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澤請太卜為我懷孕的事做占卜。
太卜進宮時竟還帶著一個小男孩,四五歲的樣子,長得白白胖胖的,裹在小小的棉布袍里,像一只香香軟軟的糯米粽子,甚是喜人。
我不禁贊嘆:“太卜,您的孫兒可真可愛。”
太卜:“......這是臣的兒子。”
“......”看了眼太卜大人那張溝壑叢生的的臉,我默了。
糯米粽子蹦蹦跳跳來到我的面前,仰起小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稚聲稚氣道:“他長得很好看呀,比畫中的人兒還好看。”
我登時大喜,眉開眼笑拉過眼前的小小人兒贊道:“這樣機靈討喜的孩子,太卜,你是怎么教的呀?”忍不住俯身捏了捏小家伙嫩嫩的小下巴。
太卜未及答言,此時的他正認真專注地研究手中繁復的龜紋,輕輕地吐出一段瑤辭:“夭夭桃李,灼灼輝光。悅懌若春,罄折似霜。流盼姿媚,言笑芬芳。”抬頭對上我和蕭澤,深深一躬,“據瑤辭所言,確如小兒所說,夫人腹中的孩兒將來會姿容絕世,”頓了頓,似略有遲疑,“且淵博沉穩,并將以此安身立命,榮華一生。”
我張了張嘴,看看太卜,又看看身前的糯米粽子,再次默了。
蕭澤喜道:“是個女孩?”
“是男孩。”童稚的聲音搶先答道。
“是男孩。”太卜沉聲附和。
蕭澤的表情,像被巨大的驚喜和茫然同時擊中,有些反應不過來也似,傻呵呵喃喃重復:“男孩......”
姿容絕世,淵博沉穩,并以此安身立命,榮華一生。
當時的我們,只覺得此生從未聽過如此動人的瑤辭,從未見過如此美好的卦象。
蕭澤到太廟拜謝先祖,回來后喜孜孜地問我:“婧,你說,給我們的兒子起個什么名字才好呢,俊,倩,曼,佼?唔,好像都太普通了,不夠美......”
我:“.......”
這確定是在給男孩子起名么?我委婉地提醒孩子他爹把關注的重點改一改,比如著重于道德啊學問方面什么的,至不濟健康方面也行......
“那婧有沒有什么好主意?”蕭君大人含笑問我,甚是從善如流。
我想了想:“要不叫他鮑?宋君鮑不是個絕色么,而且以美得國,富貴榮華,這么說來,孩子倒有點像他........”
蕭澤無聲地飄過來一眼,明明沒什么多余的動作和表情,我卻覺得自己被深深地鄙視了。
于是我高傲地選擇了沉默。
孩子名字暫且成了懸疑。
懷孕后的生活應該是什么樣子的?新奇歡喜?溫馨甜蜜?至少以前的我是這么想的,可惜在我能夠體驗到它之前,我的生活只有三個字可以形容:
盒中鳥。
還是又窄又小四面不透風的盒。
懷孕的消息傳出后在宮內引起不小的動蕩,君太后大張旗鼓地撥出四個奶媽四個侍女全天候全方位無死角地照看我的生活,還規定要定時向其報告,“以免不小心傷了我的孫兒。”
當然,最后一句話是君太后說的,由奶娘某轉述。
侍女也就罷了,奶娘們卻都是太后身邊頂頂得力的,又是宮中的老人,那資歷、那分量,現在卻一股腦兒堆到了我身邊。
蕭澤解釋:“蕭國不比晉齊楚這些大國,宮中最好的侍女奶娘總共也沒有幾個,現在幾乎全撥給你,可見母夫人對你的重視。”頓了頓又道,“當然,如果不是婧當初食鳥卵那一出,或許也不至于撥這么多奶娘過來。”微微含笑的話語中蘊了三分戲謔。
突然被提起當年的糗事,我囧了。
可是......
剛做了兩個動作,奶娘黍便慌慌忙忙地扶住我道:“夫人,三個月內的胎兒最是不穩,這些可不能再做了,腹中的公子要緊吶。”
于是每天舒展筋骨的簡單舞蹈動作被迫取消。
剛展開第二卷竹簡,奶娘稷便認真地警告我道:“夫人看書已經快半柱香時間了,現在不比從前,容易傷眼睛不說,坐久了對胎兒也不好,夫人還是躺下休息吧。”
于是百般無聊之余的精神娛樂就此擱置。
才要下箸,奶娘麥便如臨大敵般地取走我眼前的豆道:“夫人,切忌不能食辣呀,食辣,將來的公子要多病的呀。”
于是每天調節口味的酸辣醬與我絕緣。
正要就寢,奶娘菽便閃閃爍爍地規勸我道:“現在非常時期,夫人君上都還年輕,熱乎勁兒上來難免要傷了胎兒,所以就寢的地方......能避開最好。”
我愣了,愣過之后臉也紅了,是氣的。
蕭澤回來后我對他怒道:“我懷的是一顆金蛋么?不知道懷孕時也不見得多嬌貴,才一知道就這么多龜毛事!”
蕭澤笑著點了點我的唇:“不許爆粗話。”擁過我低聲嘆道,“我知道婧很辛苦,可是大家誰不是在忍耐呢,想想聲子,想想......澤。”
綿密的吻沉迷地烙在我的頸間,反復流連,灼熱滾燙,他的呼吸,他的體溫,他的擁抱無不訴說著他的渴望和忍耐,一如我對他的感覺。
“不知道的時候我們不也......現在怎么就......”我的聲音在他引燃的強烈悸動中低迷如一壇濃酒。
“不要引誘我,婧......”他的聲音已經全然喑啞了,奇異地蕩人心魄,“我不想傷了你......還有我們的孩子......”
