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

書友吧

第1章 竹馬

天姿國色又才華橫溢的程明安,在建康城中,哪個少年郎不是另眼相看。

元興十年八月初六,噩耗傳到大將軍府的時候,明安正在和母親崔氏、三嫂唐氏商議中秋佳節的夜宴安排。

明安今年十五,五月及笄以后,大司馬府就送來了聘禮。

明安與大司馬府嫡次子周濟堂,青梅竹馬,郎才女貌,兩家都是建康城中的鐘鳴鼎食之家,再是般配不過了。

婚期是請永安寺的高僧看的,選的是來年五月十六。

三個人正說著話,崔氏房里的婢女墨染走了進來,一臉喜色,“夫人,宮里來人宣詔了。”

崔氏有些疑惑,“昨日才來了賞賜,怎么今日還有詔書?”

“莫不是哥哥們在越州打了勝仗?”明安輕輕擊了下掌,笑了起來。

今年春天,柔然新可汗繼位,是上一任可汗的侄子。

新可汗的父親是再上一任的可汗。九年前,被明安的父親,大將軍程裕,射于馬下,死在戰場。

新可汗一繼位,就叫囂著要報殺父之仇,率兵突襲程家鎮守的越州。

消息傳到建康,程裕帶著程家男兒,輕裝簡行,去往前線了。

到現在,已有半年之久。

柔然這幾年養精蓄銳,此次來勢洶洶,兩方一直膠著著。

明安也有好一段時間沒有收到哥哥的家書了,總是覺得不安,還好朝中沒有壞消息傳來。

明安上前拉著崔氏和唐氏的手,喜形于色,“說不定父親和哥哥們就要回來了。”

唐氏想到出征已久的丈夫,略有些羞澀地笑著,“要是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

崔氏又問墨染,“可去通知府里其他人了?”

墨染點頭,“已經安排人去了。”

崔氏等人到前廳的時候,除老夫人外,府中其余人都已經到了。

程家男兒皆征戰在外,府中除了三個幼子,都是女眷。

大家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站著,但臉上都飛揚著笑容。

來宣讀詔書的是皇上身邊伺候的李公公,也是常來常往的人。

崔氏走過去,看著李公公臉色不太好,就問道,“李公公可是身體不適?”

李公公面色發僵,勉強扯扯嘴角,“不敢擔夫人問候,老奴無礙。”

說話間,老夫人也過來了。

不知為何,明安總覺得今天有點奇怪,但具體哪里不對,一時又說不上來。

程家眾人跪接詔書。

李公公抖著手打開詔書,舔了舔嘴唇,揚聲念道:

“征南大將軍程裕深受皇恩,無人能及。卻恃寵而驕,存有反心。

自元興三年以來,結黨營私、貪污受賄、犯上作亂,其罪行昭著,人神共憤。

平日暗自散發財寶,招攬狡猾之輩,其中多有不義之徒,卻為其遮掩罪行。

在朝中,私下聯絡眾臣,往來信件常對朝廷不滿。

昔日慕容洪叛逆之意明顯,程裕卻贊同其歪理,且為之隱瞞。

彭城之亂,平定時間長達五年之余,皆在于其養寇自重。

朕因其功勞深厚、位居高位,多次賞賜,望其洗心革面,然其怙惡不悛,現竟因朕有恙,意欲發動反叛。

驃騎將軍李德知其陰謀,上告于朕。其罪孽之深,刑罰無以赦免。

故將程裕及其四子,交由廷尉府按刑處斬。

程家家資,皆朕之賞賜,與程裕所斂不義之財,故盡數查抄。

此事只限于首惡,其余人等無所追究。”

