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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寵妃

元興十一年,冬至。

這一日明安陪母親用過晚膳,又說了好一會話,才回了自己院子。

剛進門,就聽到綠柳驚喜的聲音傳來,“小姐,快看是誰來了?”

明安聞聲望去,站在綠柳身邊的人,竟然是聽雪。

聽雪當年跟隨大姐姐一同入宮,是她的心腹侍女。

程家出事以后,就與宮中失去了聯(lián)系,也無從打聽程家舊人的下落。

沒想到今日還能再次見到,只是才兩年不見,人居然頹敗了這么多。

聽雪眼中含著淚,上前請安,“奴婢見過四小姐。”

明安心中澀然,輕聲道:“聽雪姐姐受苦了。”說完走過去想要將她扶起來。

聽雪卻掙開了明安的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奴婢該死,未曾保護好大小姐。原本應(yīng)該追隨大小姐而去,只是還有事情放心不下,才茍活至今,還請四小姐恕罪。”

明安怔了怔,看著聽雪泛紅的額頭,微嘆口氣,輕聲呵斥著,“胡說什么,程家何時有了殉主這樣的事情,世道艱難,誰也不許輕言生死。你先起來,我還有話要問你。”

綠柳上前去扶聽雪,這一次,她沒有再推拒。

明安問道:“你是如何出宮的?過去這一年多,可還好?”

“大小姐薨逝以后,皇上就讓人封了蘭芷宮,只留了奴婢幾人,負責日常打掃。前些日子,大小姐忌日那天,皇上突然過來,一個人在寢殿待了大半個時辰,走前就吩咐李公公,將蘭芷宮徹底鎖了,不必再留人。

之后奴婢就去了掖庭,等著重新分配宮室。沒兩日,良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就親自來要人了。良妃娘娘問奴婢的打算,奴婢早就到了出宮的年紀,只是因為大小姐,所以才一直留在宮中。

因此就求了娘娘,在今年冬至宮女出宮的名單中,將奴婢的名字添了上去。今日出宮后,良妃娘娘派人將奴婢送到了這里。”

明安沉聲道:“良妃娘娘竟然敢沾程家舊人?”

“良妃娘娘剛?cè)雽m時,奴婢無意中曾幫過她一次,沒想到她竟然記下了。她與奴婢這點牽扯,在她派人來掖庭接奴婢之前,就稟告過皇上了。”

明安點點頭,舔了舔唇,問起了她從見到聽雪就一直想問的問題,“大姐姐為何想不開,可是受了什么屈辱?”

聽雪一頓,兩只交握的手驀地握緊了,趕忙垂首遮住眼中翻滾的情緒,緩了幾息,才道;“程家出事前,皇上對大小姐是有些反常的,但是大小姐并沒有放在心上,只以為是宮中進了新人的緣故。因此程家出事后,大小姐很是自責。

總覺得自己若是能早一點察覺皇上的心思,即便不能阻止事情發(fā)生,也可以早早警示,不至于讓程家的男子盡皆埋骨越州。大小姐是在宮人去程家宣讀詔書以后才知道的,本應(yīng)該最先收到消息的人,卻成了最后一個。為此大小姐日日內(nèi)疚,所以才……”

明安的目光一直盯著聽雪,聽雪的動作幅度雖然不大,但仍然引起了明安的注意。

聽了聽雪的話,明安心中狐疑更甚。雖然長姐入宮時她還年幼,這些年見面的次數(shù)也不算多,但常常聽母親提起長姐,知她是個理智堅強的人。因為愧疚便會自盡,這樣的軟弱行為,絕不是阿娘口中的長姐所能做出來的事情。

要么就是聽雪有所隱瞞,要么就是聽雪在騙她。

聽雪的話音落了許久,明安都沒有說話,好半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眾人只當明安是驟然聽聞大小姐的事情后心中惆悵。

明安斂了神情,“之前你說心中有所掛念,可方便透露是何事,若是難辦,我讓人來幫你。”

聽雪臉色一白,囁嚅道:“是奴婢自己的一些事情。”

