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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烽火淬心

冰谷內一股裹著腥臊的陰風,刀子似的刮過劉遠山的后脖頸,汗毛瞬間倒豎!護衛狼滴著粘稠口水的獠牙,在昏暗中閃著慘白的光,帶著濃烈的腐肉味兒,直沖他撲倒后徹底敞開的脖子咬下來!這一口要是咬實了,頸骨立碎,神仙難救!

生死就在這毫發之間!劉遠山骨子里的兇性和剛摸到邊的“柔化”念頭,像被點燃的火藥,轟然炸開!他撲地的身子非但沒往上掙,反倒順著撲勁猛地往下一塌、一縮!腰背筋肉剎那間繃緊如鐵,虬結隆起,丹田里那點微弱得快散的氣感,被他用意志死命一催,硬生生擰成一股,往肩頸要害處頂去!

“嗤啦——!”狼牙狠狠楔入皮肉!可預想中筋骨斷裂的脆響沒來!劉遠山這詭異的一塌一縮,加上肩頸筋肉瞬間鼓脹如鐵又帶著股滑膩的韌性,硬生生讓狼嘴偏了方向!那要命的獠牙沒啃上頸椎,反倒深深扎進了斜方肌和肩胛骨連接的那片厚實肉棱子里!

“呃!”鉆心的疼直沖腦門,熱血“噗”地就往外冒!可劉遠山分明感覺到,一股剛猛的反震勁和滑不溜手的卸力感,透過皮肉懟了回去。那護衛狼像是啃上了裹著老牛皮的滑石頭,大半力道被帶偏、泄走,骨頭愣是沒傷著!狼頭被這股怪勁一帶,撲勢頓時一歪,身子失了平衡!

就趁它這一歪的破綻!劉遠山眼中血光迸射,牙關幾乎咬碎,硬扛著肩背撕裂的劇痛和陣陣發黑的眩暈,一直蟄伏在雪地里的左手動了!那塊早被他攥得死緊、邊緣開了鋒的沉甸甸石頭,裹挾著全身最后的氣力,還有一股子同歸于盡的狠勁,毒蝎擺尾般由下往上,朝著護衛狼因撕咬而低垂暴露的咽喉軟肉,狠狠撩了上去!

“砰?。?!”一聲悶響,石頭結結實實夯在喉結下頭!沛然巨力猛地炸開,緊跟著就是一聲讓人牙酸的“咔嚓”脆響!

“嗷…嗬…嗬嗬…”護衛狼的慘嚎生生給憋成了破風箱的嘶鳴,龐大的身子像被抽了筋,猛地向后一挺,前爪發瘋似的在喉嚨上亂撓,眼珠子暴凸出來,口鼻里“咕嚕?!泵爸鴰莸难?,“噗通”一聲砸進雪窩,四肢劇烈地抽搐幾下,眼看就沒了動靜。

連斃兩狼!劉遠山自己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肩背上那道口子皮開肉綻,熱血汩汩往外冒,把身下的雪都洇紅了一大片。強行催谷的后果就是內腑傷勢雪上加霜,每一次吸氣都像吞了燒紅的炭火。力氣更像開了閘的洪水,嘩啦啦往外泄。他咬著牙想撐起來,可身體沉得像灌了鉛,眼前金星亂冒,一陣陣發黑。

而此刻,被狼尸驚散的餓狼群已經回過味兒來!同伴的血腥味徹底點燃了復仇的兇性!幾頭最壯的畜生發出瘆人的咆哮,像幾道灰色的死亡陰影,卷著腥風,從不同方向兇狠地撲向癱在雪地里、幾乎動彈不得的劉遠山!獠牙森森,瞄準了他毫無遮擋的喉嚨、腰腹和支撐的手臂!

躲?沒路!擋?沒力!真真是十死無生的絕境!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

“嗚——!”

一聲蒼涼、雄渾得仿佛來自遠古洪荒的號角,猛地從冰谷深處那片黑黢黢的輪廓里炸響!聲音不算震耳,卻帶著股子穿透骨髓的威嚴,硬生生壓過了狼嚎風吼,在整片冰谷里蕩開!

