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市火車站的電子屏閃爍著妖異的藍光，林小滿攥著拉桿箱的手沁出薄汗。行李箱輪子在仿古青磚地上卡住第三十七次時，她終于承認媽媽硬塞進來的二十斤臘腸是個錯誤。

“讓讓！“外賣騎手擦著她的馬尾辮掠過，保溫箱里飄出麻辣燙的香氣。林小滿慌忙后退，后腳跟撞在寫著“云吞打糕百年老店“的燈箱上。霓虹燈管在暮色里滋滋作響，映得她淺藍色襯衫泛起紫暈。

導航顯示到青藤公寓還要步行九百米。這是她在租房軟件篩選出的唯一符合預算的房源——月租八百，押一付一，離地鐵站兩公里。照片里爬滿常春藤的奶黃色小樓像童話插圖，評論區卻只有三條留言，最新那條寫著：千萬別信合同補充條款。

手機突然震動，房東的貓貓頭像跳出來：“小林啊，要不要留晚飯？今天燉了梅干菜蹄髈。“

林小滿咽著口水摸出錢包，夾層里媽媽手寫的《都市生存守則》第三十二條正泛著油光：警惕無故示好的陌生人。可胃袋誠實地發出轟鳴，混著街角煎餅攤的蔥香，在潮濕的晚風里釀成一聲投降的嘆息。

穿過第三條巷子時，暮色已經完全浸透老城區。晾衣繩在頭頂織成迷陣，某戶人家的電視正在播報天氣：“受臺風'玉蘭'影響，今夜到明天有暴雨......“林小滿數著門牌號，忽然被一叢垂落的藍雪花拂過臉頰。

401室的門開著，穿苧麻長裙的女人正在玄關插花。青瓷瓶里斜倚著幾枝木繡球，花瓣上還凝著水珠。“來啦？“女人轉身時銀鐲叮咚作響，“我是房東陳錦云，叫我云姨就好。“

林小滿的視線卻黏在客廳墻上。整面照片墻記錄著不同租客的合影：戴學士帽的年輕人舉著蛋糕，穿婚紗的姑娘抱著橘貓，最中央的泛黃照片里，穿旗袍的少女在藤架下微笑，眉眼與云姨驚人相似。

“合同在這里。“云姨推來描金紅木匣，忽然壓低聲音，“不過簽之前，你得先見見合租人。“

廚房傳來冰塊墜入玻璃杯的脆響。穿灰綠色襯衫的男生端著托盤出來，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腕骨處有道淡粉疤痕。“夏時安，植物學研二。“他放下檸檬薄荷冰沙，指尖還沾著迷迭香的碎屑，“你的房間朝東，每天六點二十會有陽光穿過梧桐葉照在枕頭上——如果沒下雨的話。“

林小滿怔怔看著杯壁凝結的水珠滑落，在實木茶幾上洇出深色圓點。這個場景和她預想的完全不同，沒有霉味撲鼻的隔斷間，沒有貼著通下水道廣告的樓道，陽臺上的藍雪花正在暮色中舒展花瓣，像無數振翅的藍蝶。

“租金包含水電嗎？“她努力擺出社會人的架勢，聲音卻泄露一絲顫抖。

夏時安突然笑起來，眼尾漾起細紋：“你該問合同補充條款。“他抽走林小滿指間的筆，在空白處畫了朵簡筆茉莉，“第三頁第七條，租客需與室友建立親密關系。“

驚雷在遠處炸響，晾在窗外的襯衫被風卷成白帆。林小滿倏地站起，行李箱撞翻藤編垃圾桶。媽媽守則第四十五條在腦海閃爍紅光：快逃！

“別嚇著孩子。“云姨嗔怪地拍打夏時安的肩膀，“小林啊，這個'親密關系'指的是家人般的感情。上個月搬走的姑娘天天點外賣，連對門奶奶住院都不知道......“

雨點開始敲打遮雨棚。夏時安推開落地窗，潮濕的風涌進來，掀動茶幾上的合同紙頁。他彎腰撿起林小滿掉落的發圈，淺綠色絲帶纏在修長指間：“要去看菜市場晚市嗎？最后半小時的魚蝦打五折。“

