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許婚
- 嫁禍于夫
- 松泉子
- 3392字
- 2020-10-23 16:30:07
當今天下,王室式微,諸侯林立,晉楚并強。
兩國都想爭奪霸主的位置,也都有屬于自己的盟國,壁壘分明。
鄭國地處中原門戶,常常成為兩國爭奪的目標,往往是今天楚國才攻罷,明天晉國又上場,讓這個可憐的鄰國楚來投楚,晉來投晉,無所適從。
別人都說鄭人反復,朝晉暮楚,其實連我這個外人都覺得,鄭君活得,甚是憋屈。
沒能嫁成鄭君我私心里很是慶幸,然而慶幸之余又不免疑惑:我自認是個不錯的姑娘,模樣挺好,性情也可,但為何我要嫁的人都這么悲劇?
雖然我不至于相信什么“不祥”之類的話,也并不覺得二男的“無常”和我有半文錢的關系,但命運這個東西,歷來是神秘而又玄妙的,由不得人不提防一二。
于是,我誠懇地告訴君父:“婧自小遠離父母,從未盡過一點為人子女應盡的孝道,現在才剛剛回國,心中并無嫁人的意愿,還請君父婉拒前來求婚的使者。”
父親再次愕然,繼而唏噓,扶起我,眼圈微微泛紅:“我兒,難得你有這份心。”
話雖如此,可是據我悄悄觀察,君父對待婚使的態度很是模棱兩可,我再次不甚厚道地揣測:他在暗中比較彩禮的多少。
自上次楚國攻打鄭國遭晉國截擊后,便趁機改道威脅其他小國,蘇國由此和楚國結盟,加入了楚國陣營。
如此過了一年,蘇、許兩國發生了領土糾紛,君父和許君爭得不可開交,甚至發展到互遞國書指責謾罵對方,像兩只爭食炸毛的貓。
然后,一直爭到楚國去,找盟主楚王裁決。
君父秋天入楚,到次年春天還未回來,讓后宮中他的女人們都開始惶惶不安起來。
江嬴表示憂心:“君上會不會是病了,要不要派人打聽一下?”
鄭姬意態悠閑地撫了撫新畫的娥眉,輕嗤:“只怕是被那些南蠻女迷得正樂不思蘇呢,哪里還記掛咱們?”
母親蹙眉:“連年末祭祀都錯過,當真是不應該了,大概真的被什么絆住了腳。”
鄭姬撇嘴。
我略微好奇地插話:“那享受不到祭祀的祖先會不會餓得到處亂飄?”
眾姬齊齊地望我,我咳了一聲,裝作欣賞滿園的風景。
氣氛有片刻的凝滯,少頃,那偶然邂逅后花園的三女又開始看對方不順眼,各個轉頭離去,好像剛剛那場友好的談話不過是一場錯覺。
其實我倒覺得君父不在國中挺好:治國自有臣下,后宮開始和諧,還省了一筆他平日享樂用的巨大開資,更重要的,我的婚事再也不會有人提起。
或許母親會提,但她不是能做主的那個人。
然后再過兩年,等我成了老姑娘,找個由頭出宮別居,跳跳舞賞賞樂,實在寂寞無聊了,在府中養兩個美少年也不是不可以,豈不逍遙快活?總好過三天兩頭嫁人。
由此可見,我實在算是個樂天知命的姑娘。
但是,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愿望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春耕大典剛過,窩了一冬的農人三三兩兩走出城門,住進井田中的茅屋,在早春融融的陽光下,慢悠悠地開始了春田的耕作。
君父自然沒來得及趕上主持春耕大典,卻突然派人送信過來,說,為我定下了同蕭國的婚事,已讓人回復了蕭君。
我驚了,萬料不到身在異國的君父,竟還有心牽掛我的終身大事。
按理,我應該受寵若驚滿懷感動才是,然而,在聽到傳話的那一刻,我心中切切實實涌起一股沮喪。
好像有人硬生生地趕走了我的美少年,卻塞給我一個怪大叔一樣。
“大概何時大婚?”母親精神振奮。
“入秋。”信使答道。
我頗覺凄涼,再過一年,再過一年我就可以步入雙十年華,成功地踏入老姑娘的行列了……
母親喜滋滋的,都沒怎么過問君父的近況,想想也是,都有閑情操心這等事了,想必無恙得很。
母親花重金從周國請來最好的巫師,極為慎重地為我的婚事占卜吉兇,不是龜卜,而是易卜。
巫師進宮那日,手捧蓍草,神情莊重:“小巫剛剛因緣際會覓到一株罕見的千年蓍草,就受命公主占取第一卦,真乃天意,須知,千年靈草之下,必有神龜伏之,公主實在是有緣人呢。”
我不禁抖了一抖。
不知何故,我突然想到了集市那些販賣魚龜的吆喝聲,自鄭國事件之后,就變成了:“哎--,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來自楚國的鄭國必殺牌水產水貨,僅此一家,別無分舵--”
自此招來顧客盈門,據說,這叫廣告效應。
母親對巫師類似廣告的說辭倒沒什么不良反應,訝然感嘆一番后,便恭謹地請巫師進行占卜。
而后,卜到了鼎卦,歷經曲折,終見光明的鼎卦。
母親感慨萬千,兩三年來籠罩在眉宇間的疑慮一掃而空,笑嘆:“現在好了,撥開云霧見日月,女兒歸宿無礙,為娘也可以放心了。”
我卻想到,誰知道這次婚嫁是不是也是那“曲折”中的一環呢?