明安微微頷首,“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問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盡管開口就是。”

聽雪連忙道謝,“多謝四小姐。”

明安按按眉心,“聽雪姐姐今日奔波勞累,現(xiàn)在天色已晚,就在我這院里歇下吧,明日我再帶你去拜見母親。其他屋子也沒有好好收拾,天寒地凍,就先委屈你和綠柳她們住一間。”

聽雪福了福身,跟著綠柳出去,明安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

綠柳很快回來,“小姐,聽雪姐姐已經(jīng)安頓好了,不必擔心。”

明安神情肅穆,低聲吩咐綠柳,“聽雪剛回程家,還不熟悉,你和青衣……多陪陪她。”

綠柳看著明安的神色,猶疑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明安搖頭,“沒有,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對她并不了解,你們平日里多注意些就好,不必過激,我也怕會寒了程家舊人的心。”

第二日一早,明安就帶著聽雪去給母親崔氏請安。

路上,明安溫聲囑咐,“自大姐姐的消息從宮中傳來,阿娘就病倒了,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完全康復。一會兒阿娘問起什么,聽雪姐姐可以適當?shù)淖兺ㄐ!?

聽雪點頭,“是,奴婢明白四小姐的意思。”

崔氏看見聽雪,就想到了自己的長女,眼眶不自覺得紅了。

她的女兒蕙質(zhì)蘭心,自是可以嫁給天下最好的男子,要她被困在那高墻之后,崔氏是百般不愿的。

只是先皇在立當今皇上為太子后,同日便下了詔書冊封程家長女為東宮側(cè)妃,太過突然,讓程家措手不及。

先皇此舉,一則是想為新立的太子添一份強有力的助力,二則也是希望來日太子能善待程家。

崔氏明白這樁賜婚背后的深意,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

只是宮里,那是個吃人的地方,一年又一年,她總是不放心的。

皇上登基后,封了芷兒貴妃。

九年前,先皇后病逝,后宮中以明芷的位份最高。

雖無皇后之名,但行皇后之實。

外人只看到程家出了個寵冠后宮的貴妃,可是誰知道她的女兒是受了多少委屈才能牢牢占據(jù)那個位置。

恩寵那般之盛,十年間,無人能出其右,她卻始終沒有自己的孩子。

崔氏聲音微微顫抖,“芷兒……芷兒究竟是怎么去的?”

聽雪回憶起大小姐過世前的情景,哽咽道:“將軍和公子們的事情傳來后,大小姐日夜不安,奴婢一時看顧不周,大小姐在夜里服了毒藥……等守夜的宮人察覺到不對,為時已晚。”

崔氏的眼淚奪眶而出。

長女出生后的幾年時間,她都沒有再為將軍誕下子嗣。

老夫人對她心有怨念,連帶著對長女也不甚喜愛。

一年之中,將軍有大半時間并不在家。

她生怕長女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受了委屈,就一直寸步不離,那幾年說是兩個人相依為命也不過分。

從小呵護到到大的女兒,竟然就這樣去了。

“你和我說說,程家出事以后,芷兒受的委屈可多?”崔氏問完又覺得不妥,忙擺了擺手,用帕子抹了下眼角。“她肯定是受盡了委屈才會想不開的,你告訴我,我的女兒都受了什么委屈,我即便現(xiàn)在不能替她出頭,起碼也得知道仇人是誰。”

聽雪沙啞著嗓子,“大小姐在宮中一向盛寵,但她從不仗著自己的身份欺壓旁人,因此宮中大多數(shù)人都與大小姐為善。

程家出事后,淑妃一躍而起,成了后宮之首。她與大小姐一向不睦,在她的挑撥下,確實有幾位宮妃連續(xù)多日過來,名為探望,實則冷嘲熱諷。

太后知曉后,憐惜大小姐素日恭順,要大小姐在蘭芷宮中靜心抄寫經(jīng)書,其他人不得前去打擾,也就清靜下來了。

雖然被禁足,但是皇上沒有說什么,所以一應(yīng)待遇,仍然是貴妃位份。

大小姐會想不開,只是因為她既對皇上有愧,又自覺對程家有罪,左右為難,所以才……”

