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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鼎卦
紅袍竹冠,鶴發童顏。
我略略吃驚望向堂中那清越矍鑠直如仙人般的身影,耳邊,母親悄聲告訴我說,這是從周國請來的最好的巫師。
紅衣巫師朝我和母親深深一揖,而后捧起案上的蓍草,雙目微閉,席地而坐。
“太極,”低低的念誦聲起,巫師手中青黃修長的蓍草便輕輕斷開一截,悠悠飄落,“兩儀,日月,四季,五行……”念詞悠長神秘,像某種來自遠古的詠唱,在堂中悠然回響,我目不轉睛盯著巫師的舉動,像受了蠱惑一般,眼睜睜地看著他手中的蓍草神奇般地斷成無數小節,錯落有致地落在他身前的坐席上。
“夫人,是鼎卦。”觀察推演良久,巫師秉道。
“是兇是吉?”母親傾身向前,聲音急切。
巫師微一沉吟:“原是吉卦。”
“這么說,公主的婚事乃是大吉了?”母親喜道,難掩激動。
我不禁轉過頭去看母親。
巫師似在沉吟,解釋:“鼎是炊器,烹煮百物而成美食,只是烹煮的過程是艱辛的,生硬干濕咸腥都要在鼎中混合,經過火的冶煉方能制成,也就是說,鼎卦雖吉,卻要經歷曲折。”
母親默然,良久,悠悠嘆息:“妙啊……”
巫師離開后,母親笑吟吟地握住我的手:“我兒,現在你可以放心了。”
我也笑,其實我倒是沒什么可擔心的,要擔心也應該娶我的那個人擔心才對。
說起我的婚事,正應了巫師口中的那個詞:曲折。
我母親是南燕國女子,我從小在南燕國長大。之所以會這樣,據說,和我的出生有關。
我出生那一日,狂風大作,不僅摧毀了我母親最愛吃的桑葚,還把天空正在飛翔的鳥兒刮得倒退。狂風剛停,便有人匆匆報告說:“郊外發現墜落的隕星,有五六處之多,樹木莊稼毀了不少。”
君父驚魂未定,剛要找巫師卜問吉兇,侍女卻急急忙忙地趕過來:“君上,夫人要生了!”
在那些眾口相傳的故事里,天顯異象,生命降生,似乎那新生的嬰兒也應該有些與眾不同的,比如說滿身紅光,香氣四溢之類,然而事實卻是,母親很干脆利索地把我生出來后,瞅了我一眼說:“咦,這長得像誰呀?閨女,你可不能長成你爹那樣,否則以后嫁不出去,你娘我就白白受累了。”
君父剛踏進室內的一腳便僵在那里。
那是母親最受寵的時光,連帶著對我出生時的驚疑也無人敢提起,直到后來君父又娶了鄭國女子,日日流連于新人的身旁,那些謠言,便如雨后的春筍一般,紛紛冒出頭來。
謠言說:十六公主秉戾氣動蕩而生,其身不祥。
對此母親的回應只有一個字:“呸!”
就像母親嫉妒年輕貌美的鄭姬一樣,沒有子息的鄭姬同樣嫉妒性情跳脫的母親,后宮女子的爭寵,不外如是。
后來,國中發生變故,不知怎的,我那同父異母的太子哥忽然覺得君父活的時間太長了,想要發動政變,篡奪君位,結果被君父發現,招來殺身之禍。
不止如此,君父還誅殺了太子的同母弟公子疾,連帶的把其他所有的公子都趕出了國門。
這其中就有我的同母兄長公子嵐。
鄭姬的寵愛還在延續,我們的日子卻一天天難過起來,母親終于無法再對那些愈演愈烈謠言置之不理,于是決定把我送到南燕國交與舅父撫養。
那一年,我不過七歲。
舅父家表哥眾多,女兒卻稀少,雖是貴公子之家,但也可以想見,將來娶媳婦必是一項負擔。
我是被當作準兒媳來撫養教導的,我想,大約這也是母親的意思。
也許是因為男孩太多的緣故,兩位舅母養孩子便不是那么精細。初時學刺繡,學來學去,舅母坐不住了:“好好的姑娘,整天對著個繃架子,再伶俐的人也給學呆了,我們不會刺繡不也挺好么。”
于是,這項女孩子常備的技能便被我學得七零八落。
后來學琴理,表哥們起哄:“冷冷清清的,還不如去彈棉花,哪有跳舞來得熱鬧。”
于是,這項高雅的藝術又被我學成稀松平常。
但,此后,我終于發現了自己的特長,跳舞。
再紛繁的舞步,我也可以輕盈駕馭,再簡單的動作,我也可以完美演繹。
我喜歡那種感覺,在萬眾矚目當中,以最美麗的姿態,忘我地,自由地,綻放翱翔。
我和表哥們相處甚歡,以年齡而論,三四表哥都堪匹配,如果再縮小范圍,四表哥似乎更為合襯。
就在一切都順利成章,我也將要花落某哥時,情節卻突然生生地崩壞了:那年夏天,四表哥下河捉魚,不慎失足溺水,受驚加傷寒,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那樣夭折了。
為何不會水的四表哥偏要下河捉魚,為何大夏天的別人在水里游個十來圈都不會有事,偏偏他會染讓傷寒?至今想來,都很讓人費解。