按照慣例,女孩出嫁前的三四個月,會從族中挑出德才兼備的女子作為女師做婚前教導,內容無非是婦容、婦德什么的。只是這些東西,我在南燕國時便跟母親派去的女師學習過,后來為嫁鄭君又學一遍,所以再見到女師那張頗為熟悉的面容時,女師也無奈了,說:“公主,我們還是喝杯茶吧......”
在眾人皆忙我獨閑的日子里,我默默告別了心中的美少年,也順便暢想了一下未來的新夫君。
四月,君父歸國。
出人意料的是,回來的后的君父,并沒有表現出我想象的對他親自定下的婚事的熱忱,甚至,當母親問及他時,他幾乎都忘記了這回事。
君父唯一的舉動,就是派使者帶重禮去晉國結盟。
后來才知,君父和許君到楚國爭訟,被楚王判為無理,被迫吐出到手的土地。
“這也就罷了,更可恨得是,楚王還把你君父強留楚國這么長時間,”母親憤憤然,“就連楚國的臣子也十分無禮,竟然趁機要挾,硬要你君父把女兒嫁給他。”
這個女兒自然是我。
我驚詫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問:“那臣子,是誰?”
母親蹙眉:“楚國公族景氏大夫,好像叫景煜什么的,你君父好歹是一方諸侯,受此大辱哪能屈服就說你已經訂了親,并暗中派人答復了之前求親的蕭國使者,這才借機回國。”
我恍然大悟。
原來,這就是我被匆匆訂婚的原因。
原來,這就是君父總不爽快,非要投奔晉國的內幕。
一時間,我心中百味陳雜,既覺得自己頗為無辜,又對大國那非同尋常的求婚方式深感納罕,同時,又奇怪對君父在這次事件中表現出的那丁點硬氣刮目相看。
沉吟片刻,我說:“那就請君父加固城墻吧。”
母親一頭霧水:“唔?”
我誠懇地:“以便楚國來攻時,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期待晉國援軍么。”
母親:“......”
我繼續:“要不母親隨我出嫁吧?”
母親驚疑地:“什么?”
我說:“以免城墻被攻破時還要張皇失措地逃跑。”
母親:“!”
是晚,宮中來了許多巫醫,望聞問切之余,還相互竊竊私語,我正納悶請個平安脈為何要來這么多醫生時,一名巫醫上前道:“公主的身體并沒有什么異常,”頓了頓,“想必是因為準備婚事壓力太大才會出現胡言亂語的癥狀。”
我面無表情。
巫醫繼續:“多休息,少思慮,應該就沒事了。”
沉默有頃,我說:“結婚這回事也和眾位行醫一樣,一回生二回熟,我也算經驗豐富了,哪會壓力太大?壓力太大的是君父,他老人家累呀……各位走錯地方了。”
眾巫醫面面相覷,神色詭異。
我正色:“眾位還不快去?耽誤了國君的病情誰能擔當!”
眾巫醫面色一凜,惶惶離去。
旁邊的侍女看得咕咕發笑,我斜眼看她:“你笑什么?”
侍女捂嘴:“想到君上臉色就……”停了停,小心翼翼地,“公主,你很生氣么?”
我反問:“為什么覺得我很生氣?”
侍女吶吶:“公主生氣的時候就會,”微微沉吟,似在謹慎措辭,“捉弄人……”
我略略怔忪,繼而問:“這也算是捉弄人?”
侍女低頭:“……不算……”
我點頭肯定:“這就是了,其實說起來,我算是大蘇國最有修養、最有風度的公主了。”
侍女:“……”
夏天一天天過去,蟬鳴漸稀,秋意悄然來臨。
同樣的季節,同樣的車馬,同樣的送嫁大夫,在母親同樣的殷切的別語中,緩緩出了國門。
唯一不同的是,車馬行走的路線。
從蘇國到蕭國,有數百里之遙,中間還要經過兩個諸侯國。車馬從容行進,曉行暮宿,足有八九日才到蕭國邊境。
再后,三里一踟躕,五里一徘徊,到離蕭國都城還有三十里地時,我干脆讓車馬原地停歇。
“公主,這是何故?”蕭國來接的使者急問。
“我想,還是先派人看看情況再說。”我含蓄道,其實我的意思是,如果蕭君也正好就此“不幸”了,大家各回各國,也省得多走冤枉路。
蘇國大夫會意,立刻派人前去打探。
不到半個時辰,探馬回報:“蕭君已經在城外等候多時了。”
我心中微微一動,略感意外。
陽光澹澹午后,秋風習習而過,蕭都高高的城墻外侍衛林立,四駕馬的軺車中,徐徐站起一個人來。
傘蓋的流蘇輕輕擺動,淡淡陰影籠上他頎長的身軀,隔著遠遠距離,隔著重重的人群,我只能看到那一張極為清俊的面容輪廓。
然后,他朝著我的方向,微微一笑。
是的,我就是感覺到了,那微微的笑容。
莫名的情緒拂過心房,像春天的傍晚,柔軟的輕風掠過小溪,帶起波光粼粼。
我想,那應該是感動。
感動,他沒有真的無常歸天,感動,他沒有真的長成歪瓜裂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