林小滿的肚子比理智先做出回應。當她跟著夏時安穿過掛滿雨簾的連廊時，聽見云姨在身后輕笑：“記得帶傘，儲物間有二十八把，都是前任租客留下的。“

雨簾將菜市場的霓虹招牌暈染成模糊的光團，林小滿握著印有“云川銀行“字樣的透明傘骨，看夏時安蹲在青石臺階前和魚販討價還價。塑料盆里濺起的水花沾濕他褲腳，他卻專注地用指尖輕點鱸魚鰓蓋：“張叔，這條換氣頻率不對。“

“就你眼毒！“圍著橡膠圍裙的中年男人笑罵著撈起另一條，“剛從江邊收來的，算你...“他瞥見夏時安身后的林小滿，忽然往塑料袋多塞了兩只鮑魚，“新閨女的面子價。“

裝著海鮮的塑料袋滲出冰涼水珠，順著林小滿的腕骨滑進袖口。她小跑著追上夏時安的背影，聽見風送來零碎的對話：“陳阿婆的降壓藥...““...曬傷的藍雪花用淘米水...“

轉過濕漉漉的拐角時，整排暖黃色燈箱驟然亮起。裁縫鋪的玻璃窗蒙著水霧，老板娘正踩著縫紉機給旗袍鑲邊；糧油店門口的收音機滋啦播放著《天涯歌女》，店主爺爺用蒲扇給籠中畫眉扇風；最末端的雜貨店前，穿碎花睡褲的女孩踮腳調整“暴雨特價“黑板，粉筆字寫著：姜茶免費自取。

“小心積水。“夏時安突然拽住林小滿的手腕。她踉蹌著撞進他懷里，嗅到襯衫上混著雨氣的迷迭香。他指腹有細微的繭，像某種植物的觸感，“七年前市政改造時，這里的排水管...“

話音被突如其來的犬吠打斷。金毛犬頂著報紙沖進雨幕，身后追著舉鍋鏟的卷發婦人：“平安！你爸的財經周刊比肉骨頭還香嗎？“夏時安熟練地截住狗子，從它嘴里抽出沾著口水的報紙，頭條標題《北極星指數暴跌》正慢慢暈開墨漬。

回到公寓時，云姨正在玄關給傘骨編號。二十八把傘在木架上開成斑斕的花，她手里那把鵝黃色的正在手柄處刻“林“字。“以前住308的姑娘是氣象員，每次出差都留把傘。“她將傘尖指向天花板，“看，這些水漬都是告別儀式。“

林小滿的行李箱在客廳地磚上投出細長的影。當她打開貼著“防潮防蟲“標簽的紙箱時，媽媽塞的臘腸底下居然藏著用保鮮膜裹住的相框——畢業典禮上她抱著向日葵大笑，身后是老家開滿紫云英的田埂。

“需要幫忙嗎？“夏時安的聲音從飄窗傳來。他正在給窗臺上的藍雪花調整支架，暮色將他的輪廓鍍上毛邊，“儲物間有前任租客留下的電熱毯，不過...“他晃了晃纏著絕緣膠布的插頭，“得先通過云姨的電路安全考試。“

廚房飄來梅干菜的咸香時，林小滿正對著合同補充條款發呆。泛黃紙頁上，鋼筆字跡像藤蔓般纏繞：“租客應于每月第三個周日共同烹飪晚餐““陽臺植物死亡超三株需提交養護報告“，最后一行小字被水漬暈染，依稀可見“真摯情感...永久免租...“

驚雷炸響的瞬間，整個公寓突然陷入黑暗。林小滿本能地抱緊畢業小熊，聽見黑暗中傳來云姨的抱怨：“去年就說要換變壓器...“接著是窸窸窣窣的翻找聲，夏時安的聲音帶著笑意：“2018屆租客留的應急燈在...“