這突如其來、透著邪性兒的號角聲,讓撲到半空的狼群齊刷刷一僵!沖最前頭的幾頭硬生生剎住爪子,耳朵豎得筆直,幽綠的狼眼里閃過本能的驚懼。它們對這聲音,似乎怕到了骨子里!

號角余音未散!

“咻!咻!咻!”

幾道尖利刺耳的破空聲緊跟著撕裂風雪!幾支模樣古怪、帶著骨箭頭和黑羽毛的短箭,如同索命的毒蜂,從黑黢黢的輪廓方向激射而至!又快又刁,精準地扎向離劉遠山最近、正要下口的幾頭餓狼!

“噗!噗!噗!”箭矢入肉的悶響!一頭狼脖子被射穿,慘嚎著翻滾;另一頭后腿中箭,哀鳴著瘸腿后退;還有一支擦著劉遠山的頭皮飛過,“哆”地一聲深深釘進他身旁的凍土,箭尾兀自嗡嗡亂顫!

這要命的冷箭,徹底打崩了狼群最后那點兇性!剩下的餓狼發出驚恐的嗚咽,夾起尾巴,毫不猶豫地扔下到嘴的肉,像灰色的鬼影,倉皇扭頭,眨眼就竄進了風雪彌漫的冰谷深處,沒了蹤影。連那頭重傷等死的頭狼,也被兩頭半大的狼崽子拱衛著,艱難地拖走了。

轉眼間,殺機消散!只剩下滿地狼藉的雪窩子、凍住的黑紅血冰碴子、幾具狼尸,還有癱在血泊里,喘得像個破風箱、幾乎散了架的劉遠山。

他費力地抬起眼皮,朝放冷箭的方向望去。風雪迷眼,那片低矮的黑影清晰了些,像是一堵巨大巖壁的根腳。影影綽綽能看見幾個裹著厚厚毛皮、打扮古怪的人影在巖壁下的陰影里晃蕩,手里似乎還攥著造型奇特的短弓。離得太遠,風雪又大,看不清臉,只覺得幾道刀子似的、帶著審視和警惕的目光,穿透風雪,死死釘在他身上。

是援手?是閻王?還是…更邪乎的獵手?

劉遠山心里警鐘狂鳴!強撐著要起身,可失血和劇痛帶來的巨大空虛感讓他“噗通”一聲又栽回雪里。視線開始模糊,刺骨的寒意從手腳往心口里鉆。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榨出最后一絲狠勁,抓起一把冰冷的雪,狠狠摁在肩背的傷口上!冰碴子混著劇痛,帶來一股近乎自殘的清醒。

巖壁底下,那幾個人影似乎低聲嘀咕了幾句。片刻,一個身材精瘦矮小、動作卻異常滑溜的身影,像只雪地里的白貂,借著風雪的掩護,飛快地朝劉遠山倒地的方向摸了過來。手里緊攥著一柄森白的骨刀,眼神銳利地掃著四周,顯然是在探路警戒。

劉遠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右手死死攥住了身邊那根沾滿狼血的尖木棍子。是死是活,就看這一下了!

冷得像個冰窟窿的石屋內,厚重的鐵門哐當一關,外頭啥聲兒都進不來,只剩下“黑石粉”那股子硫磺混著血腥的嗆鼻味兒,在渾濁的空氣里打轉,悶得人喘不過氣。

劉威明光著膀子癱在又冷又潮的地上,上半身沒一塊好皮。胳膊上糊著厚厚的黑膏子,那滋味兒,火燒火燎的疼里夾著透骨的冰麻,直往骨頭縫里鉆。每喘一口氣,五臟六腑就跟刀絞似的,喉嚨眼兒里全是鐵銹般的血腥味。失血和劇痛抽干了他最后一點力氣,像副千斤重的枷鎖,把他死死按在這片絕望的黑暗里。

可他沒認栽!骨子里那股子八極拳練出來的狠勁,像地火巖漿在死灰底下悶燒,硬是撐著沒熄。他緊閉著眼,把外頭的一切都屏蔽掉,所有念頭都沉進身體里頭。完整的八極拳樁功是甭想了,身子骨早散架了。他只能把全部精神死死釘在丹田那一點上,像在狂風暴雨里守著最后那盞要滅的油燈。丹田里那縷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氣感,被他用近乎自殘的意志力強行聚攏,如同風中殘燭,搖搖晃晃地維系著,一絲絲、一縷縷地引著,護住心脈那點熱乎氣兒,跟內腑的灼痛還有黑石粉那霸道的藥勁兒死磕。