明安聽著詔書內容,面上血色漸無,手指緊緊攥著裙子。

直至聽到父兄盡皆被斬殺于越州時,宛如一道晴天霹靂。

明安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向李公公。

終于想到了今日的不同尋常,陪同宣詔的侍衛,不是禁軍,而是廷尉府的官差,此時正手握刀柄,警惕地看著程家婦孺。

明安看著跪在前方的母親,脊背依然挺直卻在不停顫抖,眼淚不自覺地就流了下來。

昨日宮中還送來賞賜,說是陛下將今年鄞州供上來的云錦,除了太后那里,全都賞賜給了明安的長姐,近日來侍疾有功的貴妃程氏。

程貴妃特意挑了其中顏色艷麗的幾匹,賜給了明安做嫁妝。

一點異樣的消息都沒有傳出。

從越州來人告發,到廷尉府抓人,再到消息傳回建康城,起碼也要月余,可這樣天大的事情,程家眾人竟然沒有收到一點風聲。

想到父兄被殺的日子,府里還是一片安樂,明安就感到錐心之痛。

詔書宣讀完畢,前廳里已經哭聲一片,連帶著不懂事的孩子也跟著莫名哭了起來。

老夫人驚聞噩耗,詔書還未念完,就當場暈了過去。

崔氏抖著雙手,接過李公公手中的詔書,哽咽道,“罪婦領旨,謝恩!”

李公公給旁邊跟隨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趕忙指揮人將暈倒在地的老夫人送回后院,又上前扶著崔氏站了起來。

李公公咳嗽了一聲,“天氣炎熱,眾人尸身已經就地掩埋。”

廳中婦孺的哭聲突然弱了下來,所有人都驚詫地看著李公公,無法相信。

李公公只能硬著頭皮,對崔氏提點道,“陛下仁慈,念在程家昔日的赫赫戰功,放程家婦孺一條生路,程夫人要懂得感恩。來時,陛下特意吩咐,查抄不在今日,允許程家眾人三日內離開。”

崔氏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朝著皇宮方向,屈身行禮,“謝陛下隆恩。”

李公公微點了下頭,暗暗吐出一口氣,還好程家有明事理的,否則這最后一條生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李公公還想說什么,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嘆了一口氣,就朝大門走去。經過崔氏身邊的時候,小聲說了一句,“宮中娘娘尚好,陛下未曾遷怒。”

崔氏微閉了閉眼,“多謝公公。”

李公公帶著侍衛離去。

崔氏久久沒有動作,目光空洞,失魂落魄地看著前方,手中的詔書越攥越緊。

廳里的哭聲又起來了,幾位嫂嫂哭的不能自已。

有下人慌張地跑了進來,滿臉驚恐,大聲嚷道:“夫人,大事不好了。”

崔氏身子打了個晃,緩了一緩,才站定,問道:“是……”

一開口,發現聲音嘶啞地不成樣子,清了清嗓子,“發生什么事了?”

“廷尉府的人圍住了宅子。”

崔氏微微頷首,“知道了。”

下人還想說什么,被程管家捂住嘴打發了出去。

崔氏眼睛通紅,目光掠過滿廳失聲痛哭的女人們,最后定定的看著悲憤交加的明安,好一會,才向明安伸出了手。

明安踉蹌著向前,抓住了崔氏的手,撲到在她懷中。

崔氏用另外一只手攬住明安,輕輕拍著她,聲音喑啞,“好孩子,不能恨,這個時候不能恨。”

明安懂母親意思,她也明白剛剛崔公公說的話。

叛逆之罪,于理法講,闔族俱滅,世人也不會有異議。只是程家男子皆亡,婦孺留著也影響不了什么,還彰顯了皇上的仁德大度。

但若程家人一味憤恨怨懟,惹惱了皇上,如今的程家不過螻蟻一般,隨手一捏就會如父兄一般死無葬身之地。

明安悲從中來,五臟六腑都擰著疼,卻只能將刻骨地恨意壓在心底,偎在母親懷中,眼淚止不住地流著。

崔氏看著廳中眾人,強忍著撕心裂肺地痛,沉聲道:“都回去自己的院子吧,去收拾可以帶走的東西。”

眾人聽見崔氏的話,抬頭看向她。

三嫂唐氏含著淚,憤憤地說:“母親,難道父親和夫君他們就這樣死去,連尸首沒有,我們就什么都不做么?”

崔氏聲音發澀,“皇上詔書已下,越州情形究竟如何,無人知曉,你想做什么?一旦觸怒了皇上,這府里的人誰都活不了。”

唐氏一邊抹淚一邊說,“我寧可明明白白地陪著夫君死,也不要茍且偷生。”

崔氏厲聲道,“程家沒有怕死的人,但也不能有枉死的人,你要帶著這里所有人一起去死么?”

