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喝了熱乎乎的暖冬粥,闔宮上下開始忙碌起來。
牛車絡繹不絕地運進木炭,工匠馬不停蹄地修缺補漏,內(nèi)侍們腳步匆匆地安裝掛厚棉布簾的木架,侍女們則紛紛在門廳長廊房屋內(nèi)備好生火的燎爐。
冬日的第一場雪后,朝野上下都將進入窩冬期,所有的公室事務都要拖到來年清明以后。
漫漫冬日,因寒罷繡,我也就終日伴著蕭澤談書論古、品樂評書而已。
蕭澤最愛在雪后,坐在窗前,看我跪坐在他的身旁,用長長的棗木長勺從酒桶中掬起酒水,倒入爐上的壺中,慢慢溫酒。
窗外的玉蘭花被濃雪覆蓋,映上窗紗,人畫俱白。
我挽袖斟酒。
飲至半醺時,他微笑著看我,專注迷離,像沉入一個遙遠的夢境。
我亦回望他,只是相望,雙手交握,不著一句言辭,卻已覺兩人魂魄恍然化為氤氳的霧氣。
“就是這樣,”他喃喃,唇角印有薄薄的笑影,修長的手指輕柔地劃過我的面頰,“執(zhí)勺勸酒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時我就想,如果她看的是我,如果她眼中只有我……”
我眉峰略動,情不自禁地傾過身去,卻只來得及支住醉男搖搖欲墜的身軀,至于他口中含混地吟誦著什么,卻是再也聽不清了。
我心中存了些疑云。
憑直覺,我覺得那款款凝視的背后隱藏了一個故事,而那個故事影影綽綽的讓我心癢。
雪后初晴,蕭澤出城冬獵。
我到君太后處問安,恰聲子、桐子都在,君太后心情甚好,不但讓庖廚治宴留我們同享,還特意讓內(nèi)侍從宮外請來說書人消閑解悶。
“聽說是從陳國流亡來的說書人,”君太后笑道,“都聽宗婦們提起過好幾回了,據(jù)說故事說得很是新奇有趣,現(xiàn)在國中風行得緊呢。”
“正是如此,”桐子賠笑道,“前兩日家嫂來看我時還特地說起來著,說現(xiàn)在各酒館客棧都紛紛延請那說書人去講故事,他一個流亡人過得倒比在自己國內(nèi)時還滋潤。”
聲子兩眼放光,興致勃勃道:“那太好了,整日里拘著學那勞什子嫁人為婦之道,都要長出蘑菇了,現(xiàn)在總算有新鮮的事可以喘喘氣了。”
太后嗔怪,眾人微笑。
宴罷,樂師撤去,內(nèi)侍引來說書人。
一身陳舊寒衣,兩鬢斑駁蒼發(fā),形貌瘦削,手拈破鼓,像是隨隨便便從街上抓來的逃荒者,著實看不出有什么驚人處。
說不清是懷疑還是失望,眾人的意態(tài)有點懶散。
君太后尤其懶散,冗長的見禮過后,還有冗長的詢問,諸如“你從陳國來,陳國的風土如何,國君如何,國君的夫人如何,夫人的肚子如何”等等。
大有以人口盤查取代說書的架勢。
我開始琢磨著是不是先告辭一下,去弄清楚我那夫君口中隱隱約約的故事再說。
正斟酌著如何措辭,談話已近尾聲,鼓聲乍起,書場開幕。
比那突起的鼓聲更令人驚詫的是那說書人突然展露的金亮嗓音,比那輝煌的嗓音更讓人意外的是他驟然煥發(fā)的神采。
剛剛還灰撲撲的人像是眨眼之間便換了一個人。
舉手投足,一言一行,無不緊緊抓住觀者的注意力,把他們深深地引入故事的情境。
這是一個故事,似乎又不單單是個故事。
故事中的女子是個類似于花妖般的人物,幾乎從出生之日起,便美麗不可方物,吸引著各種生物非生物的目光,注定了不同尋常的一生。
無疑,這是個女子喜歡的故事,我似乎看到了眾人閃閃的目光。
不過,故事中的女子卻有個實實在在的身份,那就是已故鄭君鄭穆公的女兒,鄭國公主,夏姬。
因她曾嫁于陳國司馬夏御叔,所以人稱夏姬。
花妖般的美人似乎是沒有童年的,當人們提起她時就已經(jīng)是裊裊婷婷,杏面含春,流盼多情。
據(jù)稱,夏姬美人曾于十五歲那年夢見一偉丈夫,星冠羽服,狀若天仙。天仙納其入懷,與之交合,款款教授,曲盡其妙。
不知是現(xiàn)實中的人影撞入夢中,還是夢中的人影落進現(xiàn)實,那一年,桃花灼灼,少女的情扉漸漸舒張。
