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西南側有大約八百里的山林，那里比不上繁華的中原，又深又陰暗的毒瘴林埋伏在方方面面，在深處沒有光線，唯有幾縷陽光艱難地從樹葉的縫隙中鉆了進去，在那里四處都可聽見蛇吐芯子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

而遠離那深處，在苗疆的邊界，人也不算很多，至少是比不上苗疆的皇都，也就只有一些落腳的行客會來來往往，不是入城的就是出城的。而方圓百里，入苗疆的城門僅此一個。

苗疆從不設防，因為單憑這綿延千里密不透風的林子和無數林中蛇蟲就已經能抵擋千千萬萬的不正心思，更別說林中還有無藥可治的毒瘴氣陰魂不散地聚集著。所以，這座城門是進入苗疆唯一的通道。

霖鈴客棧是這邊上最大的客棧，也是最接近城門的，僅僅一道之隔。日薄西山之時，太陽還未落下，客棧內已經昏暗無比，店員早早地點燃了燭火，即將關門打烊了。

店小二收拾好，張望了一下店門口，確認沒有人后，正要關門，卻發現這扇門被死死卡住了，留下了一個小縫，怎么也推不動。

這門店小二天天推，不覺得是門卡住了，納悶地往里面一拉，就看見外面六個人，三男三女，個個都拿著一把劍，其中有五個人身上都穿著清一色的同款道服，剩下一個則是一襲紅衣。

這場面，店小二這幾日也見過好多次了。這里雖窮鄉僻壤，但總算還在大道上，各處仙門遣門內弟子赴苗疆，他們總要途經此地，或歇腳，或留宿。

有客來，店小二立馬來了狀態，殷勤地問：“住店嗎？”

回答的是領頭的一個少年，“嗯，六間客房。”他相貌溫和，眉目間有一股老成之氣，恐是大師兄之類的人物。

“客房有，各位想住幾天？”

“就一晚。”少年沉吟道。

客房都在二樓，一樓只做歇腳用。店小二帶著路，六人有序地跟著上了樓。

店小二招呼著，領著他們去靠北的那幾間房。

“客官，你們也是來五毒宮的嗎？”

先前的那少年面露溫和，回答道：“奉師門之命，迎接毒師出關。”

店小二點點頭，神色上是一片崇拜之情：“毒師終于要出關了。”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扭頭一看，那手的主人卻轉到了他的另一邊。

那個少女抬手指著空空蕩蕩長廊，疑問道：“小二，是我們來得太早了嗎？你這店還這么冷清啊？”

店小二目視了一下客房，小聲湊近解釋道：“走廊兩邊各自是入闌派和紀幻宗的人。”

少女聞說，輕輕皺眉理解般得點點頭。

“行了行了，韓云寂你等會再到處打聽吧，二師兄可還累著呢。”

另一個聲音尖細的姑娘推開了這個名叫韓云寂的姑娘，迎面走到店小二面前。

店小二看著這位小姐，細長的眉毛，挺拔的鼻子，微仰起頭，讓人覺得十分不好惹。

“哎，店家你就快些帶個路，我們要休息了。”

“欸欸欸！好的好的！”

店小二匆匆領頭先行。他看到這位姑娘，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幾天前遇到的另外一個，那位脾氣可刁鉆了，習慣性地直接上來命令人，就像剛剛那樣。店小二看過人家拿出仙家的法鞭威武的樣子，也聽到了老板娘的“金口玉言”。

“啊，又是大門大派的傻孩子。你，少跟他們一起丟人現眼。還有，讓她哥哥把弄壞的桌椅錢留下。”

店小二只安分守己地當個領路的，到了地他就想跑，謹遵老板娘的話，絕不丟人現眼。

可事與愿違。

“小二，等會再走嘛！”

那位名叫韓云寂的姑娘喚住了他，她一邊招呼著師兄師姐幫她收拾房間，一邊領著他往窗臺邊走。

小姑娘倚在窗臺上，卻不著急問他問題，眼睛珠子直轉悠。

店小二心里確實坦蕩蕩，他一個普通老百姓，在五毒宮的庇護下，同苗疆的其他萬民一樣，過著凡人的日子，心里面對修仙人是有著敬畏的。

敬畏，是敬與畏。

他可以敬重五毒宮，但也只有五毒宮。

七大仙門，其他六個，他倒是有點怕，更何況除了這六個，還有很多很多沒規沒矩的。

這些，都是老板娘告訴他的。

于是，他藏起心里面的偏見，裝成一般的平頭百姓，等著仙人指點。

最終，姑娘開口了：“在你們苗疆，有什么賺錢的門路嗎？”

店小二有些孬了。

什么什么？為什么一個修仙人要問這些？

他起先揣在腹中的說辭皆都沒有了用處。

店小二只能真誠地分享著他的生存方法。

“姑娘啊，像我這樣的，在這樣的小店里過活其實是沒有什么出路的，但是能保護我一生無虞。若是可以，小的倒是想學一門手藝，做金銀首飾，或木牛牛馬，以此謀生，說不定可以攢些積蓄。”

“那苗疆可有什么富商巨賈坐鎮？”

“欸，這個倒是沒有，全苗疆的財富都在五毒宮和皇宮里面，其他人較之再怎么說都只能算是是小本經營了。”

