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小徑分岔的庭院
- (日)宮本百合子
- 4553字
- 2024-04-26 17:34:10
伸子在家里坐立不安,到處游蕩,不知不覺走到了有著懷舊風格的典雅客廳。庭院里種著香榧、楓樹、石斑木等植物,裝點得非常幽靜古樸,周圍的環境也十分閑寂,讓人難以想象這里竟然處于市中心。竹籬笆的外面,江田還在用軟管沖水刷著汽車,能清晰地聽見水流嘩啦嘩啦的聲音。
換鞋的地方由石頭砌成,庭院里還鋪著布滿青苔的踏腳石。石頭之間的縫隙里長出了蕨類植物的嫩葉。煙熏竹節搭成的濡緣[1]前面放著一個樸實無華的圓石洗手缽,周圍長滿了南五味子,枝葉間透出新葉的嫩色,格外明艷動人。木蠟樹聳立在房子旁邊,樹蔭罩在按照茶室風格建造的寬房檐上。
換上一雙在庭院里散步用的木屐,伸子穿著白襪并起腳,望著客廳外頭有些荒蕪的庭院。
一個人靜靜地看著家里的庭院,伸子才深刻地意識到,這些年來佐佐家的變化真是太大了。
這些變化從她眼前的這座庭院就能看出來。伸子小時候,整個家是茶室風格的建筑。從大門到房前,還有通往廚房的小路,極具風雅,質樸可愛。而這幾年,因為庭院里要停放汽車,大門口的小路被鋪上了石板,還根據車庫的位置,把通往廚房的路也拓寬了。因此,客廳外頭庭院的進深縮小了不少。原本庭院設計得很周密,在石燈籠和楓樹、松樹等植物背后,有一塊能夠容納一個人的砂石地。而現在,為了讓汽車通行,這些區域都被破壞了。園丁重新布置了庭院,將石燈籠向庭院中間的方向搬了一點。失去了松枝的庇護,直接從楓樹下枝露出來的石燈籠,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為了追求視覺上的均衡,又隨意地栽了一些常綠植物。而石燈籠就那么形單影只地豎在庭院的正中央,好像在哀嘆自己的處境多么悲哀。
伸子的父親是一位建筑設計師。這可真是醫者不養生。建筑師自己家里弄成這副樣子,大家竟然毫不在意。伸子覺得,佐佐夫婦已經失去了早年對生活的重視與熱愛。這間回廊上方帶屋檐的八帖大的簡陋房子,以及屋外的庭院,正是他們當下心境的寫照。
伸子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尚未出閣,還是這個家里的大小姐。那時候的客廳里總是人來人往,高朋滿座。墻上貼著淺藍色和白色條紋的壁紙,濃濃英式風情的飄窗下放著做工精細的木椅。那時候還是明治四十年代[2]初期,伸子的父親也還是個四十多歲的建筑師。他極盡所能,將金錢都花費在打造自己設想的西式客廳上,對每根柱子都非常講究。每到樹木長出新葉的季節,飄窗上的玻璃就會映出沉靜濃郁的新綠,這一美景讓少女時代的伸子醉心不已。
過去家里到處都放著帶海綿的坐墊。時光荏苒,房間的布置已經不復當初。有一段時間,佐佐家里擺放著一個專門展示陶瓷收藏品的柜子,還有鑲嵌著美第奇家族紋飾的豪椅等。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日本的經濟急速發展,全國各地都開始興建各種大型建筑。面朝丸之內廣場的左右兩角,東京最早的鋼筋混凝土高層建筑建了起來。那個工程就是由佐佐泰造和今津博士合作經營的建筑設計事務所設計和建造的。
伸子二十歲的時候,父親帶著她去了紐約。促成這趟旅行的首要條件,就是建筑師父親借著日本經濟騰飛的東風,能夠在更廣闊的領域施展拳腳。當時年僅二十歲的伸子無法理解其中復雜的關系,她只是一心想擺脫父母的管束,成長為一個獨立的人。她在紐約結了婚,對方是一個學習東洋語言的學生,名字叫作佃。這場婚姻并沒有經過深思熟慮,但是當時符合伸子想要獨立生活的迫切愿望。更重要的是,她一直對母親謀劃的“門當戶對”的社交式婚姻心存恐懼。伸子想要認真從事的文學創作,無法在那樣的婚姻生活中有所產出。對于這點,作為女人的伸子心知肚明。但是如果不結婚,那么不知道要持續到何時的“大小姐”生活的痛苦和尷尬,也讓伸子無法忍受。從十八歲到二十歲的兩年間,她已經有了深刻體會。
