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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章(可能是本書唯一嚴肅正經的一章)
帝國歷864年
姆斯特拉法(Mustrafa)
老塔爾用生滿繭子的手指摩挲著老舊的矛桿。椴木的紋理細密如掌紋,讓他想起離家前夜撫摸妻子腹部的觸感——那里正孕育著他們的第三個孩子,也可能是第一個活過冬天的孩子。
“圣父在上,這玩意比糞叉輕多了。”鐵匠的兒子沃克在一旁嘟囔。他正在往塔爾的粗布外套上縫鐵片,那是他幾天前從前面戰場運下來的戰死者身上剝下來的,邊緣還黏著黑褐色的污漬。
之所以幫塔爾縫鐵片,是因為他有武裝衣,自己用不上。
王國的武裝農一向都是自備裝備,塔爾是個只擁有一曼西斯(12公頃)的普通的農民,他不像沃克一樣負擔得起武裝衣。像這樣一身覆蓋著鎖子甲的武裝衣在瑟隆幾乎需要九頭牛才能買到,這是聽說沃克被征召后,老沃克傾家蕩產為沃克配置的。
沃克在一旁不住的嘟噥,塔爾沒搭話,他聞到了風里飄來的硝石味,像一千個雷雨夜在鼻尖炸開。
中軍的號角聲撕裂了霧氣。塔爾站起身,記憶中的黑麥田在他背后翻滾如海,而前方是另一片海——鐵甲、長矛與戰旗的海。
數萬人踩踏大地的震動順著草根傳來,身旁的沃克縫著鐵片,手忍不住就要發抖,細針的前端貼著鐵片的邊緣,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半天扎不到衣服里面去。
塔爾想起去年秋天挖出田鼠巢穴時,那些驚慌逃竄的小東西也是這般戰栗。
“嘟——————”木質號角在身后長鳴,穿透整個戰場。
很明顯,這支軍隊的統帥意識到敵人要發動進攻了。
這是全軍警戒號角聲!
“列隊!狗崽子們列隊!”百夫長的鞭子抽在凍土上,整個瑟頓領百人隊即刻如觸電一般站起,塔爾也被推搡著站進隊列,前排磨坊主長子后背的汗酸味撲面而來,后方沃克武裝衣的銅扣硌得他生疼。
沃克有些緊張的開口:“老塔爾,你說這次...”
“我不老!”塔爾摸了摸開裂的唇角糾正道。二十七歲的面容早已被農戶生涯蝕刻出四十歲的溝壑,唯有指節處殘留著新婚時妻子畫過的青綠刺痕。
弩手們正從他們間隙穿過,鋼臂弩上雕著細密的禱文。
“啪!”
鞭梢炸裂聲撕開空氣,百夫長的長劍刮擦著冰殼,他看著幾個發抖的武裝農嘶吼著,滿嘴腥氣:
“抖什么!咱們和隔壁的威頓領的人可挨著呢,忘了之前筑壩的事情了嗎!不要讓這群豬玀看扁了!”
“得瑟什么…不過是個給老爺刷馬鞍的賤胚…我們拿著鴨嘴鋤去拆壩的時候你在哪呢?”沃克小聲的譏諷著,不過害怕鞭子抽到他身上,他現在也不敢抖了。
最受老爺喜愛的幾個扈從,現在正作為扈從在老爺身旁侍奉著呢,也就他們現在的百夫長被打發過來帶著他們這個騎士領的苦哈哈,連匹馬都騎不上。
“早知道就不當武裝農了…”沃克小聲嘀咕道。
武裝農是領民自己報名的,不過過去幾十年來,雖然聽到一些地方打仗的消息,但從來沒有聽說有征召他們這些農民上戰場的。再加上一人做武裝農一整戶人都可跟著受益,三稅一減為五稅一,每年的六十天勞役減半,人頭稅更是直接免除。
也正是在如此優厚的待遇下,大家都搶著報名作武裝農。
而且武裝農名額有限,整個領就要一百多人,他當時還是憑自己身強力壯外加運用了些小手段才擠進去的。
不過當時也沒人告訴他,做武裝農真要跟著騎士老爺一塊去打仗啊!