唐氏被崔氏的疾言厲色駭得什么都說不出來。

崔氏繼續說道,“都回去吧,這個時候,程家已經經不起一點差池了。”

唐氏最先跑了進去,隨后其他人相互攙扶著,也向后院走去。

剛剛還哭聲震天的地方,此刻死一般沉寂著。

明安拉著母親的手,輕輕喚了一聲,“阿娘……”

崔氏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沒有流下來,“別怕,阿娘在呢。”

緩了一會,崔氏輕輕拍了拍明安的手背,“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祖母吧。”

老夫人院中早就亂成了一團,墨染見狀,上前呵斥慌亂不已的下人們,“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再敢在這里添亂,先發賣了你們。”

眾人聽聞,四散開來,院子里終于安靜了。

老夫人身邊的芍藥從里屋迎了出來,帶著哭腔,“夫人,您快去看看老夫人吧,剛剛才醒過來,這會又哭得不行了。”

崔氏走到老夫人床前,還未來得及行禮。

老夫人隨手就將擺在床上的如意扔了過來,只是剛才哭過了勁,如意只掉在了床邊,誰也沒有砸到。

但這一舉動仍嚇住了房中所有人,明安上前兩步悄悄拉住的母親的袖子,立在母親身側,看著老夫人那張恨意叢生的面龐有些呆愣。

明安一直知道祖母與母親關系并不十分融洽。

平日里,祖母就更喜歡父親的妾李氏侍奉在旁,但也僅是如此,并無其他齷齪。

可看今日之情形,祖母對母親只怕不止是不喜吧。

老夫人恨恨道:“聽說你連哭都不許大家哭,你這個女人怎么狠毒?”

崔氏看了一眼在老夫人床邊哭的不成樣子的李氏,垂下頭,“母親息怒,如今程家在風口浪尖,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盯著,我們只能謹言慎行。”

猶豫了一下,崔氏跪倒在地,慢慢說道:“陛下并未將尸身送回程家,故此……故此我們不能發喪,不能祭奠。”

老夫人一聽,向后一仰,差點又暈過去。芍藥等人趕忙上前去,輕拍老夫人后背,為她順了順氣。

老夫人死死地盯著崔氏,一字一句地問道:“你要反天么?你自己怕死,難道……”

崔氏打斷了老夫人的話,“母親,您的曾孫年歲尚小,還需要您的庇佑,請您多為他們著想一點。”

明安跪在崔氏身后,看到老夫人抓著被子的手青筋暴起。

一時間,李氏的哭聲戛然而止,屋里靜極了,大家連喘氣聲音都慢了下來。

半晌,老夫人終于開口,一臉嫌惡地看著崔氏,“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崔氏磕了個頭,“還請母親保重身體。”說完帶著明安,起身離去。

進到自己的屋子,崔氏終于撐不住了,腿一軟,差點就跌倒在地。明安眼疾手快,趕忙扶住了崔氏。

崔氏一直忍著的眼淚,終于滾滾而下,她雙手死死捂著嘴,沒有發出聲音。

明安看著母親悲不自勝的樣子,心神俱傷,上前緊緊抱住崔氏。

父親程裕,隨先皇征戰天下,身經百戰,曾兩次搭救先皇于危難之中,深受先皇賞識,是朝中武將之首。

今上登基后,為避免皇上猜忌疑心,父親上交大半數兵權,平日里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建康。

可是到最后竟然落到如此下場。

詔書中的罪名明安是不信的,父親若真有叛逆之心,十年前先皇病逝之時,今上式微,父親為何不反?當年父親手握天下兵權時未反,現在父親手中僅有越州、青州兩地兵權,卻要造反?