崔氏的手微微抖著,明安見狀,上前握住了崔氏的手,偎著她坐下。

崔氏眼神晦暗,“素日里我總是憂心,既害怕她對皇上動了情,要與其他妃嬪爭奪那一點看不透的真心,到頭來傷了自己。又擔心她對皇上無意,深宮之中連個可以交心的人都沒有。”

崔氏說著,憤憤地拍了下桌案,“這個癡兒,即便她對皇上動了心,又能怎樣?難道不知道她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么,她這樣一走了之,讓我怎么辦?”

崔氏失聲痛哭。

聽雪回到程家十余日,每日除了陪崔氏說說話,并無其他事做,閑時總在出神,明安就看見了不止一次。

聽雪陪在大姐姐身邊數(shù)十年,也沒有其他親人,若說她會背叛程家,明安是不信的。

想來心中還是瞞著與大姐姐有關(guān)的一些事情。

一日,明安又看到聽雪對著衣襟上的玉佩發(fā)呆,便問道:“聽雪姐姐的心事可是與大姐姐有關(guān)?”

聽雪在宮中耳聞過四小姐的盛名,知她精通六藝,才智過人,是大儒賀垣的關(guān)門弟子。就過去在宮中見到的明安,確實是一個進退有度、聰明謹慎之人。在程家的這段日子,也聽說了明安掌家之后的一些所為。

看著明安澄澈透亮的眼睛,聽雪心道:大小姐在天有靈,若真有人可以為你報仇,或許只有四小姐能做到了。

聽雪低聲問道:“四小姐,府中可有安全說話的地方?”

明安想了想,將聽雪帶到了昔日她供奉大姐姐所賜佛像的那間密室,又讓韓晏在門外守著。

聽雪跪倒在地,哭訴道:“四小姐,大小姐不是自盡,是被人害了!”

一句話將明安震得心神恍惚。

當初二姐夫迫不得已用換子的方法來保全二姐姐的孩子,說皇上容不下程家血脈的時候,她的確懷疑過大姐姐的死因。

可卻被二姐夫否定了。

“你說大姐姐是被害的?被何人所害?可是皇上?”明安的手指都開始發(fā)抖了。

聽雪搖了搖頭,恨恨道,“是安嬪!”頓了一下,又道,“皇上應(yīng)該是知情的。”

聽雪將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向明安道來。

初入東宮時,皇上對大小姐溫柔體貼,大小姐是有些意動的,雖然無法像平常夫妻那樣相處,但世事難全,知足才能常樂。

可是入了東宮一年,大小姐也沒有身孕,找了大夫來看,說是宮寒難孕。

在家時大小姐身體一向很好,家中大夫也從未說過她有何隱疾,怎么入了東宮,就有了不妥。

大小姐冰雪聰明,當時便明白了皇上的想法,他不想要程家血脈的孩子。

從那之后,大小姐就收起了情愛的心思,專心做一個合格的寵妃。

皇上登基以后,大小姐一躍成為貴妃,寵愛有增無減。

元興二年,先皇后病逝,皇上承諾,等大小姐誕下皇子,就名正言順的封后。

她一向知道皇上在提防程家人,如何會容下程家血脈的孩子。

皇上的猜疑,將軍早有警覺,因此皇上登基以后,將軍手中的兵權(quán)陸續(xù)上交了大半,之后君臣也算相處得宜,大小姐也就慢慢放下心來。

可多年來,大小姐仍然一直未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程家出事的消息傳到后宮,大小姐傷痛欲絕,有一段時間情緒很是低落。