燎原的欲望劇烈漫過兩具緊緊相擁的身體,甜蜜而又折磨。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對于這種情況,君太后已經未卜先知地給出了解決方案:讓蕭澤再納一個美人。
蕭澤拒絕了。
“為什么,男人不都喜歡左擁右抱么?”得知真相后的我笑問,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語氣。
蕭澤狠狠地捏我的鼻子,而后擁住我,回道:“只是覺得在那樣節骨眼上不能讓婧傷心。”停了停又道,“何況有夫人在側,什么樣的美人還能入得了為夫的眼呢。”已是微微帶笑的寵溺口吻。
而此時身處其間的我絲毫沒有察覺出君太后的險惡用心,只一味地沉浸在一種孕婦專有的情緒里面,情緒易感而多變。
“君上,我們去看梅花吧。”軟軟的請求。
“我們能走出宮門么?”平平地反問。
“你是一國之君,曾答應過的,怎能反悔?”不滿的語氣。
“那好......我抱你去。”頓了頓,淡定地承諾。
我終于怒了:“不過才一個多月,用得了這么夸張么?”
他依然淡笑如風:“你也知道才一個多月,抱著會更安全么。”
我:“......”
好吧,我承認,我敗了。
看到我失望沮喪的樣子,他拉過我:“真的那么喜歡梅花?”
這個季節還能喜歡什么花?我抿唇,迎著他的目光毫不猶豫地點頭。
這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清香繚繞,像漫天的大雪染上了緋色的芬芳,又像遍山的桃花灼灼盛開。
醒來后,有一瞬的幻覺,仿佛自己來到了桃林深處,觸目所及落英繽紛,而自己正是那不小心醉臥花間的花仙子。
芳香四溢......
是梅花!我驚詫地睜大了眼睛,寒冬的清晨光線還有些暗淡,可是我清晰地看到了,整間屋子,床上、地上、案上、甚至屏風旁的長腰曲頸陶瓶內都是梅花。
參差錯落,層層疊疊,亭亭玉立,飛舞橫斜.......
散枝,花瓣,插瓶......
到底有多少花......
“夫人對自己看到的可還滿意?”他的聲音,微微帶笑,從輕輕搖曳的帳幔處傳來。
我發現自己無法開口,眼睛澀澀的,嗓子堵堵的,就那樣看著他,不疾不徐地踏花而來,走到我的身邊。
他的身上還帶著清涼的梅花香味。
我的鼻子囔囔的,卻依然嘴硬道:“可是再滿意,這樣畫面也很快就會消失...."
他側過頭,略略思索:“那澤就把它畫下來,讓婧一直能看到,怎樣?”
我的心也仿佛浸染了迷離花香,融融的,柔柔的,看著他,低聲道:“君上......還會畫畫?”
他笑起來,道:“人物勉強,花鳥尚可。”徑自坐在我的身旁娓娓道來,“就畫一幅醉臥花間的屏風,九九八十一朵梅花,從冬至算起,每天畫一朵,九九寒盡,春日到來,婧三個月的磨難也到頭了,如何?”
我驚訝,看著他,念頭一閃而過: “君上早就想好的對么?”
他刮了刮我的鼻子,笑道:“自然,為討好自己的夫人,我容易么我?”
我的臉微紅,唇角揚起。
滿室的梅花,最后只留下幾只插瓶,而我最喜歡的,是一盤淺底闊口盤插梅花。
古雅的花紋相纏,細細的盤沙鋪底,那一束梅花就好像生在盤底也似,斜斜取勢,枝疏葉清,端的無比奇妙。
當蕭澤畫屏風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研究那盤梅花,看一陣,撥一撥,若有所思,念念有詞。
蕭澤斜眼看我:“很好奇?”不待我回答便開始解惑,“其實就是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和稻灰熬成膠,然后把釘固定在銅片上,再把銅片粘在盤底,梅束就插在釘子上。”
我撥了撥盤底的細沙,果然看見下面的銅片,不禁贊嘆:“好巧妙的心思,好細致的功夫!”
蕭澤回過頭去,淡定:“自然,你以為養個夫人容易么?”
我:“......”
屏風上,濃淡相宜的墨汁勾勒出錯落掩映的梅枝,下方的角落處,隨意地抹出一方奇石,有人倚石而臥,簡單婀娜的線條,依稀可以看出是個妙齡女子。
我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
蕭澤換了筆,開始畫梅花,點點嫣紅在枝頭綻放,空氣中有淡淡的清香彌漫。
帶顏色的花,還有香味?
我情不自禁地湊上去細聞,訝然抬頭:“是梅花汁?”
蕭澤淡笑著“嗯”了一聲,頗為贊賞神色。
我想了想,略略商量的口吻:“要不,君上把這個也往我臉上涂涂?”
“......”他挑眉看了看我,不疾不徐地提起筆,在畫中女子的臉上抹了一朵梅花。
我疑惑:“君上畫的是花?怎么我覺得像蒲扇,把人的臉全蓋住了。”
蕭澤:“你的臉有蒲扇那么大?”
我:“......”
好吧,此君不善人物,我表示理解。
枝頭的梅花畫完,數目恰恰到了今日,看著屏風下方大片的空白,我的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屏風完成時的樣子:春寒漠漠,靜臥倚石,飛花如雪,散落成綺.....
我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