是皇上自己起了猜忌之心,還是有人陷害,皇上也被蒙蔽其中,明安不得而知。

明安是家中幼女,上頭還有四個哥哥三個姐姐,其中長姐、二姐、三哥與明安是崔氏所出。

雖然三哥是嫡親兄長,關系更加親近。但程家家風清正,沒有別人家后院的蠅營狗茍,兄妹間的關系本都不算疏遠。

今日突然聽到如此駭人聽聞的事情,明安也不知如何安慰母親,只能和母親抱頭痛哭,連焚香祭拜的資格都沒有。

三日之內,程家眾人還要搬離大將軍府,今后又該何去何從。

這一夜,程家無人入眠。

從詔書送到程家,已過去兩日。

大抵皇上對程家的識趣是滿意的。之前還在臥床靜養,今日聽說帶著侍衛去打獵了,隨行伴駕的是尤淑妃。

如今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程家有什么人脈關系都不敢用,生怕行差踏錯,招來橫禍。程貴妃的情形究竟如何,無人得知。

已經出嫁的二姐和三姐,府里派了人去看,情形都不大好。

二姐嫁的是靜安王世子,出事前,已有孕四月有余。聽聞噩耗,悲傷過度,動了胎氣,說是見了紅,需要靜養。崔氏心焦,卻無能為力。

三姐嫁的是父親麾下的車騎將軍家,此次三姐夫父子是隨父親一同去往越州的,如今還不知情況如何。

府中下人,各個院子都只留了主子身邊近身伺候的,其他下人在廷尉府登記備案后,就先行遣散了。

投奔父親而來的幕僚門客,卻都被廷尉府帶走了,一一細查。

今天是在大將軍府的最后一晚,明安獨自一人繞著將軍府慢慢走著,看著熟悉的景致,心臟抽疼。

明安回到自己院中,循著金桂香味,走向了西北角落。

這幾株桂花樹還是三哥和她一起種下的,如今花開的正好,可是再也看不見三哥了。

明安扶著樹干,暗自垂淚。

身旁有人遞過來一張帕子,“小姐,大聲哭出來吧,這會夜深了,沒人聽見。”

明安沒有回頭,聽著聲音,就知道是父親當年送給她的侍衛,韓晏。

“你怎么會在這里?”

韓晏說:“怕小姐有事吩咐的時候,找不到人,我就一直跟著。”

明安接過韓晏手中的帕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跟著我幾年了?”

“十年了。”

明安有些恍惚,“我好像忘記問你了,你要走么?”

韓晏頓了一下,有些疑惑,“走去哪?”

明安緩緩開口,“你的騎射兵法并不輸給哥哥們,卻一直委屈你當我的侍衛。我原本想著,大司馬府不比程家,你若跟著我,日子肯定不會舒心,等我成親以后,就求阿爹,送你去軍中的,現在怕是不行了。

“不過如今程家敗落,你隨眾人一同離開也不會打眼。不要去越州和青州,去江州,江州太守是個唯才是用之人,你自會有一番天地。”

韓晏臉色微變,單膝跪地,看著明安,堅定地說,“韓晏的命是將軍救的,將軍吩咐,我要保護好小姐,所以小姐在哪,韓晏就在哪。即便小姐想趕我走,我也不會離開的。”

明安看著這個護著她長大的人,自是知道他是一個多么固執的人,也明白這個時候他是不會離開程家的。

只是,終究是要拖累他了。

元興十年,八月初九,天剛蒙蒙亮,程家眾人就出發了。

城門一開,趕在了最前頭悄悄出了城。

莊子是崔氏的陪嫁,雖然不比將軍府的精致奢華,但各處清掃得干凈整潔,也都還好。

建康城中已無程家立足之地,就選了城郊的莊子,不遠不近的,還能照應一下留在城中的親人。

幾日后,越州的消息終于傳入建康。

當日被廷尉府斬殺的人,除了父兄五人外,還有父親的心腹,驃騎將軍李復、驃騎將軍張敬、車騎將軍魏宏遠等九人。

如今在越州軍中主事的,正是當日告發父親的人,驃騎將軍李德。

三姐夫的父親,便是車騎將軍魏宏遠,事發時,三姐夫帶兵巡視在外,得以逃脫,如今下落不明。

即便早有心理準備,可事實這樣慘烈還是出乎眾人預料。

整個家里都帶著一種死寂的沉靜,每個人都恍若行尸走肉。

程家這般光景,明安還需守孝三年,崔氏覺得,與大司馬府的婚事恐怕不會那么順利。

崔氏心中的擔憂不過幾日就被證實了。

九月初,大司馬府派了人來,是周濟堂的母親,周家大夫人身邊的張嬤嬤。

張嬤嬤一反往日的親近討好,請安時只微微屈了下膝,向崔氏行了個四不像的禮,臉上滿是桀驁。

明安抿了抿唇,心底微涼,已經明白了周家的態度。

崔氏掃了一眼張嬤嬤,并未開口。

張嬤嬤站在廳中,見無人詢問,有些不知所措。

但隨后一想,如今程家落魄成這個樣子了,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一路走來,三三兩兩的下人,還人人掛著苦相,一點精氣神都沒有。