征召令發下來的時候,再后悔也來不及了。
享受了寬厚的稅率,接下來是要用命還的,如果在戰場上戰死,還能三年免稅。
而且戰爭期間他們每人每天可以得到1卡特爾的報酬,一卡特爾的黑麥面包足夠一個人一天不用挨餓。
這么一來,為國王戰斗而死似乎也沒有那么不可接受了,至少這比種田掙的更多,而且這筆報酬可沒有稅。
“往前進!回到方陣。”百夫長的嘶吼帶著血腥氣,指著不遠處的一個華麗的雙頭狼旗喊道,“看好了,那是咱們郡的方陣軍旗,一會兒打起來,別跑錯方陣了,要不然戰后清點找不到你,發賞的時候你一個子也拿不到。”
百夫長話音剛落,原本還有些麻木的隊列立刻打起精神齊齊看向旗幟的方向。
塔爾也順著雙頭狼旗的方向看去,旗幟下面是茫茫多的人,一眼幾乎看不到盡頭。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可能有幾千人,但說上萬人他也信。
密密麻麻的人頭中還有無數的小旗,塔爾還未成婚的時候經常同父親一起跟著商隊到處跑,郡里四十多個騎士領的旗幟他也認識的差不多了,就近一一辨識下來,威頓領…布萊本領…斯特領…都是一群熟悉的地名。
他們這么一個小小的瑟頓領百人隊,融在本郡的方陣里,連個小小的波浪都翻不出來。
不過不得不說,他們隊很幸運,方陣縱深有十六排,而他們整個百人隊都分布在第十五十六排。
死是最晚死的,跑也是最先跑的……
“咴————”
并入方陣后,塔爾恍恍惚惚聽到一聲馬嘶,他像在老家的麥田里一樣下意識的回了頭。
只見身后是一長串的馬車,每輛車前是兩頭雄壯的挽馬,挽馬后面的車上載著一架巨大的重弩。
每輛馬車旁,還有幾名軍士和一個白袍修士伴隨。
馬車的隊列看不到頭,站在隊列中,塔爾沒什么和旁邊戰友交流的興趣,他只是默默看著隊列。
待塔爾看到第七輛車時,看見拖車的挽馬突然跪倒——它的肚子不知什么時候被鐵蒺藜劃開了,腸子流出來像一捆泡脹的麥穗。穿黑袍的工兵立刻割斷挽具,把垂死的牲口推下壕溝。
隨車的修士停留下來對著牲口快速畫了個雙環圣輝,便繼續前行。
“可惜這么好的馬了……”塔爾喃喃自語,他做夢都想要一頭自己的挽馬。
如果有一匹挽馬,他就可以買一套馬頸軛,要不了幾天他就能耕完一塊地。
“看東邊!”沃克的指甲掐進他肩膀。
晨霧正在散開,露出東方地平線上蠕動的黑線。
先是旗,數不清的旗,繡著紅底銀龍與白底金龍的旗;然后是身披重甲的戰馬,馬面甲的眼窩里跳動著晨光,每匹馬都由侍從牽著,身披全套板甲的騎士則坐在地上節省體力,身旁侍從扛著的騎槍幾乎比旗幟都高,遠看上去像是一片五顏六色的密林。
“那邊地全是騎大馬的老爺…”磨坊主的兒子扭過頭來小聲道。
“這么多老爺,那應該用不上我們了吧?”沃克小聲嘀咕著。
“不知道…”塔爾扭頭看向西北面,那邊也是一道密密麻麻的黑線,他們的敵人同樣一眼望不到頭。
“只要老爺們沖鋒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磨坊主的兒子也有些興奮的回頭道。
塔爾沒搭話。他的目光越過前方的無數同袍,看向敵軍陣型中正在薄霧中顯形的龐然巨物。
一座塔…一座比教堂鐘樓還要高的巨塔正緩緩向他們靠近,塔上印著教廷的圣徽,包鐵木輪碾過碎石時發出的聲響,讓他想起兒時在磨坊聽到的冬骨碾碎麥粒的動靜。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這個龐然巨物。
“這是什么東西?”
“我知道,這個叫攻城塔!”
“我們背后也沒有城墻啊…”
在整個戰場的注視下,十幾分鐘后,塔緩緩停了下來,塔頂的銅制擴音管突然噴出白汽,一個裹著金絲長袍的身影出現在塔頂,他清了清嗓子開始朗誦《罰罪書》,聲調甜膩如涂蜜的匕首在空曠的戰場上回蕩:
“……第一宗罪,汝等逆民生而不知跪拜……“
隊列中的農兵面面相覷,打仗的時候怎么念起經來了…
然而,這段剛一念完,天空中立刻響起隆隆的雷聲,整個戰場仿佛都明亮了一瞬。
鐵十字架墜地的悶響從隊列中傳來,有農兵已然膝蓋一軟,險些直接跪倒在地上:
“圣父生氣了!”
塔爾也有些疑惑的抬起頭。
剛剛還是大晴天,怎么現在天就開始陰了?
遠處塔樓上長袍祭司的聲線陡然銳利,像淬毒的圣杯邊緣劃過咽喉:“第二宗罪,汝等靈魂如扭曲的橄欖枝,若不浸于真信之泉......”