伸子從前年開始和女性朋友吉見素子一起生活。她和佃的婚姻破裂了。現在她住在駒澤;但之前結婚的五年,那段充滿了痛苦掙扎的時間,伸子從她和佃一起生活的家里逃出來的幾天或幾個月里,她也并不總是在養育自己長大的佐佐家度過的。自從和佃分手,開始寫自己的作品之后,伸子第一次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書桌,就在老松町的巷子深處,一家裁縫鋪的二樓。小庭院里的南天竹結出的白色果實落在根部,就像許多小紙屑掉落在那里一樣。庭院的另一邊可以看到寺院里的松枝。每天早上都能聽到住在附近的人們使用公共自來水的聲音。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晚歸的路人踩著木屐走過水溝蓋板的聲響,久久地回蕩開去。伸子經常在起居間里品嘗女房東做的土佐烤魚。里屋是個八帖大的裁縫間,并排坐著五六個來做工的姑娘,她們手中針線飛舞,時不時小聲聊幾句。就在這間鋪子的二樓,伸子決心真正開始創作生涯,不停地寫著小說。疲憊的時候,她就換上棉睡袍,躺在火盆旁邊。鋪在身子下面的漂亮薄毛呢墊子是素子送給她的。屋里堆滿了從佃那里寄過來的書。伸子寫小說的收入,加上素子作為某家雜志社的編輯拿到的月薪,支撐著兩人開始了共同的生活。
最近這兩三年里,伸子的生活狀況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幀又一幀,變換著生活情景。在這段時間里,佐佐家也發生了很多變化。但是這種變化的方式,是不知不覺間一些瑣碎的細節在慢慢改變,等回過神來,才會驚訝地發現早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佐佐泰造很健康,生命力旺盛,擁有那種奮力拼搏的男人身上特有的恬淡。他雖然把那張帶著美第奇家族紋飾的椅子視若珍寶,經常撫摸擦拭,但是絕對不會將其束之高閣。有時伸子來家里,全家人圍坐在一起聊著天,泰造就會坐在那張十五六世紀的椅子上。
“真是敬佩過去那些人的忍耐力,能忍受這么不舒服的椅子。這么看來,技術的進步還是非常重要的。”
不知是用怎樣的工藝制作的,扶手前端圓形的部分嵌有好似一圈一圈纏繞上去的細致紋飾。泰造一面說著話,一面把玩著那里,弄出清脆的聲響。
“爸爸,給我們表演一個《哈姆雷特》吧,您不是得了歐文老師的真傳嘛。”
泰造把和式棉袍脫了下來,斜挎在一側肩膀上,繼續坐在椅子上,一臉沉痛地單臂抵著前額,然后念出了那句耳熟能詳的著名臺詞:“To be or not to be。”這位“哈姆雷特”身體蜷縮著,圓圓的腦袋頂部已經禿了。他腳穿一雙藏藍色的毛線襪,兩條小短腿交叉著。他面色紅潤,還能看到剛刮完臉后的胡茬。一副東北[3]人的長相,卻見他微微歪著頭,煩悶地念叨著“To be or not to be”,那個樣子實在讓人忍俊不禁。伸子也忍不住掩面大笑起來。
“該奧菲莉亞出場了吧?爸爸,奧菲莉亞來啦!我來演奧菲莉亞。”伸子弟弟妹妹們起哄道。
“真是不巧呢,我就學到了這些,然后歐文老師家就來客人啦。奧菲莉亞還沒出場。”
“哎呀爸爸!怎么總是耍我玩呢!”
多計代坐在沙發上,露出一臉可笑且略帶不忿的表情。穿著白襪的腳趾動了動,她也附和著責難道:“你們的爸爸呀,就是會糊弄人。”
母親多計代偏愛那些悲壯而沉重的故事情節,她完全無法理解泰造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竟然能用這種游戲的姿態表演《哈姆雷特》。她也不懂為什么女兒會樂得前仰后合,只覺得這兩個人對人生都抱著玩樂的態度。
關東大地震[4]之后,日本政府為了促進經濟復興,有一段時間取消了汽車購置稅。
“如果要買車,現在可真是個好機會。”
那時經常回家的伸子也和父母、弟弟們湊在一起,翻看了好幾家汽車銷售公司的產品目錄。
“光是多計代出門包車的費用就很厲害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會不會經常開……不過,一定不能買豪華轎車哦。咱們家的大門太窄,豪華車開不進來。”
經過好幾個晚上的討論——伸子不在場,不甚清楚,他們最后決定購買一輛英國產的比恩轎車,又雇用了身材矮小、做事規矩的司機江田。江田原本是個機械工人,他的樣子和性格都與小巧又低調的黑色比恩轎車相得益彰。不過,江田也是個非常有原則的男人,剛來佐佐家的時候,他堅決不收雇主家給他的工作服,約定穿泰造的舊衣服就行。每天早上八點,小個子的江田都戴著陳舊的鴨舌帽,踩著非常悠然自得的步伐來佐佐家上班。
現在,看著在竹籬笆外面手拿軟管清洗汽車的江田,伸子莞爾一笑。她又想起了一件父親的好笑逸事。泰造出生在米澤[5],在那里,i和e的發音與標準發音是相反的。雖然寫出來一樣,念出來卻是相反的發音。家里剛剛雇來江田開車的時候,泰造對伸子說:“這個新司機,人真不錯,他姓井田[6]。”
伸子就認為江田的姓是井田,也一直這么叫他。
直到有一天,伸子收到父親給她的紅包。
“把這個給井田。”
伸子一看,發現袋子上寫著“江田”,便問泰造:“啊呀!爸爸,咱們家司機不是叫井田嗎?”
