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徑分岔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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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鄰居家的矮竹長勢喜人,一路蔓延過來,連路這邊都長出了纖細的竹筍。沿著竹墻轉(zhuǎn)個彎,只見正對面的車庫門敞開著,似乎有人正在洗車,卻看不到人影。鐵皮墻上有一盞光禿禿的燈泡,發(fā)出昏暗無力的光芒。
伸子一臉詫異,走在通往便門的石板路上。在交錯的樹枝的掩映下,江田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庭院一角。他頭戴一頂陳舊的細格鴨舌帽,穿著長筒膠靴,襯衫袖子高高卷起,手里拿著一塊皮革上光大抹布。江田抬頭看到伸子來了,忙把帽子摘下來,向她點頭示意:“啊,小姐,您好。”
“你好,忙著洗車呢?”伸子問。
“是的,想趁您父親不在的時候稍微收拾一下……”
“今天他不在辦公室嗎?”
“昨天傍晚坐火車去山形縣[1]了。”
“啊?這樣啊……”
伸子的聲音里滿是失望。
“今天是父親的生日,我特意過來的……”
江田回答:“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一臉木訥地看著伸子失望的表情,又說道:“夫人在家,好像正在招待客人……”
“誰來了?”
“嗯……好像是越智先生吧。”
伸子覺得自己大老遠從駒澤[2]跑過來,真是太不值得了。她垂下了方才一直捧在手里、用牛皮紙包好的鮮花,呆呆地站在那里,望著江田擦拭著小汽車。過了一會兒,江田說:“伸子小姐,您先進屋去吧,過一會兒客人大概就回去了。”
“和一郎他們在嗎?”
“阿保少爺在家。”
伸子想,自己特意繞道去買來的這束玫瑰花怕是無人欣賞了,便悵然若失地走進了宅子的便門。左手邊的門緊閉著,從那里可以通往客廳。伸子的母親平時總愛在那里和客人高談闊論,今天卻聽不到里面有任何聲音,氣氛有點不尋常。伸子轉(zhuǎn)向右手邊,從只開了一側(cè)門的餐廳走進房子里。
火盆上裝飾的花紋是秋熟的柿子,用古拙的紅漆來描繪的,四周則用鐵和熏錫惟妙惟肖地雕刻出了枯朽的葉子。火盆上面架著一個鐵壺,下面白色的木炭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這個房間給人感覺仿佛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您回來了!”女傭走了出來,就像對待外面來的客人一樣,向伸子客氣地鞠躬行禮,為她倒上茶。
“聽說我父親去山形了?”
“我不太清楚……”
這個女傭,伸子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大概覺得不知道一家之主的行蹤也不是自己的錯,邊說話邊扭動著身體。
“父親昨晚就走了吧?”
“嗯……”
“算了,謝謝你。”
餐廳的榻榻米上鋪著地毯,正中央放了一張大桌子。房間的裝飾風格一半是和式,一半是西洋風。角落里有一個貼著深紅色瓷磚的壁爐,壁爐的左右兩邊擺放著佐佐一家喜愛的英式沙發(fā),沙發(fā)上放著一件疊好的和式棉袍。伸子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父親的棉袍。
伸子把牛皮紙包著的花束拿到浴室。她在洗臉池里接了水,直接將連帶包裝的玫瑰花浸在了水里,然后便對著墻上的鏡子開始梳理頭發(fā)。
梳完了頭發(fā),伸子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了,一陣虛無感涌上心頭。越智應該就在客廳,直覺告訴她絕不能進去。越智圭一是一名年輕的教育工作者。伸子的弟弟阿保準備高中入學考試期間,曾經(jīng)請過他做家教。最初在佐佐家的時候,越智對于家里的所有人來說并無二致。到了后來,不上課的時候,越智就在餐廳聊天,在客廳翻翻畫冊,阿保和年幼的艷子更是總愛黏在他身邊。
前年春天,阿保考上了東京的高中。那年夏天,年輕的越智夫婦去了佐佐家鄉(xiāng)下的房子住了一陣子。母親多計代后來給伸子看了那時候拍的照片。越智的妻子名叫純子,照片中的她穿著大花紋的浴衣,順滑的頭發(fā)從正中間左右分開,梳成兩條辮子。她身形瘦削,看上去神情憂郁。站在她旁邊的丈夫穿一身白衣,身姿筆挺。妻子面色陰沉,表情讓人感覺非常不安;越智則把白色夏裝的領子扣得板板正正,一副裝腔作勢的樣子。伸子看了都覺得渾身不自在。就連那副并不挑人的無框眼鏡,一旦被規(guī)規(guī)矩矩地架在越智那張毫無情趣的臉上,伸子也不由得覺得那上面映射出他內(nèi)心深處的冷漠和固執(zhí)。
多計代湊過來,似乎想和伸子一起看照片,眼神頻頻朝這邊瞟著。
“小伸呀,你覺得純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聽到母親突然這么問,伸子一時無言以對。
“可是我從來都沒見過她……”
“話是這么說,不過你就看這張照片嘛!小伸你覺得她怎么樣?怎么想的就怎么說。”
聽到多計代這么說,伸子覺得更加難以回答了。伸子當然明白戀愛的滋味,也多多少少了解夫妻生活是怎么一回事。雖然現(xiàn)在她是和一位女性朋友住在一起,過著獨身的生活,但是從母親的問話里,她還是嗅到了一些女性內(nèi)心隱秘的情感。作為一個成年的女兒,伸子的內(nèi)心不禁有幾分苦澀。
“她好像很愛她的丈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個漂亮的女人……她沒什么問題吧?”