那銅管中傳出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恐怖,如同來自神祇的審判,不斷在戰場上空游蕩,將每一寸空氣都染上了死亡的陰影。幾公里之外,這陰冷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聞,仿佛無處不在的死神之眼,冷冷地注視著每一個生靈。
這些《罪罰書》的尋常段落,若是平常聽起來還沒什么,但現在在戰場上回蕩,卻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塔爾注意到,附近隊列中說話的聲音已經幾乎沒有了。
“孩子們,不要聽信惡魔的讒言,香灰和圣油都已抹于爾等額前,為信仰和家園而戰,自會得到護佑。”附近的隨軍修士一手高舉大聲吟誦著《圣典》原文以鼓舞士氣,不過比起高塔上的聲音,明顯少了幾分氣勢和信服力。
但饒是如此,虔誠的士兵們仍然在胸口畫圓:
“阿彌賽亞——”
然而修士的嘶吼尚在齒間震顫,豆大的雨點就已砸上他鎏金刺繡的四角帽。帽檐在暴雨中狂顫如垂死鳥翼,緊接著天穹炸開巨獸咆哮般的雷鳴——那聲響讓最老練的獵人都要肝膽俱裂。
成千上萬張灰白的面孔同時仰起。
只見云層被一道無形的裂隙劈成兩片,他們頭頂翻涌著鐵灰色的天空,滾滾烏云混著雷電翻騰。
而在他們的對面,天空正在燃燒。《罰罪書》第五章的末日圖景潑灑在人間:“裂天現焱獄,灼彼等頑愚之目”。
“是...是神罰!”前排士兵的護喉甲咔咔作響,那是牙齒打顫的震動。更多人死死攥住胸前的鐵十字架,鏈甲下的《圣典》抄本被冷汗浸透。
“不要慌!孩子們,那是天氣魔法,不是什么神罰。”修士同樣一頭冷汗大聲的對著眼前的士兵解釋道。
不過這個時候已經沒人會聽他解釋了。
對于這些從未上過戰場的農兵來說,神罰和魔法沒有什么區別,同樣都是他們不可觸及也無法反抗的力量。
“老塔爾,現在跑還來得及嗎?”沃克臉色煞白的小聲說道。
他在吟游詩人口中聽到的戰爭無非是一群農民拿著長矛互相戳刺,然后騎士老爺一錘定音,花費幾分鐘在馬力耗盡之前就把敵人的陣型沖垮。
沒人告訴他魔法是什么。
塔爾面色嚴肅的注視著前方,突然他瞳孔一縮,二十七歲的農夫遽然旋身,布滿裂口的皮靴猛踹沃克膝彎。
沃克踉蹌撲倒的剎那,慘白的光軌在他的幾碼外掠過。不遠處,兩個農兵像被搗爛的蟻穴般坍縮——石球裹挾的動能將血肉攪作齏粉,半截鎖子甲碎片插進凍土時,還在蒸騰著內臟的熱氣。
兩秒后,轟隆隆如同雷聲一般的悶響才追上這血腥的畫面。
看著眼前的慘象,沃克都愣在了原地,塔爾的眼皮也是一跳,他認出這是什么了。
海邊的大船上裝的就是會發射這種石球的東西…但他從來沒有在內地見過……
這兩個農兵沒來得及慘叫就失去了生命,但前方卻有被這石球砸中而失去手腳的在哀嚎。
看起來,他們后排還算幸運,前排才是被轟擊的重災區。
塔上的奇怪牧師剛念完罪罰書,他們就這么遭受一輪突然襲擊,似乎神罰真的降臨了。大雨瓢潑中,方陣前端頓時化作沸騰的蟻巢。
前排幾個百人隊崩潰了,前方農兵紛紛踩踏著同伴的布甲往中心擠縮——那些鑲嵌鐵片的粗布衣此刻成了致命累贅,倒伏者胸骨在軍靴下發出嫩枝折斷的脆響。
“圣父啊!”看到前方的慘像,磨坊主的長子突然撕開領口,露出掛滿汗水的鐵質洗禮牌。這個總吹噓自己殺過野豬的青年,此刻正用額頭瘋狂叩擊盾牌內壁,仿佛要把修士涂抹的圣油重新夯進顱骨。
十六排縱深的方陣正在坍縮。第五排某個農兵突然扯著冒煙的頭發狂奔——方才擦過的炮彈高溫燎焦了他的發辮。這個失控的人體火炬橫穿隊列,把旁邊的三個農兵撞進泥漿,直到他的百夫長的釘頭錘將他天靈蓋敲出鴿蛋大的凹坑。
“保持陣型!保持…”百夫長的咆哮突然變調。他的皮護頸下方滲出暗紅——不知哪個崩潰的士兵把草叉插進了長官后背。銅哨從染血的指間滑落,立刻被十幾雙沾滿泥漿的靴子踩進地底。
看到前面那個百夫長的下場,原本打算提起鞭子抽打逃兵的瑟頓領百夫長頓時也熄了火,隱藏在隊列中不敢吭聲。