以前劉遠山教他的道家那點靜心法門,在這要命的關頭竟派上了用場。他把自己當成一塊扔進爐膛的頑鐵,外頭的疼是淬火的猛火,內腑的傷是鐵里的渣滓,每一次劇痛涌來,就當是錘子砸下來,把骨子里的軟乎勁兒往外砸。這種近乎自虐的念頭,邪門地讓他體內亂竄的氣息穩了一點點,意識在疼得讓人發瘋的浪頭里,硬是扒拉出一點清亮。

時間在這鬼地方沒了意義,可能就半炷香,也可能熬了半輩子。

“嘩啦——啷!”鐵門外鎖鏈猛地一響!

劉威明眼睛霍然睜開!昏暗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疲憊和痛苦瞬間被壓下去,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狼一樣的兇光。他掙著想坐起來,動作牽動傷口,喉嚨一甜,“咳咳咳…”噴出幾口帶著暗紅血塊子的沫子。

鐵門被“哐”地推開,刀子般的寒風灌進來。兩個壯得像熊瞎子、穿著厚皮甲的監工闖進來,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兇戾。二話不說,粗暴地架起劉威明的胳膊,像拖條死狗,把他從冰冷的石屋里拽了出去。

外頭天色昏沉,寒風刮臉。巨大的角斗場像個吃飽了血肉的怪物蹲在營地中間,空氣里的血腥味濃得散不開。一路被拖著走,泥濘凍土硌著傷口,沿途那些麻木的囚徒眼神空洞,看他就跟看一塊爛肉。

最后被搡到營地邊上那頂巨大的、用厚厚黑氈子和獸皮裹得嚴嚴實實的帳篷前。門口戳著倆親衛,穿著鑲鐵片的精良皮甲,攥著長矛,眼神跟刀子似的,渾身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氣,跟那些粗胚監工完全不是一個路數。

監工在門口把他往里一推,恭敬地縮了回去,厚氈簾子“噗”一聲落下。

帳篷里光線很暗,一股子混合了熟皮子、劣質煙葉子、動物油脂和一種類似廟里燒的那種沒藥的怪味兒直沖鼻子。腳下是厚實的羊毛毯子,花紋繁復,踩上去軟綿綿的沒聲兒。當間兒一個巨大的青銅火盆燒得正旺,跳動的火苗子把帳篷里烤得暖烘烘,也烤得人皮肉發緊。

正對著門,是張鋪著整張熊皮的黑木矮榻。矮榻后頭掛著一面巨大的旗,黑牦牛尾巴和染得血紅的狼皮鑲著邊兒,旗子正中繡著個猙獰的圖騰,活像滴著血的獠牙。

矮榻上坐著個人。正是那巴圖魯百夫長。

他脫了毛皮大氅,只穿了身深棕色的緊身皮毛制成的衣服,勒出精壯彪悍的塊壘?;野锥贪l根根豎著像鋼針。鷹鉤鼻子在火光下拉出刀削似的陰影,薄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線。那雙深陷的灰眼珠子,跟結了冰的湖面似的,不帶半點人氣兒,此刻像兩把冰冷的剔骨刀,穿透昏暗的光,死死釘在勉強站穩的劉威明身上。一股子無形的壓力,比外頭的風雪還砭人肌骨,瞬間塞滿了整個帳篷。

劉威明赤著傷痕累累的上身,戴著沉甸甸的鐐銬,站在暖得讓人窒息的火光里。他咬著后槽牙,硬是把脊梁骨挺直了,盡管這動作疼得他額頭冷汗直冒。他毫不閃避地迎上巴圖魯那雙冰湖似的、仿佛能看穿人五臟六腑的眼睛,自己眼里燒著不屈的火苗子和徹骨的恨意。兩道目光在半空里撞上,無聲無息,卻像冰坨子砸進了滾油鍋。

“名字?!卑蛨D魯開口了。聲音低沉得像石頭摩擦,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紋,吐出來的是那種喉音濃重的異族話??尚伴T的是,劉威明腦子里“嗡”一下,竟然明白了意思!是“劍冠靑櫻”搞的鬼?還是半死不活那會兒魂魄離體撞上了?