張嬤嬤心中的想法,不自覺得都掛在臉上,“程夫人,我家夫人今日特地讓我過來,是想就兩家的婚事與您商議一下。自來,這成親講究的是門當戶對,如今程家這般……”

張嬤嬤看無人接話,只能繼續說道,“聽說程家家產被查抄,周家的聘禮也在其中。大夫人原本是要退婚的,只是少爺心善,念著舊情,求了夫人半天,故此我家夫人同意納四小姐為妾,那些聘禮也就不計較了。如今程家需要用錢的地方多,正好您就不必費心為四小姐的嫁妝為難了。”

崔氏和明安靜靜聽著,沒有說話,只是臉色都有些變了。

廳中隨侍的下人,一個個憤怒異常地盯著張嬤嬤。

張嬤嬤絲毫不在意,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夫人,為了明安小姐,好好思量思量。朝廷一品大員的嫡子,即便做妾,也是小姐上輩子積善行德換來的吧,畢竟現在程家的光景不比從前了。”

崔氏冷冷嗤笑一聲,怒道,“你回去轉告周夫人,她的好意程家記下了。”

張嬤嬤看著崔氏冰冷的眼神,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

崔氏:“周家門庭高貴,明安高攀不起,這門婚事就此作罷吧,聘禮我自會想法予以補償。”

說完不待張嬤嬤說話,就揮手示意下人將人轟了出去。

明安不知道今日這般羞辱,周濟堂是否知情。

“納她為妾”,但凡了解她,就知道這事絕不可能的。

崔氏寫了信給兄長,快馬加鞭地送去清河。

不出幾日,崔家送了一副聘禮過來,沒進程家,直接送到了大司馬府,管家程望向周家討回了婚書。

當時周大夫人臉色難看極了。

明安的母親崔氏,是四大世家中清河崔家的家主嫡妹。派人去莊子之前,周大夫人也考慮過崔家的態度,只是現在皇上不再依賴世家支持,世家的地位都遠不如前。程家又出了這么大的事,崔家但凡聰明,就會懂得明哲保身。

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崔家還如此張揚。

只是此事在旁人看來,心中難免覺得周家在此時落井下石,過于涼薄,也太沒有氣量了。

那些在程家倒臺后,重新站隊的官員中,原本打算對周家示好的,也暫緩了決定。

周大人知曉此事,氣得在書房摔了硯臺。

當日來程家的張嬤嬤,運氣也不好。

走在路上,好端端的摔斷了腿,摔倒的時候還是臉著地,磕掉了好幾顆牙,以后說話怕是都要漏風。形象太過于不堪,沒有辦法在主子面前伺候了。

明安知道張嬤嬤摔倒的那日,韓晏進了城。

比起程家遭遇的事情,周家的這番作為,在明安心中已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雖然明安十三歲與周濟堂定親,一直以來,周濟堂對她都很好,出門在外,也是多有看顧。

但是既然周家在此時翻臉,多想也是沒用的。

更何況現實也不允許明安多為退婚一事費心。

老夫人一直臥病在床,身體沒有起色。

前日,宮里傳來消息,程貴妃薨了,崔氏當時就吐了血,也病倒了。

原本應該三嫂來主持家事,只是自噩耗以來,三嫂一直閉門不出。

家中諸事只好由明安來打理。

元興十年的冬天,格外冷。

半年內,接連傳來的壞消息,讓每個人的情緒都十分低沉。

新年將至,程家的莊子卻安靜極了,下人們說話都不敢大聲。

來莊子上的第一個新年,與往日不同的,也不過是晚飯時多添了兩道素菜而已。

明安每日除去看望祖母,照顧母親,打理家事,就是在不停地抄寫佛經。

元興十一年,二月十二,靜安王府傳來消息,二姐生了一個女孩,母女平安。

半年多以來的第一個好消息,終于給這個莊子帶來一點活氣。

青衣去王府給二小姐送東西,回來的時候小臉氣得通紅。

還沒有進屋,被綠柳瞧見,怕明安看到煩心,就扯著青衣的袖子走到一邊,問道,“你這是怎么了?”