受淑妃示意的那幾個宮人,日日來蘭芷宮,雖不至于動手,可是誅心之言更讓人難過。

大小姐消沉了幾日之后,反而被那些人激起了斗志。她說不相信程家會謀逆,要為程家翻案,還要為程家活著的人打算。

大小姐在宮中主事多年,自有一些可用之人。在不驚動皇上的前提下,她一直在悄悄查證將軍的事情。

直到有一日,有個不知名的宮人跑來,自稱是越州人,感念將軍守護越州多年的恩情,不忍大小姐被蒙蔽,愿將越州發(fā)生的事情告知。

宮人家中有人在廷尉府辦差,當日曾親見了將軍和幾位公子被抓的場景。那人所說的情形實在過于慘烈,大小姐聽聞后,當時就有些承受不住。

大小姐將身邊伺候的人都趕出了寢宮,奴婢一直擔心,但好在第二天大小姐安然無恙地走了出來,只是吩咐不許任何人進入寢宮,包括奴婢。

奴婢只得每日守在宮室之外,前兩日都相安無事,誰知第三日清晨,遲遲不見大小姐起身,奴婢實在擔心,就讓小太監(jiān)強行撞了進去,才發(fā)現(xiàn)大小姐已然……毒發(fā)身亡。

奴婢初時,也以為大小姐是受宮人所說的事情刺激,雖然大小姐性格堅韌,但是那宮人描述的場景太過心驚,所以并未懷疑什么。

可是奴婢在收拾大小姐遺物時,看見桌案上有一副馬上就要作完的畫,畫的是昔日皇上帶著大小姐出宮游玩的場景,還題了一首情意綿綿的詩。

幾年前皇上曾經(jīng)惱怒大小姐從不吃味,是不將他放在心上,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連著許多天都未曾踏足蘭芷宮,后來大小姐就用這個方法哄好的皇上。

若大小姐一心求死,又如何會作這樣的畫。

奴婢將畫交給了皇上,只說大小姐始終念著皇上,想再和皇上看一次云山霧雨,實在不知為何會突然自盡。

皇上聽完以后,將畫拿走了,卻沒有其他消息傳來,最后大小姐下葬時,對外所言,依然是自戕。

若皇上真的徹查,宮中能有什么事情瞞過他,毒藥如何進了蘭芷宮,何人下毒,誰是主使,只要有一個疑點出來,就會知道事情真相。

皇上即便早不知情,后來應(yīng)該也知道了。

奴婢人微言輕,被困在蘭芷宮中,明知道事有可疑,卻什么也做不了。

后來皇上封了蘭芷宮,奴婢每日無事可做,就一遍遍的整理著大小姐的遺物。

有一日無意中看到了大小姐收起的一枚玉佩,想到其中機關(guān),試著打開,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

聽雪取下隨身的翡翠玉佩,輕輕一按,是中空的,一封信件被疊的四四方方收于其中。

“四小姐,您看了大小姐留下的信,就全明白了。”

明安接過信件,沒有立刻打開,放在了桌上,“你先說說,當日那宮人是如何陳述父兄遇害的情形?”

聽雪表情痛苦,嗚咽兩聲,“那宮人出現(xiàn)的時間過于巧合,恐怕她說的并不是真的,四小姐不聽也罷。”

明安靜默了一會,“即便宮人有問題,想要騙人,起碼得有一部分是真的,你說吧,我承受的住,一字不漏地告訴我。”

聽雪猶豫了好半天,才哭著說道,“那宮人說,廷尉府的人擔心不能一舉拿下將軍,會引起軍中嘩變,就買通了將軍身邊的近衛(wèi),傳信把駐守在青州的大公子騙往越州,并在途中安排了百余人埋伏。

一場慘戰(zhàn)后,大公子深受重傷,身邊侍衛(wèi)悉數(shù)被殺。廷尉府的人聯(lián)合李德,以數(shù)倍人手,在深夜包圍了越州將軍府,要將軍與三位公子自行走出來,否則……否則每隔一炷香就砍下大公子身體的一部分。第一炷香,將軍府沒有動靜,他們……就真的砍了大公子的左手,扔進了府中……”

聽到此,明安身體晃了晃,趕忙扶住了一旁的桌子,眼中淚光閃爍。

聽雪停了下來,不敢再說,只能跪伏在地,低聲哭泣。

明安大喘了兩口氣,緊緊攥著桌角,“你繼續(xù)說。”

聽雪不忍,“四小姐……”