劉威明繃著臉,一聲不吭,就用那雙燒著火的眼睛死死盯著對方。

巴圖魯灰眼珠里半點波動都沒有,好像劉威明的沉默早在他料想之中。他端起矮榻旁小幾上一只銀杯子,抿了口里面琥珀色的液體,動作透著股和這粗獷帳篷格格不入的假斯文。

“你殺人的路數,”巴圖魯放下銀杯,聲音還是那么平,像在說一件不相干的事,“很邪門。不是草原摔跤的路子,也不是南邊軟腳蝦的花拳繡腿???!狠!準!像狼撲食,可又比狼多了點…道道。”他灰眼珠像探針,在劉威明虬結的筋肉、雙臂深可見骨的傷和他站得死沉的下盤上刮過,“特別是硬接‘屠夫’斧頭那一下,身子骨跟沒骨頭似的滑開了勁…有意思。那叫什么名堂?”

劉威明閉著嘴,一聲不吭。他不懂啥“卸力”的術語,可心里明鏡似的,這蠻子頭兒在挖他的根!八極拳是振武堂的命根子,是師父韋金獅拿命捂出來的玩意兒,能喂給這些茹毛飲血的蠻子?

巴圖魯似乎也不在乎他答不答,自顧自往下說:“你那眼神,像掉進陷阱里的雪山之神。燒著火,憋著勁,還有…對獵物的饞?!彼碜游⑽⑶皟A,那股無形的壓力陡然加重,灰眼珠像冰錐子,要扎進劉威明的骨髓里,“打哪來的?黃皮小子。你的部族?你的根腳?怎么像條野狗,癱在黑風山口外的雪窩子里?”

黑風山?沒聽過的地兒。劉威明心思急轉。振武堂的血戰、靑櫻的邪門、魂魄撕裂般的穿越…自己昏死的地方,叫黑風山?

“裝啞巴?”巴圖魯嘴角極其輕微地往上扯了扯,絕不是笑,是冰冷的嘲弄,“不打緊。在這片黑狼神盯著的雪原上,落進我巴圖魯·兀鷲手里的肉,還沒有撬不開的殼。”

他輕輕拍了拍手。

氈簾掀開,兩個親衛拖著一個渾身是血、只剩半口氣的人進來,像扔破麻袋一樣摜在劉威明腳邊的厚地毯上。那人穿著破爛的、像是中原樣式的粗布衣服,頭發散亂,臉上糊滿血污淤青,一只眼腫得只剩條縫,嘴唇裂著,顯然被收拾得夠嗆。他蜷在地毯上,發出微弱的哼哼。

劉威明瞳孔一縮。這人…看打扮,不是蠻子!

“認得嗎?”巴圖魯的聲音像毒蛇吐信,在這暖烘烘的帳篷里聽著格外陰冷,“一個想偷摸翻黑風山、倒騰鹽鐵的南邊行商。嘴硬,不過現在…軟了?!彼已壑閽哌^地上那灘爛泥似的商人,又落回劉威明臉上,帶著股貓玩耗子的殘忍,“把我想知道的吐出來?;蛘摺x跟他一樣。我的‘黑石粉’,能治傷,也能讓人…后悔活著?!?

火盆里的炭“噼啪”爆了個火星。帳篷里暖如三春,卻彌漫著比外面冰原更刺骨的寒意。地上商人的呻吟像垂死的哀嚎,一下下刮著劉威明的神經。巴圖魯那冰錐似的目光,像無形的鎖鏈把他死死捆住。

說?師門的命根子,師父的心血,喂了狼?

不說?黑石粉那生不如死的滋味兒…

一股邪火猛地從劉威明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燒得他眼前發紅,幾乎要炸開!他戴著鐐銬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摳進肉里,尖銳的疼才勉強壓住那股子要拼命的瘋勁。他迎著巴圖魯那凍透骨髓的目光,喉嚨里咯咯作響,極其艱難地,用帶著濃重桂城土腔的中原話,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往外蹦:

“老子…聽不慣…狗吠!”