青衣紅了眼,“周家少爺要成親了。”

“和咱們家退了婚,早晚要成親的,你氣什么?”

“他娶的是中書侍郎家的那位,娶誰不好,偏偏是她。”

青衣口中的那位,是中書侍郎府三小姐,李樂嫣。

李家這位小姐自恃不凡,總想與明安一爭高下,只是從未贏過,自己技不如人,還總在那里含沙射影地說些有的沒的。

兩年前,明安與人賽馬,未料比賽中途,馬匹突然失控。若不是韓晏及時策馬上前,拔刀砍死了發瘋的馬,后果不堪設想。

崔氏驚怒,派人去查,發現馬匹被人喂了瘋癲的藥,藥的來源,便是中書侍郎家的小廝。不等程家發難,小廝就畏罪自殺了,最后成了一樁無頭公案。

但私下里都清楚,會這么做的人只有一向不喜明安的李樂嫣。

兩家自那以后,就徹底交了惡。

綠柳想起舊事,愣了愣,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嘆了口氣,“這些話不要在小姐面前提了。”

青衣點點頭,“我知道的,就是心里氣不過。”

兩人想要瞞著,只是周家的這場婚事辦得太過盛大,中書侍郎家更是十里紅妝相送,建康城中傳得沸沸揚揚。

明安終究還是從旁人口中聽聞了此事。

四月初六,周濟堂成親那日,明安把一直精心保存的那壇梨花白拿了出來。

當時明安看到書上所載的釀造方法,一時興致所起,想自己試試。沒想到,周濟堂聽說后,竟親手收集了花瓣送了過來。

明安原本只是好奇,這下倒有些不舍得浪費周濟堂的心意。特意請教了人,精心釀造,成功以后,原本打算做她的陪嫁的。

明安摩挲著壇身,神思不知道去哪了。

許久以后,才開口,“韓晏,把酒扔了吧,扔遠點。”

明安知道韓晏一定在守著她。

韓晏應是,拿著酒就往外走。

五月十五是三哥的生祭,明安前往永安寺,準備將抄寫的經書供于佛前。

在祖師殿門口,看到周濟堂陪著他的新婚夫人李樂嫣從里面出來。

一時都有些怔住,沒有說話。

明安最先回過神來,向二人點頭示意后,就擦身而過了。

周濟堂看著許久不見的明安,一襲白衣,身形消瘦,一時停了腳步,眼神不自覺地追隨而去。

站在身側的李樂嫣看見,頓時火冒三丈,冷哼一下,“怎么,你心里還舍不得么?”

周濟堂回過頭,“只是突然看見,有點意外罷了,你想到到哪里去了?”

“你最好記得自己說過的話。”說完,李樂嫣氣呼呼地帶著侍女先走了。

明安跪在佛前,祈求佛祖,保佑兄長來生投胎去一個平安富貴之家。

回去莊子的途中,李樂嫣從一輛停靠在路邊的馬車上下來。

李樂嫣看著如今的明安,瘦弱單薄,但表情沉靜,沒有絲毫頹廢之氣。

多年的對手,這是李樂嫣自己以為的。建康城中,無論做什么,她都永遠被明安壓一頭,有一種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覺。

然而她也知道,對手只是她自認的。程明安從未把她放在眼里。這才是讓她最為惱火的地方,似乎連做她的對手都不夠格。

當初周家上門提親的時候,李樂嫣開心極了。以為自己搶了明安的救命稻草,終于贏了明安一回。現在看來對明安也沒有多大影響。

尤其今日,她看到周濟堂的樣子,分明是對明安還有別的心思,心里就更加不痛快了。

昔日的程明安,天姿國色,文采飛揚,建康城中的少年郎,哪一個不為之側目。

只是,明明程家已江河日下,落魄不堪,卻依然沒能折斷程明安的傲骨。看著她現在的樣子,心里的嫉妒噴涌而出。

李樂嫣扯出一絲勉強地笑容,“許久不見,明安妹妹一切可好?”

