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小徑分岔的庭院
- (日)宮本百合子
- 4813字
- 2024-04-26 17:34:10
遠處傳來豆腐店的叫賣聲,廚房門前人來人往,開始熱鬧起來。伸子拿起給父親祝壽而特地買來的黃白玫瑰,無精打采地插進了雕花玻璃花瓶里,然后將花瓶放在了擱著父親棉袍的壁爐前的小桌上。
阿保從樓上走下來,看到伸子一個人呆立在那里,不禁環(huán)視四周問道:“怎么了?姐姐是不是餓了?”
“我不餓……”
電燈的燈影照在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阿保的目光越過房間,望向整個下午都緊閉的客廳房門。伸子能理解阿保此刻的心情,不由得一陣難過。
“差不多快結(jié)束了吧?!?
阿保只是默默地收回視線,轉(zhuǎn)向了放在壁爐前的玫瑰花。如果是平時,阿保一定會馬上走過去,興致勃勃地點評花的種類和開花情況,但是今晚他只是遠遠地站著看了一眼,問了一句:“這花是姐姐帶來的吧?”
“今天其實是爸爸的生日,你記得嗎?”
“嗯。”
阿保站了一會兒,又折回去上了樓。
用人們開始將晚餐搬上餐桌。伸子直勾勾地看著她們做準(zhǔn)備,不由得脫口問道:“為什么只有兩個人的份?我母親的呢?”
“夫人和客人在那邊單獨用餐。”
“……”
伸子終于忍不住了,用克制的聲音向女傭命令說:“今天是我父親的生日,我特意從駒澤遠道而來,所以我會一直等到家人們過來和我一起吃飯。你把這句話去告訴我母親?!?
穿過狹窄的走廊,女傭敲了敲門,旋即走進了客廳。不久后,她鞠了個躬,從門里退了出來。
“夫人說,請您不用等她了?!?
伸子感覺自己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了。
“不好意思,請你再去叫一次。就說我會一直等她……”
阿保原本興沖沖地從樓上跑下來,歡快的腳步停在了餐廳的門外。大餐桌上孤零零地相對放著兩個人的餐具,見狀,他慢吞吞地走進來,緩緩坐在餐桌旁。
“阿保,咱們等媽媽來了一起吃,”伸子的口吻斬釘截鐵,對弟弟訴說道,“這樣比較好?!?
“我怎么樣都可以?!?
阿保生來就是這樣的性格。
此刻,女傭用盤子端著母親的飯菜走了過來。
“她說她會過來嗎?”
“是的?!?
湯已經(jīng)慢慢變涼了。過了好久,客廳的門才打開,同時傳來多計代的自言自語:“哎呀,這邊怎么這么冷呀……”
多計代穿著一件碎花的和服外褂,她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走了進來。看到她的一瞬間,伸子就感覺自己的氣勢已經(jīng)被完全碾壓了。多計代臉上的皮膚光滑細膩,蓬松的檐發(fā)微微遮蓋著血氣上涌的紅潤面龐。與平時相比,此刻那副閃爍的睫毛更加濃密,身材高大的多計代全身都散發(fā)著一股灼熱的馨香。她洋溢著光彩,還有一絲慌亂,走到女兒和兒子正坐著等她的餐桌旁。
“等很久了吧?!?
多計代只對他們說了這么一句話,就馬上吃了起來。她也顧不上品嘗食物的味道了,只是急不可耐地咀嚼著。母親就像一朵綻放的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花骨朵開得有多大,也完全不去掩飾,而是一大朵在那里毫無保留地綻放著。多計代的右手戴著她心愛的鉆石戒指,那是丈夫泰造送給她的,與她的整體氣質(zhì)十分般配。炫目的燈光照射著餐桌,多計代的手每次微微移動,那寶石就會閃耀出如藍紫色火焰一般的光芒。
三個人幾乎沒有對話,就這么匆匆吃完了飯。用人端著從越智那邊撤下來的餐盤穿過走廊,回到了廚房。
多計代像是無視阿保和伸子的存在,一邊遠望面前的門,一邊開始喝茶。忽然她把茶杯留在桌上,起身去了洗手間。她走后,空氣中還是殘留著些許燥熱和馨香。阿保似乎在嗅聞那股味道。長著纖細絨毛的這張青年的臉,緩緩轉(zhuǎn)向伸子。
“媽媽怎么每次都是這樣呢?只要越智先生一來,她就要去洗手間涂上香粉?!?