“繼續(xù)說!”明安堅決道。

聽雪閉了閉眼,繼續(xù)道:“然后將軍就開門走了出來,廷尉府的人要將軍束手就擒。將軍說要見皇上,要為大公子找大夫。廷尉府的人同意了,誰知將軍剛被綁住,就有人動手……穿了將軍的琵琶骨。府中眾人忍無可忍,殺了出來,只是程家再多精兵強將,也抵不住包圍之人的車輪戰(zhàn)術(shù)。

那一夜,越州將軍府死傷無數(shù),血流成河,將軍和幾位公子最終力竭被俘。

還有就是將軍和眾位公子被害前,都受了酷刑,皇上不將尸首歸還程家,是因為都沒了……沒了……全尸!”

聽雪伏地痛哭。

明安的手心攥出了血,卻比不上心里的痛。

她想過父兄遇害的場景,只是卻不如今日所聞之一。

明安渾身發(fā)軟,扶著椅子,慢慢坐下,止不住地打著冷戰(zhàn),淚珠一顆一顆地砸向地面。

士可殺不可辱,她的父兄,為國為民,四處征戰(zhàn),卻落得那般下場。

廷尉府!李德!

來日查證真相后,若當真如此,那她一定會清算這筆血海深仇。

良久之后,明安用帕子擦了擦掌心的血,拿起了大姐姐留下的信。

看到熟悉的字跡,不禁淚如泉涌。

明安怕淚水沾濕了信件,趕忙用袖子抹了眼淚。

靜坐了好半晌,待心情稍稍平復后,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重新拿起了信件。

信是在那個宮人出現(xiàn)之后寫的。

信中提及,長姐數(shù)日查證,進展甚微。

宮人所言雖一時讓人痛徹心扉,但很快長姐就醒悟了,所謂的真相究竟是否屬實尚不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一道催命符。

有人想要她再無復寵的可能,甚至是想要她的命。

宮人所說的話,真假難辨,即便來日有人說出與宮人不同的話,只怕長姐心中也會存疑,皇上又怎會留下一個危機在身邊。

有動機這樣做,且有這樣的心計謀算之人,后宮之中除了安嬪,再無他人。

安嬪是李德侄女,李德又是首告父親謀逆之人,若自己再得恩寵,他們必然如坐針氈。

如今危機四伏,只能設(shè)法自救,若是失敗,希望有人能看見這封信,提醒程家眾人,小心李家。

明安將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多遍,悲不自勝。

信中有程家人特有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字跡也是長姐的,信件不是作假。

當日被困在深宮的長姐,突然聽到宮人那樣的一番話,該有多痛心。

背后之人當真該死。

皇上既知真相,卻仍然稱長姐是自盡,這般護著安嬪,是為了安李德的心,還是他也是主謀之一。

早在越州燕城被柔然強攻之時,李德就帶著自己的親信撤往襄城。

將與程家關(guān)系親近的將領(lǐng)都扔在了燕城,還下令,城在人在。

沒有援軍,糧草不足,眾人只得拼死多殺幾個柔然人。

從李德率眾撤退,到燕城城破,二十九日,守城的將士盡皆戰(zhàn)死!

僅燕城一役,越州軍隊中,程家嫡系就死傷慘重。

若不是李德一味排除異己,燕城之后,襄城也不會那么輕易被攻陷,如今他只能死死守著武城。

李德在前線一日,安嬪就會在后宮得寵一日。

除非有人能取代李德,替皇上守住武城。

但李德追隨父親駐守越州多年,對柔然的情況也是最了解的,能取代他的人,大都死在了燕城一役。

明安思慮良久,突然想到了有一人或許可以。

只是如何讓皇上愿意啟用程家舊人?