明安看著李樂嫣表情猙獰的臉,明白她今日必定是想找回往日的場子,“尚好,多謝掛念。”

李樂嫣拿起手中的帕子擦擦眼角不存在的淚,“妹妹自幼是千嬌百寵,如今家逢巨變,姐姐也是十分不忍。”說著,示意侍女將一個匣子遞給明安,“這里是姐姐的私房,妹妹拿去,添置一些物件吧。雖然少了點,大抵連你以前的一件首飾也買不了,不過如今你也不需要了,想來……”

李樂嫣還未說完,就感到一股攻擊意味強烈的視線惡狠狠盯著她。

順著望過去,正是當日在馬場救了明安的那個侍衛。

狠辣的眼神,讓李樂嫣心底一慌,忘記自己要說什么了。

明安等了一會,見李樂嫣不說了,也不在意。

不過是個落井下石的小人,除了不痛不癢地刺她兩句,也做不了什么。還不如當年,一時沖動起來,敢暗中謀算她的性命。

“不必了,大司馬府與中書侍郎府不同,來往的賓客都是皇親國戚,名門貴族。你頭上那枚寶藍點翠珠釵,雖然精致,但樣式著實有些舊了。這些私房你還是自己留著,多添置兩件合適待客的首飾吧。”

李樂嫣一向認為自己才貌過人,比起城中其他貴女,只是在出身上差了一些,父親僅是五品的中書侍郎。

往日比不過程明安的種種,也不過是因為眾人對大將軍府的攀附。

只是嫁入大司馬府這些日子,妯娌間以她出身最低,平日說話辦事難免氣短。

本就不忿,如今聽明安提及,一時氣急,也不裝姐姐妹妹了,冷笑一聲,“你倒是深諳此道,只是今后也用不著了,也算是省心了,我有的是時間慢慢了解。”

明安慢慢吐出一口氣,“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以后的事情誰說得好呢?”

李樂嫣瞪圓了眼睛,程明安這是在咒自己還是咒整個周家,氣急敗壞地道:“難道你以為別人家,也會是程家這樣的亂臣賊子么?”

亂臣賊子,明安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著,垂眸遮去眼底的異樣,“我不過隨便說說,你緊張什么?”

李樂嫣一噎,正想說什么,不遠處傳來動靜,是周濟堂帶著侍衛一行人,騎馬而來。

周濟堂看到兩人的臉色都不大好,就知道肯定是李樂嫣多事,還沒有討到好處。

如今程家人的一舉一動都在廷尉府的監視之下。周濟堂擔心李樂嫣惹惱了程明安,會被算計,得不償失。

周濟堂翻身下馬,先向程明安問好,“程姑娘。”

明安回了一聲,“周公子。”

周濟堂一頓,同樣是周公子,如今只剩疏離冰冷。雖然自己并不中意她,但心里還是有些唏噓。

兩人沒有議親之前,周濟堂對程明安是很有好感的。

只是議親以后,家中長輩總在叮囑自己要去討好她,同輩好友也對程家女婿的身份艷羨不已。

堂堂七尺男兒,卻總被打著程明安的標簽,仿佛沒有程家女婿的身份,自己就一無是處一般。

而且程明安聰明過人學識豐富,他不得不格外努力,才能勉強跟得上她。

漸漸地,對這樁婚事越發抗拒。

如今,得償所愿,各歸各路。

周濟堂走上前,伸手牽著李樂嫣,想帶她離開。

明安看到兩人牽著的手,心中波瀾微起,到底是曾經論及婚嫁的人,沒有一點波動是不可能的。只是既然他已另擇良人,自己也無需神傷。

恍神間,沒想到他們兩人間的戰火蔓延到自己身上。

在李樂嫣看來,如今程明安和她之間,明顯是她占盡優勢,周濟堂這樣急匆匆趕來帶自己離開,根本就是怕她欺負程明安。一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手指著程明安,“你還敢護著她?”