阿保表情十分詫異,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樣發(fā)問。伸子一瞬間無言以對。但是母親是否知道呢?她知道她珍愛的兒子清楚她的這份心思嗎?
“我們?nèi)ツ愕姆块g吧,阿保,好不好?”
心中懷著對母親、對阿保的憐憫,以及對越智的憎惡,伸子覺得自己像是馬上要發(fā)燒一樣渾身發(fā)冷。
阿保坐在書桌前,伸子打開一把折疊椅坐在桌子的一側(cè)。電燈的位置擺放得非常慎重,用一張小小的紙垂放在燈下,避免燈光對眼睛的直射。這樣的布置一看就是阿保的風(fēng)格。仔細一瞧,書桌上不僅有阿保自己的日程表,后面書櫥的門楣上還貼著一張細長的紙,上面記錄的是日程完成的情況,紙上用藍色和紅色的鉛筆畫上了長短不一的橫線。
“阿保,你為什么要畫這些線呀?”伸子有些吃驚地看著那張紙,“一般不會這么做吧?我之前來的時候還沒有這個呢?!?
正在專心削鉛筆的阿?;卮鸬溃骸拔易罱钋械赜X得時間真的不能浪費。”
“話是沒錯……”
伸子想到了阿保日日夜夜在這個家里生活的復(fù)雜心境,也能理解他作為一名青年對此的嚴(yán)苛評價。阿保竭盡全力,想要在自己的生活里、在這個家中創(chuàng)造出滿意的生活方式?;叵肫鸢⒈7块g入口貼的“Meditation”,伸子感受到了一種新的含義。阿保的書櫥里幾乎都是教科書和有關(guān)園藝的書籍,伸子看到其中夾著一本劇作書《出家與其弟子》[1]。看著那本書的書脊,再想到Meditation,她的心中又對這個座右銘產(chǎn)生了些許警覺。
“那本書你是從哪里找來的?挺老的書了,我之前也看過。”
那時候這個劇本確實頗受好評,而且是名噪一時的感人戲劇。
“你覺得有意思嗎?”
“怎么說呢……里面的有些東西我還挺贊同的。比如像書里說的,我覺得對萬事萬物懷有寬恕之心是很寶貴的事?!?
“我說,阿?!?
伸子像是被什么觸動了一樣,把手搭在阿保的飛白花紋筒袖和服上。
“你應(yīng)該多和朋友們交往。像你這樣性格的人容易鉆牛角尖,而且咱們家的環(huán)境也有問題……這也沒有辦法。所以你要多與人交流,和別人一起商量著解決問題,要不然只會越來越糟糕?!?
“嗯……不過我也不是那種什么話都能說出口的人呀?!?
伸子不由得自我檢討起來。她和佃結(jié)婚的那段時間,阿保正好升入了麹町[2]一所法國人開辦的中學(xué)讀書。從那時候開始,到她離婚的好幾年時間里,佐佐家?guī)缀醪煌T跔幷摗吧熳拥膯栴}”。母親和姐姐都忽視了少年阿保,她們整日以淚洗面,爭吵不斷。阿保穿著淺灰色的制服,領(lǐng)口上裝飾著金線織成的橄欖葉,他嘆息著問伸子:“姐姐,你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
那語氣聽上去,就好像他覺得結(jié)婚是和旅行或者生病一樣的事情。也許阿保厭倦了多計代和伸子永無寧日的論戰(zhàn),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討厭爭辯的年輕人吧。伸子也再次意識到,阿保并沒有全盤接受姐姐的生活態(tài)度。當(dāng)年伸子離家之后,佃曾經(jīng)生病住過院。阿保好幾次獨自一人帶著自己種的花,特地去醫(yī)院探望佃。直到很久以后,伸子才從多計代那里知道了這件事。
“我和阿保的性格確實不太一樣,而且現(xiàn)在也沒在一塊兒生活,我的擔(dān)心可能無濟于事。不過……阿保呀,你現(xiàn)在有沒有可以真正暢所欲言的朋友呢?”