緊接著,空中劃過第二波尖嘯。這次許多人看清了那東西的真容——好似裹著瀝青的黑色石球,在飛行中拖曳出硫磺味的尾煙,宛如地獄播撒的病死種子。
燃燒的云層正在墜落,裹著硫磺火焰的石球如流星雨般傾瀉而下。
他們全朝著一個方陣砸砸了過來,除了幾枚偏斜的打到隔壁,絕大多數的石彈都砸在塔爾他們方陣的頭頂。
在大雨的掩蓋下,石彈的來臨更顯突兀,仿佛從烏云中墜落下來,除了在砸到頭頂前突兀的幾秒尖嘯聲,根本沒法提前辨別石彈的方向進行躲避,也很難通過聲音辨清石彈的距離。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面對這種從未見過的異景,這一次方陣的潰散更如瘟疫般蔓延,不僅是前排的幾個百人隊,現在甚至是前中排的十幾個百人隊都在未接敵的情況下陷入混亂。塔爾也被后涌的人潮推得踉蹌后退。
第十五排的位置已經空了,原本并肩的磨坊主長子只剩半具尸體卡在盾牌間——他的上半身被石球碾成了肉糜,洗禮牌卻完好無損地掛在森白的肋骨上,隨風雨叮當作響。
從天空上看,整個郡方陣都在緩緩向后挪移,將左右兩個郡方陣的側翼全部暴露出來。
“往東跑,老爺們在東邊!”在巨大的恐慌中,隊列中有個年輕人突然喊道,然而話音未落,一把長劍就劈了過來。
他的左臂齊肩斷裂,斷口處的骨茬白得刺眼,噴涌的血霧在雨中綻開一朵畸形的花。
離他不遠的塔爾和沃克被溫熱的液體濺了滿臉,透過血簾,他們看見一匹棗紅色的戰馬正昂首嘶鳴。馬背上的人戴著雙角翼盔,面甲下傳出的吼聲帶著金屬的震顫:
“回到陣線!火炮是打不死幾個人的!”
更多馬蹄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十幾名身披純白罩袍的騎兵如鐵網般展開,兜住了不斷往后退卻的陣勢。
原本還有些騷動的農兵,看到這一幕,默默在心里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在這種情況下跑掉后,也只得返回自己的隊列。
回到隊列后,塔爾觀察了一下。
騎馬的白衣人說的確實沒錯,冷靜觀察一會兒后就會發現,從天上掉下來的石彈,看上去駭人,但實際上很難砸到他們的頭上。
但雖說如此,每當隊列中有人被石彈突兀的砸中,其喉管發出的嘶吼聲哀嚎聲還是讓人心涼,他親眼看到一個被打掉了腿的,無助的趴在地上,死死抱住身邊人的小腿想要說什么,直到他的同鄉把長矛刺進他的心臟才安生下來。
“隆隆隆隆————”
戰場的東邊,也就是右翼突然騰起的泥浪吸引了塔爾的注意。
回過頭去,瑟隆的重甲騎士動起來了。
不過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般發起威猛的沖鋒,相反,騎士的棗紅戰馬正在泥沼中掙扎,鑲鐵馬掌每次拔出地面都帶起臉盆大的土塊。有位騎士被戰馬甩落,龍蝦尾護臀卡在了泥里,旁邊的侍從們拼命試圖把他拉起來,卻讓騎士的鋼制臀甲在淤泥中越陷越深。
雨幕里,這些鐵罐頭移動得比春耕的老牛還慢,覆面盔的眼縫中噴出的白氣,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惱。
右翼的鋼鐵洪流正在泥淖中分崩離析。五指深的淤泥吞噬了戰馬每一次抬蹄的努力——鑲鐵馬掌每次拔出地面,都會形成黏稠的真空腔,發出類似拔除瘡痂的吮吸聲。
原本布置在右翼幾個步兵方陣后準備一錘定音的騎士們,甚至無法轉換到戰斗位置。
馬匹因過度發力而肛門脫垂,尚為進入快步距離就幾乎喪盡了馬力。
突然,前方的嘈雜聲加大。
塔爾向前方看去。
敵人已經開始前進,他們恐怕要準備接戰了。
塔爾咬咬牙,握緊手中的長矛。
忽然,他感覺頭頂一陣溫熱,他連忙摸了摸自己的頭,還好,不是流血了……
是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