“對呀,井田嘛。”
“……”
伸子笑得直不起腰來,她伸手越過父親的肩膀,把手里的袋子放在他眼前給他看:“父親,你看看這個,怎么念……”
“不就是念‘井田’嘛。”
這件事一時間成了佐佐家的一個笑談。要是誰鬧出了烏龍,其他人就會笑話道:“你看,又來個井田。”
對于一個家庭來講,有車這件事會給整個家庭的生活帶來很大的影響。像日本這樣的國家,并不是每個家庭都可以為了出行方便而購置一輛福特汽車的。家里有一輛汽車,哪怕是非常不起眼的比恩小轎車,那就不僅僅是給自家用的代步工具,還是擁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表現。
佐佐還是一直都把江田叫成井田。不過為了在車多嘈雜的地方讓江田容易分辨喊他的聲音,佐佐特別準備了一個像警笛一樣的小哨子。他一吹,江田就把車開過來。從早到晚坐著小轎車出行,佐佐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大了。
每天一早,江田先開車把佐佐送到建筑事務所,然后把車開回家,接下來就是多計代用車的時間。等到把外出的多計代接回家,江田又要開車去事務所接佐佐。小轎車自是稀罕,多計代幾乎每天都要用車。但是今天這個時間,江田卻在輕松地洗車、做保養。對于江田來說,這也許是他偶爾想要的午后休閑時光吧。
伸子獨自一人,望著那個突兀地擺放在客廳院子里,幾乎被人遺忘的石燈籠,心中暗自回味著這家人生活、感情的變化。江田是個守規矩的司機,但是也有種老派的虛榮心。有一次,他竟然稱呼家里的長男和一郎為大少爺。伸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都不知道,這個家里竟然還有一位大少爺一樣的人物。于是她有些無奈地對江田說:“江田先生,請你還是叫他和一郎吧,那么叫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之后,她還特意對多計代說了這件事。
“哎呀……還有這種事……”
多計代的臉色有些難看,美麗的睫毛上下忽閃。但是,事情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江田后來還是一直這么叫,伸子也知道。
另一方面,在佐佐家的家庭生活方面,一種像是自發而刻薄的氛圍開始發酵。
這個家庭的種種變化之中,多計代的情感也逐漸不正常地向越智傾斜。
伸子垂下眼眸,看著夕陽的余暉映在庭院里的苔蘚上。車庫門此刻已經關上了,小轎車繞過車庫一角開了出來。車子在女傭房間的格子窗外停下。伸子聽到那邊有一個年輕男人小聲說著什么。接著,突然響起一群女人“呀——”“哇——”的嬌嗔聲。年輕男人故作老成地壓低聲音調侃,然后又說了些什么,再次把女人們逗笑了。那笑聲張揚跋扈,毫無顧忌,似乎根本沒有把這家女主人放在眼里。那種聲音也像是表明了這些女傭過的是這樣一種生活:只要沒人去提醒她們,她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對這個家里的事情毫不關心。伸子的視線更加緊盯著地上的苔蘚。
注釋
[1]日式住房里的一種廊子,是設在防雨板外的窄廊,在屋子外面。
[2]1907—1912年。
[3]指日本的東北地區,即本州島東北部,包括青森、巖手、秋田、山形、宮城、福島六縣。——譯者注。
[4]1923年9月1日在日本關東地區發生的強烈地震。——譯者注。
[5]米澤市位于日本東北地區南部、山形縣東南部。——譯者注。
[6]按日語標準發音,“江田”的發音為eta,“井田”的發音為ita。米澤方言中i和e的發音是顛倒的,所以才有此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