刺骨的雪塊摁在肩背撕裂的傷口上,劇痛像無數根鋼針反復猛扎,帶來一股近乎自殘的清醒勁兒。劉遠山強忍著天旋地轉和失血的虛脫感,右手死死攥著那根沾滿狼血的尖木棍,布滿血絲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風雪里快速逼近的身影。

那家伙身量不高,甚至有點瘦小,裹在一件厚墩墩、毛皮翻在外頭的白色雪地斗篷里,就露一雙鷹隼似的利眼。在沒膝深的雪窩子里,他動起來滑溜得像只雪地里的白貂,悄沒聲息,落腳專挑凍硬的土坷垃或者石頭棱子。手里緊緊攥著一柄怪模怪樣的骨刀,彎彎的刀身泛著慘白的光。

距離嗖嗖拉近。十丈…五丈…

劉遠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筋肉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等著最后的搏命或者…鬼知道是啥。

可那白袍子在離他三丈來遠的地方,“唰”一下釘住了!像根楔子打進凍土里。他沒急著靠前,那雙鷹眼跟探照燈似的,先警惕地掃過地上兩具護衛狼的尸首,在它們脖子上稀爛的傷口和崩裂的太陽穴上停了停,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接著目光又掃過雪地上狼藉的搏斗痕跡和濺開的黑紅血點子,最后才落到劉遠山身上。

那眼神,冷、硬、帶著掂量,像在看一件沾著血、指不定會咬人的物件。沒有立刻撲上來的意思,可也絕沒有半點好心腸。

劉遠山同樣在打量對方。那斗篷料子古怪,像是粗麻混著獸皮,領口袖口翻著白色的絨毛。斗篷底下隱約能看見深棕色的簡陋皮甲。臉上裹著厚厚的防寒布,只露眼睛和額頭,皮膚是風吹日曬的古銅色,額角有道淺淺的舊疤。最扎眼的是他腰上掛著的那個灰白色、像是某種大獸角磨的號角,還有背上那張短小的、獸骨和硬木拼的反曲弓,弓弦繃得緊緊的,透著一股子原始的兇悍。

死寂。只有寒風卷著雪沫子在倆人之間鬼哭狼嚎。

白袍人沒吭聲,就用那雙刀子似的眼睛死死剮著劉遠山,像是在掂量他幾斤幾兩,又像是在等啥信號。

劉遠山強忍著疼和暈,試著用嘶啞的嗓子擠出幾個字,用的是桂城古官話:“多…謝…援手…”他不知道對方聽不聽得懂,死馬當活馬醫。

白袍人的眼神似乎波動了一下,像是聽懂點,但還是不言語。他抬起手,指了指劉遠山,又指了指冰谷深處那片巨大的黑巖壁方向,做了個“走”的手勢。動作干脆利落,沒得商量。同時,另一只手里的骨刀微微抬起,保持著隨時能捅過來的架勢。

不是救星,是押解!

劉遠山心里一沉。就他現在這德性,別說反抗,站起來都夠嗆。肩背的傷口還在滲血,內腑火燒火燎,失血帶來的眩暈一陣強過一陣。他瞥了眼對方手里的骨刀和遠處巖壁下若隱若現的幾個持弓人影,知道自己沒得選。

他艱難地點了下頭,表示明白。然后用盡吃奶的力氣,掙扎著想站起來。試了幾次,都因為劇痛和虛弱摔回雪地里,濺起一片血色的雪沫子。每一次掙扎,都引得白袍人警惕的目光更冷一分。

最終,他放棄了起身的打算,咬著牙,開始在厚厚的積雪里艱難地往前爬。動作笨拙遲緩,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眼的血痕。

白袍人沒上來幫忙,就隔著三丈左右的距離,像個幽靈似的跟在后面,銳利的目光像鉤子一樣鎖在劉遠山身上,骨刀的角度微微調整著,隨時準備應對任何異動。

短短幾十丈的路,對此刻的劉遠山來說,比爬過十八層地獄還漫長。冰冷的雪水浸透破爛的衣服,寒意像毒蛇一樣往骨頭縫里鉆。失血帶來的眩暈像黑色的潮水,一次次要把他拖進昏迷的深淵。他只能靠著一股狠勁,死死咬住舌尖,用尖銳的刺痛刺激著麻木的神經,同時強行催動那點微弱的氣感,護住心脈那點熱氣兒,跟死神拔河。

終于,他爬到了那片巨大的黑色巖壁根下。

湊近了看,這巖壁更顯猙獰,灰黑色的石頭嶙峋陡峭,活像巨獸嘴里參差不齊的獠牙,直插進鉛灰色的天穹。巖壁根腳往里凹進去一大塊,形成個天然的、背風的石穹窿。穹窿底下的景象,讓勉強抬頭的劉遠山瞳孔猛地一縮!