明安仔細地斟酌一番后,讓韓晏拿著自己的信物,夤夜拜訪兵部主事錢致遠。

當日明安叩宮請罪,與周家宣戰(zhàn)之后,崔氏思慮良久,就將程家和崔家隱匿在朝中的人告知了明安,以便她行事。

錢致遠,便是程家的人。

錢致遠聽了韓晏的轉(zhuǎn)述,了解了明安的意思。

他在書房考慮了一夜。

第二日,待小廝通知他朝會散了后,就更衣去見了兵部尚書梁之安。

錢致遠向梁之安建議,同意派大司馬周家一脈的周勇前往越州。

梁之安在朝中沒有站隊,是純臣,聽到錢致遠的話很生氣,“你收了周家什么好處,別人不清楚那個周勇的戰(zhàn)功是怎么來的,難道你也不知道。仗著周家人的身份,將別人的功勞硬生生地攬到自己身上,讓下面的人敢怒不敢言。”

當日周家為周勇的戰(zhàn)后晉升大宴賓客之時,真正的殺敵之人拿著周家給的微薄銀兩遠離建康,他作為兵部尚書,卻只能假裝不知情,梁之安一想到這,心中就十分憤懣。

此次周家托人來尋他,想要將周勇送去越州,他自是知道此舉只為兵權(quán),周家只看到當初程裕一家獨大,卻瞧不見程家的赫赫戰(zhàn)功,就憑著一個周勇,還想爭奪越州兵權(quán)。

梁之安一向看好錢致遠,認為此人值得提點,將來能做大事,沒想到今日居然說出讓周勇去往越州的話,真是氣煞人也,“這樣的人你讓他去越州,恐怕柔然只會打的更快,你是覬覦尚書的位置,想要皇上砍了老夫么?”

錢致遠趕忙辯解,“大人誤會了,我也知道周勇并非良將,絕無刻意坑害大人之意。只是如今越州戰(zhàn)事緊張,下官實在心焦。但周……但朝中有些大人卻只忙著爭權(quán)奪利,戶部連我們要的糧草也是一拖再拖,就為了在越州爭取位置。

既然如此,我們不妨給他一個虛職,李德在越州經(jīng)營多年,連那位也著了道,將周勇放到越州,情勢總不會比現(xiàn)在更壞吧。”

梁之安怒氣小了些,但還是皺著眉頭。

柔然來勢洶洶,連下兩城之后,軍中士氣高漲許多,逼得越州軍進攻屢屢失敗,只能死守武城。

而朝中的眾位大人,還以為是當年有程家在的那會,還做著越州軍哪天突然奮起,將柔然人趕回去的美夢。

錢致遠說的對,是他想的太多,恨不得將朝中的阻力在他這里都能消除,以給越州最大的支援。如今卻只為一個周勇,就耽誤了越州糧草,是他因小失大了。

李德也不是善茬,與其在這里杞人憂天,還不如將人扔到越州,看他能蹦跶成什么樣子。

第二日朝會時,梁之安將周勇的功勞揀大的說了幾件,同意其前往越州,又道:“周勇雖然能戰(zhàn),但對越州和柔然的情況都不甚了解,不如先任監(jiān)軍一職,協(xié)助李將軍,待了解越州軍情后,再做安排。”

周家將周勇拉出來已經(jīng)很久了,怕皇上不滿,周家的人不便自己主動提起,派人找到梁之安,想讓他來舉薦,只是他又臭又硬,直說周勇戰(zhàn)功存疑,死活都不同意。

兵部不同意,周家就壓著戶部,緩發(fā)了越州的糧草。

今日才終于松了口。

越州軍情現(xiàn)在的確有些緊張,只是區(qū)區(qū)柔然,之前失利不過是軍中突然換帥,軍心動蕩所致。

程家人守著越州,十七年來,柔然未進一步。到他李德的手里,不過一年,就連失兩城,是他自己無用。尤其燕城,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是李德在清除異己。