“最近我和沖本經(jīng)常見面,聊聊天。”
“不是那種朋友!”
伸子有些焦躁地抬高了聲音,看著眼前個頭已經(jīng)長高,卻耷拉著肩膀,身形稚嫩的弟弟。此時阿保的表情溫和。沖本是他中學(xué)時代的朋友,父親是某家地方醫(yī)院的院長。沖本父親每次來東京,都會帶著阿保和他兒子在帝國飯店的西餐廳吃飯。有時是佐佐夫婦和沖本夫婦加上兩家兒子一起聚餐。都是那種程度的交際。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現(xiàn)在你上高中,一生的摯友不正是在這個時候結(jié)交的嗎?”
“……”
電燈照在阿保前額的發(fā)際上,能看到幾顆小小的青春痘。他的膝蓋在飛白花紋的料子里搖晃著。過了一陣子,他才終于像是開誠布公似的開口說:“我完全無法理解周圍的人為什么那樣一直為了爭論而爭論?!?
“因為,因為就是會那樣呀。一個問題還沒來得及解決,其他問題又接二連三出現(xiàn)……”
“并不是這樣的,”阿保用他特有的天真爛漫的口吻否定了,“我覺得那不過是為了炫耀自己知道得多,或者讀過很多書,只是為了讓其他人覺得震驚,故意說些難懂的話……”
“是嗎?……也許有的人是這樣吧……”
伸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稍稍斜眼盯著阿保。她回憶起了一件往事。那是阿保剛上小學(xué)不久,大約二年級的時候,他每天都戴著一頂飾有纓子的紅色毛線帽。有一次,多計代面露吃驚和佩服的表情對她說:“阿保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阿保讀的是師范附屬小學(xué),從春日町出發(fā)去大塚,要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上坡路。那條坡道在本鄉(xiāng)臺變成下坡,然后緊接著幾個上坡,電車行駛到這里都會減速慢行。[3]某個早上,阿保坐上緩慢爬行的電車,幾個同年級的學(xué)生看到車子,覺得很有意思,就開始追著電車賽跑,結(jié)果他們幾乎同時到了學(xué)校。男孩子們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朝老師喊:“老師!老師!我們是和電車一起賽跑過來的。”老師聞言夸獎他們很了不起。阿?;丶液?,卻對多計代說:“但是媽媽,我覺得老師夸他們真的很奇怪。難道不是嗎?人們發(fā)明電車,就是因為電車肯定比人跑得快嘛。和電車賽跑,純粹是在糟蹋自己的心臟,是不是這樣呀?”還是小孩子的阿保已經(jīng)能那樣思考了。
伸子和阿保聊著天,關(guān)于小時候的電車的往事歷歷在目。對于男生們和電車賽跑這件事,當(dāng)時還是孩子的阿保給出的判斷,卻有著非常老到的思考。但是,現(xiàn)在悠閑地坐在書桌前的青年阿保,依然在批評同齡人。他的批評與過去一樣,一方面確實有一定道理,另一方面卻讓人覺得有些離題。
伸子立即聯(lián)想到阿保和越智的關(guān)系。也許阿保并不認(rèn)為越智喜歡賣弄學(xué)識,只覺得他是一個不會為了爭論而爭論的人。和越智沒有師徒關(guān)系的伸子是以年輕女性的視角去觀察越智的,她覺得越智不僅浮夸炫耀,而且矯揉造作。
多計代曾經(jīng)問伸子:“小伸,你知道斯坦因夫人嗎?”