這里顯然是個臨時落腳的地兒,或者說…一個搭在古戰場墳頭上的避難窩棚!

地面勉強算平,蓋著層混雜了黑凍土的厚雪。可就在這雪和凍土下頭,到處戳著銹跡斑斑的鐵家伙!斷成幾截的矛桿子、扭成麻花的青銅劍格、碎得不成樣子的甲片子,甚至還有半截埋在土里、爛得只剩個空殼子的猙獰獸頭盔!這些兵刃樣式古里古怪,透著一股子蠻荒氣,絕不是劉遠山見過的任何朝代的東西。幾根不知道是什么猛獸的巨大獸骨早已風化成慘白色,柱子似的杵在營地各處,更添了幾分說不出的蒼涼和邪性。

在巖壁凹進去的最深處,緊貼著冰冷的石頭,搭著幾個極其簡陋的窩棚,獸皮往幾根粗木棍子上一蒙,勉強能擋點風雪。窩棚外頭,用石頭圍著幾個小火塘,里頭火苗子有氣無力地跳著,架上黑乎乎的石鍋正“咕嘟咕嘟”煮著東西,飄出一股子混合了腥膻和草根子苦味的怪味兒。

營地里攏共十幾號人。有穿著跟白袍子差不多、裹著厚皮毛的戰士,正悶頭擦著骨刀、磨著箭頭,或者蹲在角落里拉那張硬邦邦的獸角弓,眼神疲憊里透著鷹隼似的銳利。也有幾個穿得更破爛、裹著獸皮的老弱婦孺,蜷縮在窩棚邊上,臉上刻滿了風霜,眼神空洞地望著火塘。當劉遠山被那白袍子“押”進來時,所有的目光“唰”一下全釘在了他身上!警惕、好奇、掂量,還有…一絲深藏的、看慣了同類咽氣的麻木和悲憫。

白袍人嘰里咕嚕說了幾句劉遠山聽不懂的話,朝著營地中央最大那個火塘旁、一個佝僂的身影。那是個老頭兒,頭發花白,臉上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裹著一件毛色雜亂的厚重熊皮襖子,手里拄著一根頂端鑲著顆猛獸獠牙的骨杖。聽到白袍人的話,老頭緩緩抬起頭,一雙渾濁得如同古潭深水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線,落在了渾身是血、只剩半口氣的劉遠山身上。

那目光,仿佛穿過了千年的風雪,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滄桑和沉甸甸的悲憫。

白袍人說完,不再管劉遠山,自顧自走到一邊,解下背上的短弓,仔細檢查起弓弦。其他戰士也收回了目光,繼續忙活手里的活兒,好像劉遠山只是被隨手撿回來的一件破爛。

劉遠山癱倒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身下是混雜著遠古銹鐵和獸骨的凍土。失血和寒冷帶來的巨大空虛感,像黑色的潮水,終于徹底淹沒了他強撐的那點意志。視線迅速模糊、變暗,老頭滄桑的臉、跳動的火苗子、戰士沉默的影子…都旋轉著遠去。

在徹底被黑暗吞沒的前一瞬,他眼角的余光無意間掃過巖壁角落一處被積雪半埋的地方。那里斜插著一件東西——一柄銹蝕得幾乎和周圍巖石一個顏色的青銅短戈。戈身彎彎扭扭,木柄早爛成了灰。可就在那戈身靠近銎口的位置,依稀殘留著一點極其暗淡的、幾乎被歲月磨平了的靛青色紋路痕跡…

那顏色…怎么那么像…“劍冠靑櫻”上的玉色?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炸開的電光,猛地劈進他即將沉寂的意識深處,旋即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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