燕城一役,我方固然死傷慘重,但不得不說,程家的嫡系不容小覷,他們竟然將柔然主力部隊消耗了近五成。

如今柔然軍隊長久征戰(zhàn),已然疲乏,此時不去爭越州的兵權(quán),更待何時。

只是這梁之安一直不贊同,皇上也沒有明確表示,周家又不能做的太過。

今日終于了了心事。

皇上同意了梁之安的提議,任命周勇?lián)卧街荼O(jiān)軍一職,三日內(nèi)出征。

明安收到消息以后,就安排韓晏去做后面的事情了。

周勇出發(fā)十日后,有消息傳回了建康。

四日前深夜,在鄞州境內(nèi),周勇因趕路錯過驛站,露宿野外時被人截殺。

對方只有五人,但身手極好,周勇連同他的侍衛(wèi)十五人皆被斬殺。

只有一個侍衛(wèi),當時暈了過去,才逃脫一命。

事情傳到建康后,皇上震怒,讓廷尉府的人去現(xiàn)場看看能不能查出來什么。

其實皇上心里已經(jīng)有了人選,除了擔心會被分權(quán)的李德,還能有誰!

只是越是這樣,此時越動不了李德。

起碼他還能守住武城,若真的將他也殺了,再次突然換帥,那才是滅頂之災(zāi)。

皇上動不了李德,宮里的安嬪卻沒有順心日子過了。

想到這個心機深沉的女子當日設(shè)計殺害了貴妃,他卻因為李德之故,只能將此事掩下。

如今看來李家之人的狠毒是一脈相承的。

皇上尋了個機會,狠狠斥責了安嬪一通,讓她閉門思過,無詔不得外出。

安嬪既沒有當初貴妃和皇上的多年感情在,而且論姿色才情,宮中勝過她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程家出事后,李德執(zhí)掌越州兵權(quán),她異軍突起得了寵。貴妃死后,她更是不將旁人放在眼中,十足傲慢。

如今,聽說了皇上的訓斥,眾位宮妃自然恨不得多踩她幾腳。

當日貴妃所受的待遇,她如今便有了體會。

只是她卻沒有太后護著,在后宮中又樹敵過多,如今只能在自己宮中吃些冷飯剩菜。

身邊的人手盡數(shù)被皇上剪除,連傳信出去都做不到,只能日日在宮中苦挨。

她當日借機殺了程明芷,不料報應(yīng)來得如此之快。

周勇一事,韓晏做的干凈利落,廷尉府的人什么都沒有看出來。

勘驗了現(xiàn)場,又詢問了幸存的侍衛(wèi),只說對方的身手和行為方式很像軍方之人。

只這一句,算是坐實了李德在皇上心里的罪名。

如果說,之前打算派人去越州,只是有想要監(jiān)督李德的想法。

那么現(xiàn)在,就是必須要找一個人出來,能夠牽制李德,甚至取代他。

皇上將此事交給了兵部去辦。

錢致遠聽聞后,向梁之安進言,“下官倒是想到一個人可以勝任。”

梁之安急忙問道,“何人?”

“原青州校尉,李琰。”

梁之安的眉頭皺了皺,“李琰,他好像是程家舊人吧。”

錢致遠道,“確實是程家長子程明燁麾下之人,若真論軍功,他遠超之前死了的周勇。而且卑職以為他和程家的瓜葛并不深,否則這么些年,憑借那些戰(zhàn)功,即便出身再低,也不至于只是個校尉。前些日子卑職曾聽說過一件事,越發(fā)覺得李琰與程家的關(guān)系并不見得多好。”

梁之安問道,“何事?”

錢致遠將當日李琰去程明燁遺孀府上提親的事說了。

梁之安想了想,李琰是程家舊人,與越州許多兵士都有交情,又了解柔然情況,即便單論能力,李琰也確實是合適去越州的人。

只是和程家扯上了關(guān)系,皇上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錢致遠看著梁之安猶豫的樣子,沒有繼續(xù)勸說,有時候話說的太多就不好了。

連續(xù)幾天的朝會,皇上都在找兵部要人。

兵部找了又找,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這一日,梁之安終于扛不住皇上的壓力了,“有一人合適,只是……只是他一年前曾是青州校尉。”

皇上的臉色變得更加嚴峻了,“曾經(jīng)的青州校尉,現(xiàn)在呢?”

“如今……如今在家種地。他曾是程明燁手下的人,當時并沒有查出什么問題,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就將他革了職。”

皇上冷笑,“當時怕他有問題,如今就不怕了么?朝廷之中武將數(shù)十人,這么多人找不到一個可用之人,還是說,這個朝廷離開程裕,離開程家就真的不行了!”