幽藍冷光突然亮起，林小滿看見夏時安舉著章魚形狀的夜燈，八條觸須末端都粘著熒光貼紙。“海洋生物系學姐的杰作。“他轉動開關，天花板立刻游弋起虛幻的魚影，“她說黑暗是深海，而我們...“

暖黃色的燭光忽然從廚房漫進來。云姨端著銅制燭臺，蠟油正順著浮雕葡萄藤滴落：“來吃蹄髈吧，小林嘗嘗是不是比你們老家的咸？“

餐桌是整塊梧桐木打造的，年輪里嵌著零星貝殼。夏時安用解剖刀般精準的手法拆解蹄髈時，林小滿發現他左手小指有道淺疤，像株未完成的幼苗。“這是救火時燙的。“他忽然開口，筷尖輕點她碗里的梅干菜，“去年臺風天，樓下奶奶忘記關熬中藥的爐子。“

窗外的雨更急了，老式空調機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云姨起身翻找抽屜：“小夏把那個拿出來。“當夏時安將纏著紅繩的竹筒放在桌上時，林小滿聞到陳年艾草的氣息。

“每位新房客都要抽根簽。“云姨晃動的影子投在照片墻上，旗袍少女的眼睛似乎在燭光中眨動，“我祖母留下的規矩。“

竹簽觸感溫涼，借著燭光，林小滿看到簽文刻著：

藍雪初綻時，故紙藏新枝

夏時安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耳尖泛起可疑的紅暈。云姨卻笑盈盈地收走竹筒：“好簽，當年小夏抽到的是‘莫問木棉期’呢。“

洗碗時林小滿發現水池下的秘密。二十幾個玻璃罐貼著泛黃標簽腌漬著時光：2016年的楊梅酒、2019年的糖漬木槿、最近那罐紫蘇梅子上還粘著便利貼——“新租客禮物，夏時安“。

當她捏起梅子時，冰涼的汁水順著指尖淌下。夏時安的聲音混著雨聲從陽臺飄來：“那是用頂樓野生的梅子...小心核...“

第一口酸澀在舌尖迸開的瞬間，閃電劈亮夜空。林小滿看見夏時安站在暴雨中搶救被風吹倒的綠蘿，苧麻窗簾在他身后翻卷如浪。這個瞬間突然與記憶重疊——十四歲那年臺風過境，她也是這樣看著父親在果園里扶起倒伏的橘樹。

儲物間的折疊床咯吱作響時，林小滿在手機備忘錄記下：“8月17日，支出：交通費43元，晚餐（？）0元，余額：2107.5元。“鎖屏壁紙還是老家星空，此刻卻被窗外的雨滴切割成碎片。

半夢半醒間，她聽見云姨在客廳低聲絮語：“...和她母親年輕時真像...“夏時安的應答混著搗藥聲：“木繡球要換土了...“

次日清晨

六點二十分的陽光如期而至。梧桐葉影在合同補充條款上搖曳，最后一行被照亮的字跡竟是：

**「若雙方在租約期間孕育新生命，則...」**

林小滿的尖叫驚飛了窗臺的鴿子。夏時安揉著睡眼出現在門口，懷里的多肉植物正往下掉土：“那是云姨祖父寫的，后來用貼紙覆蓋了...“他忽然頓住，耳尖又泛起熟悉的紅暈，“我去準備早餐。“

當林小滿追到廚房時，晨光正透過彩繪玻璃在流理臺投下蝴蝶光斑。夏時安握著研缽的手腕懸停在空中，石臼里的薄荷碎屑散發清涼香氣。他身后那面貼滿便利貼的冰箱門上，某張綠色便簽正在晨風中輕輕顫動：

“歡迎開啟青藤公寓生存游戲——你的上任房客：蘇明玉 2023.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