店小二回答時心里不自覺感到些許不安，他總覺得自家事不應該告知其他人，于是找著托辭的話要離開了。

萬幸那姑娘也不再留他。

店小二走后，這六人進了各自的房間。

不多時，店小二終于關上了門。此時這里已經籠罩在夜色之中，樓下的漏壺滴著，現在才戌時。

店小二處理完客人后，難得閑下來，他來到客棧的后院，老板娘就住在那里。

這個時間段，老板娘不在柜臺數錢，就只能在這里了。

店小二推開半掩的竹門，黯淡的幾盞燭燈上弱弱的火苗被外頭的風一吹，顫抖得晃了一下。

老板娘的背影對著竹門，她雙手撐在一臺漆黑陶瓷缸上，神情專注。

店小二習以為常地慢慢走進，心里的好奇被對老板的敬重打壓了。

終于，他踱步到了老板娘身邊，他也能看一眼老板的成果了。

他恭敬地奉承老板娘：“今天真是大豐收啊！”同時伸著身子看見了缸里面未來的蠱王。

小蟲子在無數的對手中獲勝，眼下，只有四只還活著。

這四只里面，有一只兇猛無比，對待同類極其殘忍；有兩只其實是老板娘之前養廢的蠱王的后代，延續了蠱王的風范；還有一只其實奄奄一息，沒什么用了，只是湊巧活了下來。

店小二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苗疆人，在他眼中，世界上只有幾個人是正真尊貴的。

一個是皇帝，另一個也是皇帝。

只不過一個是苗疆的皇帝，一個是中原的皇帝罷了。

除此之外，他還感謝上蒼，感謝生他養他的父母，感謝對他好的老板娘和親朋好友。

但是，還有一個人，他同這世界上那兩個獨一無二的皇帝一般，被苗疆萬民所敬重。

那個人就是南山的毒師。

毒師出關，中原內至今已經來了五個門派了，皇帝陛下的行動應該也會不日而來。

這件事，對苗疆的每個人來說，都是大事。

所有人都愿意獻上自己的毒，若是被毒師大人所青睞，這個人便會同五毒宮的五位宮主相提并論。

此毒乃是五毒宮的五毒。

蟲，器，毒，藥，蠱。

毒師大人是一位天才，他擁有最無上的制毒天賦，為五毒宮這百年間的事業貢獻巨大。

店小二看著四只蠱蟲被老板娘放進了一個小白瓷瓶，然后蓋上了蓋子。

小白瓷瓶上面留有血紅色的細線，看著格外顯眼。

店小二有些嫉妒，又有些后怕。他嫉妒自己沒法參與獻毒，可一想到制蠱的危險，就心里發怵。

他等到老板娘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瓶子，才開始說話。

“剛剛來的一伙人身上穿著的是白色云紋服，衣服上還有玄色八卦印記。”

“好，我就知道百里派不會放過這么一次大事的。”老板娘從善如流地回應。

“可是老板娘，他們很匆忙的樣子，只住一晚。”

老板娘揣著珍貴的瓶子，走出了翠竹造的小屋。

“擔心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老板娘十分不在意，然后她的神色忽然變得十分不耐煩，“你知道嗎？當下最急的事情是客棧里面另外兩個祖宗，想辦法讓他們快點走！”

店小二有些無奈，人家想呆多久，是人家的事情。現在對方就賴在客棧里面互相找不爽快，只能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不遠處的客棧二樓，亮著燈的房間，忽然間閃過一陣白光，不一會就暗了，房間陷入黑暗中，同被云層掩蓋的深藍色的天空一樣。

……

而說回客棧里面，在百里派的各位收拾好自己的房間后，大家都聚在了大師兄的房間里面。

韓云寂左看右看，沒看見百里煜的身影。

“別看了，二師兄打坐去了。”羅裳剜了她一眼。

這一路上，韓云寂一大堆事，吵吵鬧鬧，到處丟人現眼，羅裳都懶得同她多說話。

韓云寂只能露出一個看似不好意思的微笑，讓羅裳同以往一樣別太介意了。

但是她心里面想著的卻是，羅裳這個人，等她和自己一起到處玩的時候，就不會這么假正經了。

想著時，一襲紅衣飄到了她眼前。

不是別人，是入畫師姐。

而她的身后是大師兄和三師兄。

大師兄一臉溫和，他顯然是聽見了韓云寂和羅裳剛剛單方面的斗嘴了，心里覺得有些好笑，覺得都是自己的師妹，吵起來挺可愛的。

而三師兄鐘離異這個人，卻不似大師兄那般溫溫和和。

其實當大師兄來了的時候，大家的注意力已經全都跑到他身上了。只是鐘離異走到韓云寂身旁時，悄咪咪問她：“又吵架？”

韓云寂看著他的笑，總覺得來氣。

說來也奇怪，明明大師兄和鐘離異都在笑，可是大師兄看起來就讓人如沐春風，鐘離異看起來卻是讓人覺得賤兮兮。

想著，不由得攥起了拳頭，想要打人。

哦，或許，這就是命吧。就像有人天生是靈根慧根一樣，鐘離異一定是“嫌根”。

在韓云寂的自我說服下，她終于把拳頭變成了同樣的微笑還給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