男子高大俊朗,他的行事一如他的名字,蠻,絲毫不顧及他是她的兄長,他們之間是一段世人難容的禁戀。
被鎖進禁忌的愛戀是如此妖異飽滿,他的炙熱,他的瘋狂,像是一場滅世的盛焰,讓她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忘我燃燒。
奔放的民風,奔放的男女,無法節(jié)制的歡愛,僅僅持續(xù)了兩年,男人就像剎那間滑過生命的流星,奪目的璀璨的過后,便陷入永久的沉寂。
這一年,公子蠻夭折,沒有兌現(xiàn)他要成為國君,要把她永遠留在身邊的諾言。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瞻望弗及。遠送于野,涕泣如雨。
她終于要出嫁了,無數(shù)個寂寞夜晚浸透了她冰冷的夢境,在一個燕子翩飛,春雨如煙的季節(jié),來自陳國的公子駕著迎娶新娘的彩車走進她的視野。
淚,潸然而落。
不知是因為那再也尋不到的身影,還是因為這映著春光出現(xiàn)的高大身姿。
她素來鐘愛身材高大的男子,眼前的人英武俊美,是掌管陳國舉國兵馬的大司馬,勃勃英氣中蘊含著君子的溫存儒雅。
嫁與他絲毫不辜負她如花的青春年華。
在四目相對的那一瞬,她心中突然閃過這樣的想法。
丈夫愛她至深,近乎于迷戀,他不在乎她不是處子之身,不在乎她不足月就誕下幼子,只是一味地想呵護她,想滿足她。
她喜歡舒適自由的生活,他滿足。
她喜歡頻密濃烈的歡愛,她滿足。
她重視容貌的勝過于孩子,他滿足。
十二年錦瑟和諧的歲月,他只有她一個,她也只有他一個,此時她像盛開到極致的牡丹,被滋養(yǎng)到風華絕代,傾國傾城。
可是那個滋養(yǎng)她的人,那個陪伴她十二年的人,卻最終撇下了嬌妻愛子撒手人寰。
沒有盡頭的寂寞日夜啃噬她的靈魂,一年,兩年,三年,四年……
如何挨過那一個個漫長枯寂的夜?
然后他出現(xiàn)了,與丈夫交好的同僚,陳國大夫孔寧。
他說他慕她已久,他說他已經(jīng)快要被這日日壓抑的思戀焦渴致死。
她已無暇分辨男人口中的深情是真是假,她只想迫不及待地抓住點什么,去填補那令人絕望的空虛,無論是身體的,還是心靈的。
孔寧成了她的第一號情夫。
再后便是儀行父。
這個隨后表露愛慕之情的陳國大夫身形長大,鼻準豐隆,更懂得媚她心意,討她歡心,他床底之間的強烈愛欲和豐沛熱情頗有公子蠻當年的風姿,漸漸的,她的心更傾向于這個第二號情夫。
于是一號情夫被冷落了,開始拈酸吃醋了。
嫉妒男為了出一口胸中惡氣,便把她美色風情加倍說與當朝的陳侯聽,陳侯久聞其名,聽言更是色迷心動,當即便委一號情夫代為引見,接下來,毫無意外的,這位陳國的國君成了她裙下的第三號情夫。
于是,在陳國國內(nèi),常常能見到這樣的奇景,朝堂之上,三位情夫各自露出她的貼身衣物相互夸耀,朝堂之下,三位情夫結伴而行,興致盎然地前往她所住的株林別墅尋歡作樂。
竟生生地弄成了一婦三夫大連床的奇特和局。
聲子好奇,低聲問我:“什么是大連床?”
我有點臉紅,示意她噤聲,悄悄地觀察眾人,幸而說書人講到緊要處,沒人注意這邊。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
當四人的行樂已經(jīng)恣意到公然不避國人的時候,陳國境內(nèi)悄然蔓延起這樣一首詩歌。
國人終究是良善的,他們譏諷人事,也寬容美人,詩中不言從夏姬,卻說從夏南,夏征舒,夏姬的兒子。
似乎沒有人注意這個已經(jīng)慢慢長大的青年。
他承襲了夏姬的美麗,也承襲了御叔的俊偉,十八歲的青年生得長軀偉干,多力善射,他繼承了父親的司馬之職,執(zhí)掌陳國兵權。
無人關注這個英雄男兒在面對母親的淫亂時懷有什么樣的心情,心如刀割?憤恨?麻木?隱忍?