“不是說有沒有問題……”
多計代歪著頭,她的檐發(fā)[3]蓬松高聳,流露出獨特的古典美。她又盯著照片說:“純子那個人,真是奇怪,經(jīng)常會突然歇斯底里地發(fā)起狂來。越智君想要出門的時候,她就沖出玄關把大門都鎖上。聽說有時候好像精神不太正常的樣子。”
這樣的話究竟是誰說的?又是怎么傳到多計代耳朵里的呢?伸子在心中暗暗思忖,眼前浮現(xiàn)出越智夫婦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還有越智和多計代湊在一起談論純子的場景,頓覺厭煩。
“他怎么可以到處說自己妻子的壞話呢?母親你也真是的,連這種事情也要打聽……”
伸子一副轉(zhuǎn)身就要離開的樣子。多計代沉默了,然后她把那張照片收了回去,放到桌子下面的小箱子里。
也就一個多月前,伸子回家的時候,多計代黑色的眼眸里閃爍著興奮激動的光芒,她興高采烈地對女兒說:“越智君真是一個單純的人。”
“是嗎?這話怎么說?”
看到伸子一臉懷疑的樣子,多計代絲毫不在意,繼續(xù)說道:“他對我說:‘如果我沒有和純子結(jié)婚的話,那我一定已經(jīng)向夫人您求婚了。’”
看著多計代毫不避諱地露出陶醉的表情,伸子震驚到難以自持。
“他竟然——”
那父親怎么辦?這句詰問在伸子的心中高聲地回蕩著。
“簡直是不可理喻……他怎么能說這種話!”
伸子瞪著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著自己的母親。多計代瞥了她一眼說:“所以說嘛,只不過是假設而已。”
但是,越智這個人厚顏無恥的言行已經(jīng)深深刺痛了伸子的內(nèi)心。盡管多計代本人似乎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可是在伸子看來,越智說的話表面上是在恭維母親,實際上嚴重侮辱了她的父母。越智應該也已經(jīng)察覺到了伸子對他的敵意。當母女之間意見不合,發(fā)生了爭執(zhí),多計代就借著越智的話,咬牙切齒地宣泄自己的不滿情緒:“之前越智君還說呢,伸子你這個人,就是為了破壞而破壞……”
那時候,伸子氣得嘴唇都沒了血色,反感至極。
客廳的門緊緊地關著,把伸子對越智的不滿阻擋在了客廳之外。她覺得自己的手已經(jīng)再也無法旋動手柄,打開那扇緊閉的門了。
心情煩躁的伸子起身上了二樓,準備去阿保的書房。
二樓的走廊光照充足,榻榻米上鋪著紅色的薄毛呢扎染坐墊,年幼的艷子正纏著保姆志保給她講故事。伸子望著志保的背影,只見她弓著背,雙手撐在膝蓋上,正拿著書認真讀著。
“啊!是姐姐回來啦!”
艷子快樂地大叫了起來。能見到姐姐,她非常高興。
伸子此時還不知道艷子病了,關切地問道:“怎么了?又咳嗽了?”
佐佐家最小的女兒艷子患有哮喘病。
保姆志保回答道:“兩三天前不是下了場雨嘛,那天小姐從學校回來的時候淋了雨,就病了。”
“你在讀什么書呢?”
“《一千零一夜》。”
艷子晃著小腦袋,左右兩條短短的小辮子垂下來。她抬起頭望著伸子說:“姐姐,來這邊坐!可暖和了。”
艷子穿著一件和坐墊一樣花紋的薄毛呢扎染睡衣。伸子把她摟過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膝蓋上,逗她說:“小艷,你是不是把‘紅辣椒’脫掉了,所以又咳嗽了?”
