血腥味和絕望味兒越來越濃。
他被拖出窩棚,外頭刺骨的寒風激得他一哆嗦。眼前是個巨大的、用粗原木圍起來的營地。四周是蓋著厚雪的黑色山影。營地中間,一個巨大的、用粗原木圍起來的圓場子格外扎眼。場子邊燒著熊熊火盆,照亮了空氣里帶著血腥氣的淡淡白霧。場子里頭,深褐色的泥地早被暗紅發黑的血漿子浸透了不知多少遍,凍成了層惡心人的冰殼子。離老遠就能聽見場子里傳出的野獸咆哮、沉重的撞擊聲、還有……骨頭碎裂的脆響!加上周圍看臺上傳來的、像海嘯似的瘋狂嚎叫和嘶吼!
角斗場!
劉威明瞬間明白了自己被扔到了什么地方!一股子冰碴似的寒意,混著沖天的怒火和一股子被徹底點燃的原始獸性,在他身子里炸開了!
他被粗暴地搡進了角斗場入口旁邊一個用粗木柵欄圍起來的破爛“準備區”。這兒更像露天的牲口欄,地面一樣泥濘骯臟,混著血污和屎尿。柵欄外就是鬼哭狼嚎的角斗場,柵欄里關著幾個和他一樣等著上場的倒霉蛋。有的眼神空洞像待宰的羊,有的喘著粗氣像受傷的狼,眼里是絕望的兇光。空氣里塞滿了恐懼和死氣。
“哐當!”準備區的破木門鎖死了。巴爾克隔著柵欄,指著場子中間,對劉威明露出個殘忍的笑,用生硬的怪腔吼道:“黃皮豬!看清楚了!那就是你的下場!‘屠夫’會好好‘伺候’你的!哈哈哈!”
劉威明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角斗場中央,一個鐵塔般的巨漢杵在那兒,像從地獄爬出來的煞神。身高近兩米,渾身肌肉疙瘩像巖石塊壘成的盔甲,上面爬滿了蜈蚣似的恐怖傷疤。光著膀子,下身穿條破皮褲,腳蹬沉重的鐵靴。手里拎著一把巨大無比、沾滿暗紅血污和碎肉骨茬的雙手戰斧!斧刃在火盆光下閃著森森冷光。
他的對手,是個同樣高壯、握著短矛和木盾的囚徒。那囚徒臉上帶著豁出去的瘋勁兒,嘶吼著,用盾牌護身,挺矛刺向巨漢的小腹!
面對刺來的矛尖,“屠夫”那張橫肉臉上,咧開一個惡鬼似的獰笑!他不躲不閃,掄起那柄巨斧就劈!
呼——!
戰斧帶著撕裂布帛的恐怖尖嘯,劃出一道死亡的弧光!
咔嚓!噗嗤!
先是木盾像紙片一樣被劈爆的碎響!接著是短矛被巨力砸斷的脆聲!最后,是戰斧余勢不減,狠狠剁進囚徒左肩,深可見骨的恐怖撕裂聲!血像噴泉一樣飆了出來!
“嗷——!”囚徒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嚎,整個身子被這恐怖的一斧劈得歪向一邊。
“屠夫”狂笑著,像玩耗子的貓,沒急著結果對手。他猛地抬起穿鐵靴的大腳,狠狠踹在囚徒心窩子上!
“嘭!”悶響聲中,囚徒像破麻袋一樣倒飛出去,嘴里噴出的血在空中劃了道紅弧,重重砸在場地邊的圍欄上,抽搐兩下,不動了。
“屠夫!屠夫!屠夫!”看臺上瞬間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狂熱嚎叫!那些裹著各式皮裘、皮甲,臉膛粗野的兵痞和小頭目們,揮舞著拳頭和酒囊,臉紅脖子粗,眼里全是嗜血的瘋狂!
“屠夫”得意地舉起血糊糊的戰斧,朝著看臺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享受著這血淋淋的歡呼。他那雙牛眼似的眼珠子,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準備區,最終,帶著赤裸裸的輕蔑和殘忍的期待,落在了剛被搡進來的劉威明身上!
那眼神,跟看砧板上喘氣的肉沒兩樣。
劉威明隔著木柵欄,跟“屠夫”那雙塞滿暴虐和殺戮欲的眼睛對上了。他胸口的怒火,像被澆了滾油,“轟”地燒穿了天靈蓋!所有的困惑、迷茫、憋屈,在這一刻全化成了最原始、毀滅一切的狂暴戰意!
他猛地攥緊戴著沉重鐐銬的拳頭,骨節因為巨大的力量“噼啪”爆響!一股源自骨頭縫里的兇煞之氣,像沉睡的太古兇獸,轟然蘇醒!盡管身上帶傷,盡管戴著枷鎖,可那雙眼睛里的火,比角斗場中央的篝火更熾烈、更狂暴!
他咧開嘴,露出一個近乎猙獰的、帶著血腥味兒的笑容,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場中那個不可一世的“屠夫”,朝著這個充滿血腥與暴力的野蠻世界,發出了一聲震動整個準備區的、充滿挑釁與不死不休的咆哮:
“狗雜種!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