皇上雷霆之怒,自然不是梁之安可以承受的。

趕忙跪地請罪,哆哆嗦嗦地再不敢說了。

皇上看著梁之安的樣子,緊皺著眉頭,“給朕說說,你為什么要舉薦他?”

梁之安慌張道,“此人確有才能,過往軍功卓著,只是因為出身太低,才只得了校尉一職。老臣看他只是被革職了,想來和程家的牽扯并不大。而且他回到建康之后,唯一和程家有聯(lián)系的一次,是他鬧到了程明燁遺孀的府上,說要提親,被于氏的父親轟了出來。”

于氏那個寡婦,皇上是記得的,因她而起還宰了安王,削了三皇子的爵位。

皇上冷笑道:“怎么,他也喜歡那個寡婦?”

“就老臣看來,李琰對于氏的所為,到更像是羞辱。他只拿了從綢緞莊買的幾匹棉布,就上門提親了,還招搖過市,四處宣揚。”

“還有這樣的事?”皇上嗤笑一聲,臉色卻沒有剛才那么嚴峻了,“怎么上峰剛死,他就覬覦人家的遺孀?”話里的意思雖然是譴責,但是說話的語氣到更多是調(diào)侃。

“可能因為他空有戰(zhàn)功,卻沒有受過提攜,因此記恨在心。老臣失察,讓這樣品行的人污了陛下的眼,還請陛下降罪。”

皇上擺了擺手,聲音徹底緩和下來,“也無妨,現(xiàn)在才能更為重要些。”

閑置在家的李琰,突然收到兵部任命,被封為越州參將,官級比以前升了三級。還有皇上的詔書,特命在越州僅居李德一人之下,實掌兵權(quán)。

他想到那日韓晏突然悄悄來找他,問他可還愿意前往越州,抵御柔然。

他從前雖然對四小姐說,回來也好,可以安父母的心,但他更愿意浴血沙場。

尤其當日聽聞,燕城一役的慘烈,他更是恨不得能立刻回到戰(zhàn)場,為昔日的同袍報仇雪恨。

只是他明白,程家舊人的身份,想要再回越州,實在是太難了。

韓晏看著沉默不語的李琰,又說,若他愿意,過一段時間就能想辦法送他去越州。

李琰一聽,連連點頭,他自然是愿意的。

韓晏便說,靜候佳音即可。

這等了許久,他都不抱希望了,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成了。

這位四小姐當真是神了。

李琰收到任命后,夜里悄悄地進了程家。

看見程明安,深深一拜,“多謝四小姐成全。”

明安表情肅穆,“越州情況不容樂觀,李大哥此去危險重重,還請多加保重。”

李琰道,“末將定當不辱使命,此去也可趁機查明當日真相。”

明安淡淡道:“柔然兵臨城下,此時我軍不宜再起內(nèi)亂,一切以越州軍情為先,其余的事情,待柔然退兵后,再做打算。”

李琰心中感慨萬千,“四小姐深明大義,末將定會守住武城,末將在武城在!”

明安不禁想到了燕城的慘狀,她俯身一拜,“明安替仍能安居樂業(yè)的百姓,謝過李大哥。”

李琰走后,明安看著韓晏,“論才能,你并不輸給他。欠缺的只是實戰(zhàn)經(jīng)驗,若你愿意,可以與他一同前往,將來定有一番成就。”

韓晏沉吟片刻,搖頭,“韓晏志不在此,昔日學習兵法武功,是為了更好的保護小姐。韓晏此生,只做一件事,也只能做好一件事,小姐無需再為我的前程掛心。”

明安看著韓晏的灼灼眼神,心中動容。

尾聲

周家原本以為周勇被殺真是李德所為,直到聽聞李琰得了越州參軍一職。

周家才恍然大悟,他們與李德鷸蚌相爭,卻是程家這個漁翁得利。

周勇究竟是誰殺的,恐怕真不好說。

程家,當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程明安,必須要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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