身體孱弱的艷子從隆冬到初春都一直穿著一條紅毛線織成的褲子,它被家里人戲稱為“艷子的紅辣椒”。已經(jīng)上小學三年級的艷子聽到伸子這么說,覺得很害臊。
“本公子早就不用穿‘紅辣椒’了,很早之前就脫掉了!”
從小和兩個哥哥一起長大,艷子對自己也經(jīng)常會使用男性的稱呼。坐墊的旁邊放著盛串珠的盒子和五顏六色的紙。在各種明艷色彩的襯托下,艷子稚嫩的面龐顯得尤其瘦小,也格外蒼白。
“大哥哥呢?在家嗎?”
“嗯!”
“估計已經(jīng)在回來了,剛才我已經(jīng)給飯倉家打過電話了。”
志保莫名其妙地特別強調(diào)了一下“飯倉”這兩個字。那位姓飯倉的姑父家里有兩位表妹——冬子和小枝,和一郎經(jīng)常去他們家留宿。
“阿保呢?在學習嗎?”
“嗯!”
艷子趕緊點著頭答應。她自己生病了,請假沒去上學,聽到姐姐的詢問,脖子不由自主地縮了起來。
“那我先去看看阿保,然后咱們再一起玩,好不好?”
二樓北側(cè)有一個四帖[4]大的長方形房間,那里是阿保的書房。剛要打開拉門,伸子就看見門楣上貼著一張細長的紙條。那是一張按門楣大小,被整整齊齊裁剪下來的白紙,上面用法式細長字體寫著“Meditation”(冥想)。不經(jīng)意間,伸子的內(nèi)心好像被什么觸動了,那上面的每一個字母都敲擊著她的內(nèi)心。Meditation,冥想。這樣一個單詞,貼在阿保書房的門口。是阿保自己寫下來貼在這里的,他就在這個房間里埋頭苦讀。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不由自主地浮想聯(lián)翩。高中的生活?看待問題的方法?和同齡人相處的方法?她在腦海中設想著阿保貼這張紙時的心情。那些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人獨有的夢想和意志,不斷在她的想象中涌現(xiàn)。之前聽說京大[5]社會科學研究會的三十多名學生被檢舉的時候,伸子并不明白那件事情意味著什么。伸子個人的生活和文學創(chuàng)作都與那些事件相去甚遠,她對時局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但是當時緊張的形勢也讓她產(chǎn)生了些許的恐懼。阿保的生活與那些學生運動毫無瓜葛,伸子對此沒有什么意見。但是貼紙上的文字喚醒了她,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心靈深處似乎在抗拒著什么。
伸子把手放在用唐紙[6]做的拉環(huán)上,問道:“阿保,你在嗎?我可以進去嗎?”
“啊,是伸子姐嗎?請進!”
阿保坐在書桌前,在他面前攤開的紙上寫著一些法語。朝北面的高腰窗戶敞開著。透過窗戶能看見隔壁茂密的樹木和深深的庭院,還能看到銀杏樹梢上的嫩葉和楓樹柔軟的嫩芽交織在一起的美妙場景。
“姐,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我都不知道。”
阿保的眼皮厚厚的,鬢角和嘴唇上方還長著細細的絨毛。
“我剛回來,”伸子沉默了一下,接著問他,“家里來客人了,你知道嗎?”
“嗯嗯。”
“那你怎么不下去說說話……”
“我之前剛?cè)ニ依锿孢^,也沒什么可聊的。”
阿保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他穿著一件藍白色碎點花紋夾衣,坐在椅子上,膝蓋在寬大的衣服下面搖晃著。他抬頭眺望隔壁的庭院。
“姐,今晚住在家里?”
“我來的時候是這么打算的……”
不管伸子的心情最終如何,這會兒她已經(jīng)失去了頭緒。
“那我先做完作業(yè),咱們再聊?”
阿保的書桌上除了學校的課程表,還有一張自制的學習進度表。進度表按照周來劃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學習計劃。
“那你先學習吧……一會兒再說。”
伸子說完默默走了出去,關上身后的書房門。此刻她深切地感受到,偌大的佐佐家里,已經(jīng)沒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注釋
[1]位于日本東北地方的西南部。——譯者注。
[2]東京地名。——譯者注。
[3]檐發(fā)是日本明治時代(1868—1912)末期流行的西式發(fā)型。女人把劉海和鬢發(fā)均勻地膨起,劉海更是向前突出。——譯者注。
[4]在日本,1帖相當于1張榻榻米的大小,等于1.62平方米。(如未標“譯者注”,均為編者注)
[5]指京都大學。
[6]一種有金銀粉花紋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