“斯坦因夫人?”
伸子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您是說被稱為‘馴馬師夫人’的斯坦因夫人嗎?”
那時候,艾克曼輯錄的《歌德談話錄》[4]剛剛被翻譯成日語出版,社會上形成了一股崇拜歌德的浪潮。多計代此時提到和歌德有過情人關(guān)系的宮廷馴馬師的妻子,到底是想說明什么呢?
多計代簡短地總結(jié)道:“她真是一個絕代佳人?!?
伸子聞言不禁笑了出來:“把歌德當(dāng)成太陽神阿波羅來崇拜的那些人,大概也是愛屋及烏吧,連帶著歌德身邊的女人們都被他們視為女神了。”
“你凈說這種諷刺話?!?
“不過,您為什么要提斯坦因夫人,她怎么了?”
“也沒什么,就是越智君曾經(jīng)說過,歌德和斯坦因夫人那樣的交往是最理想的關(guān)系?!?
多計代的天真讓伸子覺得可悲。她是不是覺得自己和丈夫就是宮廷馴馬師夫婦,而越智是她生命中的歌德呢?
越智的那些賣弄和爭論,多計代并不太懂,但對于激情亢奮和愛好文學(xué)的她來講,越智充滿了性感魅力。然而,對青年阿保來說,越智的出現(xiàn)又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呢?若是對這個問題刨根問底,伸子難免會被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痛苦所俘獲。她認(rèn)為把越智這樣的人選作阿保的家庭教師是一個巨大的錯誤。越智偽裝出一副嚴(yán)肅的學(xué)究樣,他不僅沒有將阿保原本的性格從青春期的憂悶中解放出來,反而使阿保以為青年人混雜著夸耀、銳氣和成長力的那種爭論,只是為了爭論而爭論,令其感到厭惡。越智就這樣以一種奇怪的、背道而馳的形式將阿保引入了思想的歧途。
伸子內(nèi)心充滿了對弟弟的痛惜和無力感,不禁眼眶一熱。她也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盡全力實現(xiàn)自我成長。因此,她沒有時間過問為阿保挑選家庭教師的事情。那時候,她和佃的生活陷入了痛苦的掙扎,每日備受煎熬,她根本無暇思考中學(xué)四年級的阿保需要一位怎樣的家教。越智圭一當(dāng)時在大學(xué)當(dāng)助教,他是被同處一個研究室的、泰造的一位博士老鄉(xiāng)推薦到佐佐家的。伸子想用自己內(nèi)心的力量推一把阿保。她說:“阿保,你與和一郎哥哥的性格完全不同,也并不像我。我們兄弟姐妹不僅要在這個家庭中長大,還必須自己沖出束縛,尋找全新的天地。所以,你要去努力結(jié)交朋友。越智先生當(dāng)了你這么久的老師,卻連這個道理都沒有教給你,實在是太不稱職了。”
“越智老師也教了我不少東西?!?
“可是……”
正當(dāng)兩個人即將開始激烈爭論的時候,門外傳來女傭的聲音:“打擾了,夫人有請?!?
“……”
阿保問道:“請誰過去?”
“請伸子小姐……”
“就說我馬上過去……”
伸子言畢站了起來,阿保也跟著站起來。
“我可以一起去嗎?”
“當(dāng)然啦?!?
姐弟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書房。阿保在后面對著比自己矮一些的伸子低聲說道:“其實每次我和姐姐聊天之后,媽媽一定會問我咱們都說了些什么。”
注釋
[1]《出家與其弟子》是日本劇作家倉田百三(1891—1943)的代表作。——譯者注。
[2]地名,位于東京都千代田區(qū)。
[3]春日町、大塚和本鄉(xiāng)臺均為東京地名?!g者注。
[4]艾克曼(1792—1854),德國詩人、作家,其所著的《歌德談話錄》講述他與歌德的交往,記載了歌德晚年思想創(chuàng)作等方面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