而后,像約定好了似的,各位表哥依次默默地訂了親,我雖然還養在舅父家中,但眼見的是沒我什么事了,及笄那年,我便被接回了國中。
后來我曾不大厚道地猜測,我之所以能夠回國,大約和君父覺得膝下寡歡有很大關系。
在南燕國的幾年里,母親還時不時地能見上幾面,君父卻一次也沒見過。
我原本還怕自己記不清該父的樣子會喊錯了人,見了面后才知道,自己純粹是多慮,除了老了些,君父并沒有太大的變化。
君父見到我卻很愕然,足有兩盞茶的功夫沒有回過神來,喃喃自語:“桑桑,你是桑桑,我的女兒,已經出落成這樣兒了,你是我大蘇國最美麗的公主了。”
我微咳了一聲,坦然受之,除了已經嫁出的和裹著尿布的,我確實是蘇國目前剩下的唯一能看的公主。
我誠懇地告訴君父,其實我已經很久不用桑葚這個名字了,母親早已把我的名字改為了“婧”。
父親唏噓不已,頗為感性地懷不少舊,期間,我略略估算了下,那傳說中涕淚交流的親人重逢場面,持續了大約吃兩串糖葫蘆的時間。
在蘇國生活了近一年后,君父為我定下了同鄭國的婚事,對此,母親既不舍又憂慮,因為,據從鄭國歸來的使者說,那位鄭國新君行事很有點不著調。
至于怎么個不著調法,使者沒說,我們也無法詳知。
然,君父說,龜卜的結論是:大吉。
我出嫁那日,正是秋天,天高云淡,雁鳥高飛,十六歲的我身著吉服隨著送親隊伍浩浩蕩蕩出了國門。茫茫的田野在眼前延展,麥谷飄香,流水潺湲,一年中最美麗的時節,盡在此時。
當天便到達了鄭國國門外,時近黃昏,天際彌散出一片片綺麗的錦霞,晚歸的鳥鳴聲中,聲勢浩然的數百輛馬車,開始在城門外安營扎寨。
而我,自然也候著鄭君的親迎。
再后,如你所料,平緩順暢的情節又開始急轉直下。
送嫁的公族大夫火急火燎地趕到我的車前,急道:“公主,不好了,臣剛剛得到消息,鄭國發生政變,鄭君薨了!”
轟的一聲,仿佛炸雷當頭劈下,在場的人都懵了。
利益攸關,我最先回過神來,迅疾無比地指揮下人收拾帳篷馬匹,箱箱籠籠,打算連夜趕回蘇國,生怕那陷于內亂的鄭國宮室還有余力把我拉過去當寡婦。
來時將近一天的路程,快馬加鞭地趕回去只用了小半天,到了蘇宮,甚至還來得及欣賞一場未歇的歌舞,用一鼎熱乎乎的夜宵。
倒像是進行了一場郊游,對此,連我都不能不佩服自己的英明果斷。
君父很是頹廢了幾日,大約是覺得這個怎么嫁也嫁不出去的女兒委實有點古怪。但他很快又振作起來,大約是想到了,女兒雖未嫁出,但到手的聘禮卻不用退回,白白得了一注財產。
簡而言之,那段時間,我們都在小心翼翼地關注著鄭國的動向,派出去探聽消息的斥候不斷來往于兩國之間。
天漸漸冷了起來,貼心的侍女奉上焙得香噴噴的葵瓜子,讓我和母親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擁著火爐,消化來自鄰國的故事。
據說,我那位未曾謀面的夫君鄭君即位之初,楚國進獻了一只罕見的大龜作賀,鄭君自是歡喜,當即便命庖廚烹煮作羹。
恰鄭國宮室的貴卿公子宋和公子歸生面見國君,還未走到殿前,公子宋食指大動,于是他笑著對公子歸生道:“看來今日要有口福了。”
公子歸生:“?”
公子宋把他那抽筋狀的食指伸出來,心情頗好地解釋:“我每次食指動都能嘗到珍奇美味,先前出使晉國,嘗到了美味的石花魚;后來出使楚國,嘗到了天鵝和合歡橘,當真靈驗。”
公子歸生聞言嘆服。
及至來到殿前,看到廚師正在解割大龜,兩人不禁相視而笑。待見到國君,兩人笑意猶存。
鄭君訝問其故,公子歸生據實相告。
鄭君挑眉戲謔:“哦?靈不靈驗那可是寡人說了算。”
待龜羹做好,鄭君頒賜群臣,卻獨獨沒有公子宋,還笑著反問:“卿食指靈驗否?”
公子宋大怒,不顧一切地上前,從鄭君的鼎中取出一塊肉食之,冷笑:“臣已經嘗到了,如何不靈?”拂袖離去。
鄭君暴跳:“宋、宋你竟敢如此不遜,當真以為寡人不會斬你的頭?”
結果,還未等他動手革公子宋的命,就被先下手為強的公子宋革了命。
自此,舊君枉死,新君未立,鄭國政局陷入一團混亂,不僅引來了一心想爭霸中原的楚國借機生事,還引來了防止楚國爭霸的晉國橫插一腳。
一只龜引發的慘案……
母親嘆息:“苦命的娃喲……”
我亦唏噓:原來身為一個國君,他的死,起因可以如此簡單,后續可以如此纏綿……
隨著冬日的第一場雪,我的第二次婚約,就以這樣一個讓人跌破眼球的緣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