又一個同游株林的日子,三人宿于夏氏。
夏征舒也在,因為國君駕臨,便制備了酒宴,款待來客。
有兒子在,夏姬不好公然相陪情人,暫時離席。
飲至酒酣,三位情夫放浪形骸,相互戲謔。
這一次他們戲謔的話題竟然是夏征舒,從他的容貌,到他的身材,嘲謔他更像誰,在坐的三位情夫中哪個才是他的爹。
“他的爹太多,是個雜種,恐怕就是夏美人自己也記不起來了吧。”三男呵呵大笑,已全然不知廉恥為何物了。
如此羞辱!如此丑惡!
屏風后的青年渾身顫抖,目眥欲裂,多年的積憤瞬間迸發(fā)!
當即命隨行軍士圍了夏府,披了戎裝,執(zhí)起利刃,引得力家丁,捉拿淫賊。
混亂中,陳君被當場射殺,死于馬廄。情夫一號、情夫二號狼狽竄入狗洞,望南而逃。
南邊的方向,是楚國的方向。
見了楚王,兩號情夫不說君臣淫亂,只訴征舒造反,弒殺國君。
本就滿懷圖霸志,這就有了征伐的好借口,楚王怎不滿心歡喜?
當即便率諸侯聯(lián)軍攻至陳國城下。
然后?然后。
弒君的青年被五馬分尸,楚軍占領了陳國,陳國滅亡。
故事戛然而止。
聽者目瞪口呆。
從遙遠的故事情境突然延伸到眼前的現(xiàn)實,眾人都有些回不了神。
“這……這就是你流亡到我國的原因,因為陳國亡了?”聲子結結巴巴,不敢置信。
說書人點頭。
“就這么個原因,就能亡國?”聲子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說書人愴然。
君太后有感而發(fā),趁機發(fā)表了一通美人禍水、禍國殃民難以善終的宏論,感慨唏噓不已。
“那個夏姬怎樣了?”聲子無心關注太后的偉論,她的注意力顯然還在這個上面。
“被楚王看中,載回了楚國。”
聲子驚得小嘴圓張,君太后的感嘆噎在喉嚨里。
這是何等的魅力!
眾人面面相覷,各種復雜的心情背后,有沒有一絲艷羨?
不得而知。
蕭澤狩獵歸來,我把這個故事說于他聽,雖不及說書人精彩,但也八九不離十。
蕭澤命庖廚烹制獵物,命內(nèi)侍搬來酒桶,然后笑著回道:“說書人已經(jīng)落后了,那楚君原本是打算把陳國化為他國的一個縣,但是后來又聽取了臣子的勸諫,同意把逃亡在外的陳太子召回,讓陳國復國。只是,感其恩情,陳國免不了要成為楚國的屬國了。”
我又一次目瞪口呆。
半晌,才結結巴巴道:“君上,君上聽了這個事后難道就沒有點其他感想?”
“什么感想?”蕭澤奇怪地看我,略略沉吟,“楚君此舉倒是贏得了諸侯極大的贊譽,觀其所為,確有霸主氣象。”
語氣間有那么一點感慨。
我先是無語,而后抓狂:“君上難道不覺得夏姬的際遇可嘆可憐?難道不覺得夏征舒的結局過于慘烈?楚君打著正義的幌子隨意殺人,有什么值得稱道的?”
酒微溫,蕭澤取杯慢飲,含笑望我:“夫人何以激動至此?”
慢悠悠的笑,帶著絲絲難解的眷戀,落在執(zhí)勺斟酒的我微側的面容上。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個離奇的念頭:這種目光背后隱藏的女子,難道就是夏姬?
否則這世間還有誰有那樣的魅力?
念頭閃過的同時連我自己都覺得愕然,要問的話卻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君上見過夏姬?是不是她為君上斟過酒?所以君上一見到婧斟酒的樣子就會露出這種,嗯,……緬懷的神色?”
蕭澤錯愕:“夫人怎會有如此想法?”
我愀然不語。
蕭澤失笑:“想那夏姬再美也年近四旬了吧,你夫君我有那么重口會想一個母夫人一般的女子?”
我并沒有輕松多少。
蕭澤湊近我有趣地問:“夫人想知道為夫想的是誰?”
我抿唇不答。
蕭澤笑著吩咐:“把書房中杜煥大夫繪制的那副帛畫取來!”