周濟堂眉間涌上幾絲不耐煩,“我們該回去了,府里還有事情需要處理。”

周濟堂對她問題的回避,還有眼眉間的厭煩,讓李樂嫣的心涼了下來。

周濟堂曾親口說,對程明安沒有感情,昔日定親,不過是祖父為了在家族朝政的不得已而為之。

可是把程明安當做對手的她,過去總是時刻關注程明安的她,只看見周濟堂面對程明安時,永遠都是溫柔地笑。

現在對著她,成親沒幾日,這樣厭倦的表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李樂嫣想到程明安還在一旁看著,心中更是憤恨不已,恨這個男人不給自己做臉。

李樂嫣看向程明安,“你當真以為,他過去是真心是喜歡你么?不過是因為舊日大將軍府的一家獨大,為了大司馬府的安危,不得不與你虛與委蛇而已,他根本就沒想過娶你。”

周濟堂不知道是因為李樂嫣胡說而生氣,還是因為自己一向光明磊落的樣子被戳穿而惱怒,一時間臉漲得通紅,怒氣沖沖地對李樂嫣說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李樂嫣當日在父親書房偷偷聽到這話的時候是暗自慶幸的,雖然后來看周濟堂的表現,并不像他說的那般干脆,但是此時拿這話來說給程明安聽,再痛快不過了。

只是看著周濟堂驟變的臉色,李樂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生怕自己再說出什么不該說的,連忙帶著侍女離開。

明安有些怔住,她以為兩情相悅的婚事,竟然只是周濟堂為了周家的委曲求全么?怪不得程家出事,周家變臉如此之快。

周濟堂也沒有向明安解釋什么的打算,直接上馬走了。

回到家中,明安一直在想剛才李樂嫣脫口而出的那句話。

“他根本就沒想過娶你。”

三書六禮已過第五禮請期,只剩最后的親迎。如不是程家出事,他們的婚事怎么會有意外。

然而周濟堂卻根本沒想過娶她。

沒想過娶她和不想娶她,天壤之別。有程家在,他怎么能夠不娶。

除非,他早就知道,程家會出事!

明安越想越心驚。

父親與大司馬政見多有不合。即便在明安與周濟堂定親后,兩家的后宅來往多了,父親也沒有在朝堂之上有過妥協。得罪周家的地方確有很多。

如今父親身死,除了越州首告的那位將軍,得利最多的就是大司馬周家了,程家在朝中的勢力如今大半落入周家之手。

原本大司馬與大將軍職級相同,只是父親在軍中威望太高,還有先皇的提拔,因此眾武將皆以父親為首。

周家平白被父親壓了一頭,還壓了許多年,如今才算揚眉吐氣。

程家的這場事變中,周家在其中充當了什么角色,只是知情,還是……

父親與朝臣私下聯系的信件,是真是假?

又是何人送到廷尉府的?此人如今是否還在程家?

一切的一切,就像迷霧一般,明安深陷其中,卻找不到頭緒。

明安從一開始就決定要查明此案真相的。

若叛逆一事,是他人構陷,那明安必定要為父兄洗清污名,以免日后他們在史書中還要被人口誅筆伐。

若此事只是皇上的意思……那么翻案無望,就要做別的打算了。

天色漸白,明安在院中坐了一夜。

一回頭,韓晏坐在不遠處擦著槍,綠柳和青衣靠著廊下的柱子打著瞌睡。

道阻且長,但還好有人陪在左右,不離不棄。

當務之急是將程家內賊揪出來,網已經撒下了,若他還在程家,應該就快要現行了。

品牌:博集天卷
上架時間:2024-07-10 18:13:28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本書數字版權由博集天卷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天津市| 吴忠市| 建阳市| 大连市| 焦作市| 金昌市| 扎鲁特旗| 会理县| 保定市| 泽库县| 漠河县| 依安县| 丰城市| 乌拉特中旗| 定远县| 锦屏县| 通渭县| 射阳县| 大兴区| 石渠县| 大宁县| 河间市| 香港| 晋中市| 鱼台县| 辉县市| 长岛县| 锦州市| 错那县| 庆元县| 靖西县| 青浦区| 汶川县| 昌乐县| 崇信县| 利川市| 涿州市| 寻乌县| 都江堰市| 渝中区| 静海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